听差投上手本,抚台李鹤年在大厅东暖阁召见了成忠。鹤年是道光二十五年恩科进士,比李鸿章还早一科,也是由翰林、御史外放的,平日号称善于治河。见了成忠,首先问了抢堵荥泽大堤决口的事,然后读了疏浚拓宽惠济河的条陈,居然很感兴趣,立时批交藩司办文咨请户部拨款。那位祁藩台吃了两口污水,这一回着实卖力,又用私函向户部左侍郎沈桂芬疏通,所以批文很快咨复下来,虽则打了折扣,也绰绰有余了。后来有人说,惠济河治理成功,开封免除水患,知府刘成忠固然立了大功,但也多亏祁藩台这一跤摔得好,喝了两口河水,不然磨磨蹭蹭决没有办得这么爽利。因此后来传下了一则俏皮话,但凡办事棘手,上司官气太足,不肯点头,便有人说笑:“让他喝两口惠济河水就成了!”成忠兴致勃勃,准备入冬枯水季节发动治河州县数万农民,乘农闲开挖河道。这一阵,成忠心心念念的是治河,无论在前衙后院,开口便谈河工
  大少爷潜心读书,不甚关心水利的事,十二岁的孟鹏读书很杂,不喜欢八股制艺,但对其他新鲜事物却兴趣广泛,父亲说的修浚惠济河的事,一点点,一滴滴,他都拉长了耳朵听了进去,说道:“爸爸,河上开工了,带我去看看。”“小孩子,这有什么好玩的?”成忠诧异道
  “不,我不是去玩,是去看看挖泥浚河究是怎么回事。”孟鹏认真地眨着小眼说道
  成忠笑了,对夫人道:“太太,治河的事办好了,造福后代,功德无量
  我原想让孟熊懂得一些,将来做官也用得上,不料大的不想学,小的却很有意思。”于是对孟鹏道:“好吧。你且专心把书读好,把八股文学好,等到开工时,我要驻到城南吹台去亲自指挥这场浚河大战,传说大禹王当年治水时曾在那里住过,所以吹台又称禹王台。到时候你可以在吹台住几天,看看热气腾腾浚河鏖战的大场面,那大概不亚于黄帝与蚩尤大战于涿鹿之野的气势吧。”“呀,太好了!”孟鹏几乎要拍手跳了起来,可是想到是在一向严厉的父亲面前,哪敢乱动,垂下手规规矩矩地说道:“是,儿子知道了。”七月中,朝廷大封平捻功臣,湖广总督李鸿章赏了太子太保和协办大学士双重头衔,豫军参战的总兵宋庆、善庆和张曜也各有封赏,就是抚台大人李鹤年原以防堵捻军不力,夺去的头品顶戴也赏还了。抚台又另外上了保案,把通省剿捻有功的道府州县官员,以及抚衙文案师爷列入保单之中,请求皇上赏赐,有官升官,无官授衔。就连抚台大人的舅老爷、表大爷、侄子、外甥也乘此千载难逢的良机混进了保案之中,少不得都弄个几品顶戴光彩光彩,当时官场通行如此,不足为怪。紧接着三支豫军人马从山东前线回防河南,抚台吩咐开封府筹备庆功大宴,成忠交代给首县祥符县办理,着实忙碌了一阵
  庆功之后,张曜忽然差亲兵下帖子请成忠父子赴宴,成忠和张曜有了多年交情,正想专诚拜贺,便携了两个儿子前往张府
  张曜自从交卸藩司之后,一直跟着僧亲王剿捻,不料僧王被拎军设伏击毙,他也受了连累,还是那位叫作刘毓楠的御史,再上奏折弹劾他“剿匪不力,养寇遗患,”甚至坐视不救,以致僧亲王遇害云云。朝廷还算明白,将这首奏折发交河南巡抚查覆,当时的抚台吴昌寿帮了他的忙,替他竭力辩白,不曾处分。张曜怎受得这等腌臜气,一怒之下,带了太太告假回乡葬亲,吴江县同里镇上扶老携幼都来观看张阿牛衣锦荣归。第二年,淮北捻军势大,朝廷命新任河南巡抚李鹤年催促张曜火速出来领兵,可见河南少不了他。张曜捞回了面子,神气十足地和太太回到开封,摩拳擦掌要再显点本事给朝廷瞧瞧。他从旧部中淘汰了一些老弱,又招募了一批强壮的小伙子,训练成了二十多个营头一万多人的新军,由抚台取名嵩武军,在剿捻战场上和淮军并肩作战,多少也为清廷立了些功
  此时张曜站在内厅滴水檐前,望着从中门进来的成忠父子,张开双手,嚷道:“子恕,我知道你会把我的小门生带来的,哈哈,几年不见,两个侄儿都这么大了!”张曜快步上来,一把抱住阿鹏,举到头上转了一圈,拍拍他的脑袋大笑道:“可惜太小了,不然跟了我去打捻子,好歹也能混个保举,至少也是个候补知县。”转身又朝孟熊打量了一番,嘻嘻笑道:“子恕,你这位大少爷长得一表人才,有十八岁了吧?”“正是十八。”“订亲了没有?”“订亲了,打算明年完婚。”“好好,不然托我太太给他作个大媒。”于是引成忠父子进了内书房,宾主重新见礼坐下。他们交往多年,一文一武居然很谈得来,撇却大人卑府的俗套,无拘无束地开怀畅叙。成忠笑道:“阁下立功凯旋,我是特地登门来拜贺的。”谁知张曜忽然破口骂道:“什么贺不贺!囚囊养的,一样的打仗,一样的卖命,诏旨下来,淮军刘铭传封了一等男爵,郭松林得了世袭一等轻车都尉,这且不说,他们枪炮厉害,又是李宫保(鸿章)的嫡系,没有话说。至于同是豫军,总该一样对待吧,为什么宋庆、善庆两个封了正三品二等轻车都尉,老子只是个正四品骑都尉,他妈的,朝廷赏罚不公,老子不干了!”成忠笑着劝慰道:“这两个封号只差一品,而且都是朝廷赏给功臣传之子孙的世爵,你现在已是二品总兵,还希罕什么三品四品,在你生前岂非毫无用处?至于身后如何,让子孙们自己去闯吧,你是个豁达豪爽汉子,何必为后代的事操心烦恼!”张曜恍然醒悟,用大巴掌抹了抹脸,笑道:“到底是翰林公有学问,我这几日正为封爵的事恼火得很,经你一说,很不必计较。且谈正经的事,你猜我今天邀老哥前来,是为了什么事?”成忠笑道:“柬帖上明明写着‘聊备菲酌’,不是煮酒论天下吗?”
