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云细细一想,忽觉事情有些可疑,太平仓的米囤设在屋子里面,俄军若是真正打算烧米,不是把仓房也全部烧毁了吗,还有什么屋子可以利用的?而且那么多庞大的米囤如何弄到屋外去烧?是傻瓜才想得出来的蠢事,此话必定有诈。于是试探道:“听足下的口气,俄军司令是打算将仓米无偿送给敝会赈济灾民,是吗?”“这也不是。”张翻译笑道:“俄军千里而来,为了什么?总得也给些好处吧?不过米价特别便宜就是了。”铁云大笑道:“我忘了洋人也是爱财的,原说烧米的话不过是个托辞,果然如此。”张翻译凑过头来压低了嗓音说道:“不瞒刘先生说,我也是中国人,心也向着咱们大清,被老毛子拉了来当翻译,实属不得已。老毛子是想从这座太平仓发一票大财,烧米的话确是骗骗人的,不过今后对外还得这么说,不然,说是俄军司令出卖中国政府的大米就不好听了。至于米价当然是便宜的,又省得老远从南方运来,你就看在救济老百姓的面上,把它全部买下来吧。”铁云踌躇道:“此事不能马上就定下来,一则我要禀报李中堂,没有他点头,不能放手干,究竟脑袋只有一颗;二则不知太平仓中存了多少米,得花多少钱,这笔钱从哪里来?现在我首先要到太平仓去实地看一看,米有多少,质地好坏,再商议价钱,好吗?”张翻译道:“刘先生究是行家,想得周到,现在就陪您去米仓看看。”铁云立即乘了张翻译的马车,去太平仓前前后后察看了一遍,果然是官府的常备米仓,好大的规模,那米囤也说不清有多少,管库的人早逃走了,大致估计足有十万石以上,谈妥了每石作价二元。铁云道:“米价不算贵,可是一时哪里拿得出二十万元,也没有那么大的米栈来搁,只能去借四五万元周转金,陆续提货,卖出一批,换回现洋,再来取货付款,这样周转四次可以全数‘银货两讫了’。”张翻译请示了俄军司令,同意分批付款,但希望在半年之内付清,因为一旦议和成功,联军就得撤退,他就什么也捞不到了
  当晚铁云回到寓所,恰巧陆树藩也由天津来京,铁云与树藩沈荩谈起此事,树藩慌忙阻止道:“不行,不行,擅动太仓存米是要砍头的,何必为了拯救百姓而使自己蒙受杀身之祸。”铁云道:“我打算写一份禀帖递给李中堂,请他允准,我就没事了。”树藩道:“中堂管不了太仓的米,除非发电报给行在,请皇上格外降旨批准,可是这批仓米现在俄军手中,卖米的钱归他们所有,即使皇上朱批‘依议’,将来户部回到京中,追问你收回几十万块钱的米价,你如何应付?所以我说此事万万干不得!”沈荩嘲笑道:“陆兄也太小心了,好男儿抛头颅,洒热血,此刻正是时候,舍一己而救万民何乐而不为?若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米拿来救了人再说,管他准不准!”“使不得!”树藩仍然坚持道:“铁云兄一家数十口人,若是出了事怎么得了?这可不是说说风凉话闹着玩的。”铁云道:“别争了,让我起个课问问吉凶。”于是轮番屈起右手中间三个指头,算起了诸葛武侯马前神课,不料恰恰掐在“空亡”上面——诸事不吉。树藩道:“如何?我是说不能干嘛!”铁云不信,又取出五枚铜钱合在掌中,念念有辞地祷告了一番,摇了一摇,把小钱一个个依次放到桌上,竟是五个“背”!铁云大惊道:“不好,下下!从来没有起过这么坏的卦!”忙翻阅问卦书,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下下课:四面楚歌,全军覆灭。断曰:诸事不吉
  铁云将问卦书扔到一旁,叹道:“这次大乱,北京城中被杀的几万人,自尽的几千人,饿死的又是无其数,我既然来到京中赈济,不能坐视不救,决不能让北京再饿死人了。要有大祸,就降临到我一个人的头上吧,坐牢,充军,处死,我都无所畏惧,我的主意已定,不疑何卜?再不用起课了!”树藩道:“这件事非同小可,你不要脑袋,我却还要顾到身家性命,你要干,我不赞成,以后不要牵连到我。”铁云道:“那当然。”铁云当即草拟了向俄军购买太仓米平粜救济难民的禀帖,次日亲自递进贤良寺李中堂行辕,这时联军统帅瓦德西已经来京,和约条款还需各国军队司令和公使商议了一致意见后,才能开始谈判,李鸿章闷闷不乐地在贤良寺大发肝火,又时时吐起血来了。于式枚将刘鹗禀呈读给他听,鸿章突然狂怒道:“贼娘的,俄军司令怎么能变卖大清朝廷的太仓米,谁承认他们有这个权?混帐刘鹗竟然用钱向他们去买,我能批准吗?不行!我若答应了,就是在外交上承认俄罗斯军队可以随意处置我们大清的财产,如果其他七国军队也起而效尤呢?这还得了!”式枚等待鸿章一阵怒气和呛咳之后,从容道:“傅相,刘鹗也是不得已,太平中仓在俄军占领下,要烧要卖,只能由他们,何况京师断粮已久,救济百姓要紧,不然会饿死好多人。若说朝廷的威严,早被端王他们断送尽了,瓦德西还大摇大摆住进宫中,叫了赛金花进宫去取乐哩,怎能禁止俄军拿我们的太仓米赚钱。”“是啊,瓦德西住进了大内,嘿嘿,洋人住进了大内,他们本该是跪着朝见大清皇帝的。”鸿章怆然唏嘘道:“老太太作的孽啊,无知!愚蠢!大清朝没有救了,我李鸿章只能跟着殉葬了。”说罢一阵呛咳,又吐了一口血痰,站在一旁的儿子经迈赶紧端了一把小茶壶来给父亲漱口,劝道:“爹,事情糟到这个地步,就别去想了,保重身体要紧,朝廷上下都在指望着您哩。”鸿章漱了口,悠悠叹道:“可惜我已没有多少日子,不能永远跟在她们后面扶持了。”鸿章闭了眼,似乎睡着了,忽又惊醒过来,见式枚还站在旁边,茫然道:“还有什么事?”式枚道:“刘鹗的禀帖是否不用批了,他们要买米赈济,就让他们自己去干吧。”鸿章默默地点了点头,式枚回到客厅告诉铁云道:“此事俄军无权卖我太仓存米,傅相不好批,你自己斟酌干吧,若是有人说话,傅相会替你开脱的。”铁云只得泼大了胆独身闯下去了。忽一日,铁云正坐在赈济局内堂揩拭新买来的一面秦镜,沈荩忽然疾步进来说道:“坏了,王五死了!”铁云惊骇大叫道:“谁说的?”“刚才掩埋队在正阳门内西城根发现一具尸体,有人认得是王五,听说是他见到一队洋兵在调戏中国妇女,上前理论,拔刀与洋兵打了起来,王五英勇搏斗,杀死了好几名洋兵,可惜自己也中弹死了。”“可惜,可惜!自从联军进城后,五哥痛恨洋人侵占我国土,欺凌我百姓,率领十几个徒弟每天寻觅洋兵报仇,也杀死了不少鬼子。我回京后曾经劝他,君子报仇三年,不如暂忍仇恨,勿作无谓牺牲。他痛哭流涕道:‘我王正谊一生行侠仗义,嫉恶如仇,现在国事败坏,洋人横行,我怎能忍得下去,不如和他们拼了。’不料竟然为此捐躯了,我马上和你去看看。”他们赶到正阳门去,只见西城根有许多人在围观叹惜,也有过去得过王五救助过的人一个个洒泪伤心,都说:“死了这么一个大好人,大侠士,天老爷都没有眼了。”铁云拨开众人,蹲下去俯看王五遗体,见他咬牙切齿,双目怒睁,目光炯炯如生,可见当时搏斗的勇烈,不禁垂泪道:“五哥,你生而侠义,死亦壮烈,愿中国男儿都以你为师,不白白度过一生,国家庶几有救了。”于是脱下马褂罩在王五身上,命掩埋队装入白皮棺内,抬回半壁街王五家中,换了一口上等棺木,待日后时局平定再行择地安葬,同时在捐躯地点立碑纪念