  “翰林公可被我瞒过了。”张曜狡猾地大笑着站起来道:“你且看我这边壁上挂的这幅条屏上写的什么?”成忠背了手端详了一下,写的乃是汉武帝的《秋风辞》,赞道:“好书法!只是这位书家未曾闻名,看这纸色,却是今人。”“是啊,是我上次回吴江时,同里镇上一位举人写了送我的,意思是要我不忘故乡,那上面写的‘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惟佳人兮不能忘’,都是这个意思。”成忠诧异好新鲜,张大个儿居然也会哼起辞赋来了,不由得取笑道:“阁下能吟《秋风辞》,都是尊夫人教导的吧?”“岂敢,岂敢,不但这两句,这上面的字我都认得出来,不信,你听!”于是张曜粗大的手指从头到尾点着条幅,逐字逐句地读了起来: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读毕,成忠大惊,问道:“朗斋,你是什么时候识得字了?”张曜腆起肥肥的肚子,拍了两下,得意地放声笑道:“还用说,都是我的太太手把手一个字一个字教会的,我也豁出去了,拼了老命也要学会认字,挣回一口气来,那一番苦功就别提了。老哥这该刮目相看了吧?我还在练书法哩,总有一天我也会写得像这位举人老爷那样好。”成忠满心惊佩,一躬到地,说道:“大喜,大喜,阁下得了骑都尉不希罕,这番人间奇迹才真正值得庆贺,等一会要灌你三大杯!”“且慢!”张曜又眨眨眼狡黠地说道:“这还不是我今天请你来的正题。”“那究竟为了什么?”成忠被搞糊涂了
  张曜从案上取过一枚一寸多见方光润细腻金光闪闪的图章,递给了成忠,说道:“你是内行,这块石头好不好?”成忠接过来仔细把玩了一下,赞道:“这是上等田黄石,人间珍品,是想刻了图章吗?只是太大了些,只能用在藏书藏画上。”“我一不藏书,二不藏画,今天是奉太太之命,说是这颗图章只有刘知府能刻得好,所以专诚邀老哥来,就是要请你为我刻一枚‘出气图章’!”成忠又愣住了,说道:“什么出气图章?”“你听着,刻四个字:‘目不识丁’!”“老弟别开玩笑了,你不是识字了吗,还刻这个干吗?”“过去我因为人家说我不识字而觉得奇耻大辱,如今识字了,要把憋在胸中几年的闷气吐一吐。我要把这颗‘目不识丁’图章套上个荷包,系在腰带上,上辕门,赴酒宴,到处招摇,让人家知道我曾被御史参劾过,嘿嘿,也让他们看看我今日扬眉吐气!”“痛快,痛快!”成忠抚掌叫道,“我一定花些功夫把这枚出气图章刻好送来,让你好好出一口气!”张曜大笑了,搓搓手道:“走,到小花厅吃酒去,还要为你介绍我的恩师——太太!”四刘成忠慧眼识英雄惠济河上游洪峰过后,开封城中积水渐渐退尽,入冬以后,天气干巴巴的久晴不雨
  若是刮起大风,无论是东南西北风,或是天罡地煞风,都会将西北高原或是东南黄河故道松散的黄土卷入半空。腾腾挪挪,弥弥漫漫,天也昏了,地也黄了,就是那光华万丈的太阳老太爷也被它遮得睁不开眼,只好昏头昏脑地打起瞌睡来了。以致下界凡夫俗子看了,一齐呐喊起来:“好大的黄雾,你看天都黄了。”还以为是又回复到鸿濛初开,宇宙洪荒,茹毛饮血的浑沌世界,或是齐天大圣孙悟空捣的鬼,要骗小妖的宝葫芦,由哪吒三太子借了真武大帝的皂雕旗,在南天门上这么挥上几挥,遮得日月无光,众星不明,说是把天都装到假瓶中去了。但等风定天清,开封城外已是落下了松松的一层新的沙土,一踩一个脚窝,这还不算厉害,若是在甘肃河西走廊紧邻沙漠的安西县城,那时不知植树退沙,年深岁久的大风沙把城门洞都堵住了,可叹也不!此时惠济河渐渐干枯,有些地段竟然露出了淤浅的河床,正是挖泥治河的大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