  铁云通过张翻译向华俄道胜银行借了二万两银子,又向素有往来的义善源银号借了二万两,开始购进太仓米平粜给京城难民,另外对于穷苦无告的贫民,每天可以免费领米一斤四两。盛宣怀也派女婿出关采购东三省的高粱,装船由秦皇岛登陆运到京津救济
  如此三个月,市面粮荒缓和下来,饿死人的现象也基本消除了。直到几十年后,还有人写回忆录念念不忘当年刘鹗的善举。然而铁云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他在救济之余,不忘收买古董,已故国子祭酒王懿荣所收藏的一千多片甲骨文龟板,也由他的长子王翰甫全数卖了给他。铁云自己无钱,便挪用了籴米的款子,等到次年春间北京赈济局结束下来,亏空了二万两银子未能及时弥补。陆树藩为了挽回救济善会的声誉,一面替他垫还欠款,一面派人到北京来坐催,一场同心协力的赈济善事,闹得不欢而散,铁云只得写信到淮安,请若英汇了二万两银子还欠,若英觉得铁云荒唐,虽不情愿,也只得汇款接济
  清政府议和全权大臣李鸿章、奕劻与各国联军于光绪二十七年(辛丑)七月二十五日签订了辛丑和约十二款,惩办祸首,端郡王载漪充军新疆,永不赦免,庄亲王载勋等赐自尽,山西巡抚毓贤等斩首,大学士刚毅已故,追夺原官,甘肃提督董福祥革职。赔偿各国兵费四亿五千万两(合全中国每人一两)。允许各国军队驻扎京城使馆区和从北京、天津到山海关沿线重要地区,拆毁京师至大沽口各处炮台,是为使中国人民蒙受奇耻大辱,进一步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的《辛丑议定书》。各国侵略军除留护使馆外全部撤退,中国官署接管了行政权力,京城秩序逐渐恢复。而系晚清安危于一身的大学士李鸿章却因劳累刺激太甚,于九月二十六日病逝贤良寺中,清廷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由次子经述袭爵,可是无论多少哀荣都无法弥补鸿章临终时对清廷的愤懑失望
  铁云痛惜李中堂之死,写了挽对亲自送往贤良寺,并在灵堂行礼致哀
  此时,沈荩已经另外租了一处房子,迁往居住,开始担任《天津日日新闻》的驻京记者。该报原为珍妃师傅、翰林侍读学士文廷式创办,后由铁云出了一部分股金帮助好友方药雨接办,由日本朋友出面注册,社址又设在租界上,因此不怕清廷干涉,很能大胆揭露清政府的腐败内幕
  赈济局撤销后,铁云仍致力为福公司联络河南煤矿的事,罗沙第带了沙彪纳、哲美森和一帮勘矿技师又回到了北京,铁云约请程恩培在开封接待他们,分头进行勘察矿区范围和煤层煤质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此时已改名外务部,铁云乘高子谷与钟笙叔连袂携眷回京复职之便,托他们护送继室郑氏安香到北京同住,茅氏和王氏则仍住在上海。大哥孟熊嫌家居寂寞,也携了大太太和子女迁居上海英租界,住在大沽路昌寿里,邻近北成都路安庆里铁云的住处。淮安只留了若英当家,和儿子大缙还有嘉丽留下的小女儿龙宝同住。外帐房仍由忠心耿耿的王幼云掌管,总管刘泽也留在淮安,所以孟熊兄弟甚是放心,嗣子大章成亲后早已迁居上海。罗振玉则应湖广总督张之洞之聘,去武昌担任湖北农务局总理兼农务学堂监督,接着又由铁云资助在上海创办了《世界杂志》,聘王国维为主编
  是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慈禧皇太后与皇上从开封回銮,新班军机大臣荣禄、王文韶、鹿传霖随驾回京,军机章京顾康民在联军破城后来不及逃走,藏匿在家中,这时也大摇大摆地出来迎驾。不是冤家不碰头,恰巧这天早晨铁云也兴奋地挤在迎驾人群中赶热闹,沈荩劝他小心些,为了买卖太仓米的事,恐怕军机追究,还是少抛头露面为好,铁云不听,恰和顾康民挤到了一块儿,康民一回头,见是刘鹗,他在城中挨饿时,曾经沾光买过平价米,对于米的来历,打听得一清二楚。这时小眼珠子一转,嘴角牵了两牵,冷冷地说道:“原来是江南大善士刘铁云君,阁下这一年够辛苦了,太平中仓的米都给你卖光了吧。”铁云心中咯噔了一下,心知此人鬼祟不怀好意,慌忙分辩道:“俄国人原打算把仓米烧毁,兄弟仰承上天好生之德和朝廷嘉惠臣民之恩意,请示了李中堂,由救济善会买了下来接济京中难民,兄弟不过跑腿罢了。”“很好,很好。”康民奸笑道:“朝廷会记住阁下的‘善举’的。”铁云碰到这个和他过不去的人,未免有些扫兴,不愿和他纠缠,掉过身挤到别处观看去了。迎驾完毕回家,仍然鼓起兴致写了四首迎銮诗,中间写着“风雪不侵清世界,臣民重睹汉衣冠。”歌功颂德,淋漓尽致
  当天御驾回宫,随驾大臣都回府休沐去了。次晨顾康民入宫,至军机堂请安问候之后,便将刘鹗盗卖太仓米的事禀告得详详细细,鹿传霖喝道:“这还了得,应交户部彻查严办!”王文韶听了皱了皱眉,心想:“刘鹗也太多事,虽是善举,却又惹出乱子来了。”想了一下,不能不为他说几句公道话,于是婉转地说道:“这件事,我回家之后,听得在京的人士说,刘鹗和上海来的慈善家,护送遇难官商回乡,施诊掩埋,粜米救荒,做了不少善事,城中的口碑甚好。卖米的事,听得家中人说是从俄国人手中花钱买下来,然后平粜救济,兵荒马乱,一时无法向朝廷请示,情有可原,我看且待情况弄清楚后再说吧。”领班军机大臣荣禄是太后的心腹,李鸿章的拜把兄弟,也是满大臣中比较明白事理的,这时说道:“此番京中饿死了很多人,若不是刘鹗他们救济,饿死的人更不知多少,对于存心做善事的人,应当见大节而恕小过,不然今后谁还敢挺身而出挑重担做好事?如今大乱之后,百废待兴,还是把要紧的事先办,这件事就先搁一搁吧。”鹿传霖去年还是江苏巡抚,联军打进了北京城,“求功名莫如勤王”,他带了六千兵士赶到太原,一路护送御驾到西安,时来运来,得到太后赏识,才让他做了军机大臣,在科举上也比王文韶晚了十年,所以对于刘鹗之事不再争论下去。后来都察院有人上了奏折,检举刘鹗盗卖公粮,也被荣禄压了下去,刘鹗侥幸太平无事。然而他盗卖太仓存米的坏名声已经传遍朝中,有人攻击他通洋卖国,有人说他从中得了多少好处,不然为什么干得那么起劲?偏是铁云行为不检,曾于六月间穿了和服应邀去日本公使馆迎谒来华的日本贵族近卫公爵,回来后还沾沾得意地大加赞扬,那时和约尚未签订,中国与联军处在交战状态,铁云这番举动引起人们的震惊和议论,“汉奸”一词和“盗卖太仓官米”的名声深入到很多达官贵人的脑中。他现在有王中堂庇护,万一文韶去职,新掌权的人物和铁云算起总帐来,就灾祸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