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莲替她掖好被子,放下罗帐,请若英来到门外,轻轻说道:“太太,小姐的情况不好,我在这里守着,你和少爷快和亲家老爷商量还有什么办法可想。”恩培夫妇就住在西厢房,见若英出来,忙邀她母子进屋内商义,恩培道:“沪上中医名家都请遍了,目前惟有请洋人医生,租界内德国医生、日本医生都有,可是我不熟悉,听说罗叔蕴先生正在上海,何妨烦他转请日本医生来看看,也许会有什么洋药能治媳妇的病。”若英喜道:“亲家老爷这个主意很好,就赶快请日本医生吧,亚辛,你知道罗叔的住处吗?”“罗叔就住在安庆里附近,我跟爸爸去过,现在我就去找罗叔,今儿天色晚了,明天再陪了医生来吧。”大缙匆匆走了,恩培又道:“铁云颇通医道,女儿又病得这么重,也应该请他赶来商量。恰巧太谷同仁打算在上海聚会,因为黄三先生已经卸了泗水知县回到泰州,毛实君又正巧升任江南制造总局总办,愿作东道主,准备广发函电,请教派中人都到上海来聚首,铁云知道了是必然会来的。刘太太,我们各自发一个电报给铁云,催他速来,电稿统由我来拟发好了,您的意思怎样?”若英谢道:“这样太好了,就偏劳亲家老爷操心了。”两份电报立时发出去了,罗振玉陪了日本医生也来看过了,诊断是产蓐热,开了些药,佛宝服后并不见效,病势仍然一天天地沉重,到了四月十八日这天傍晚,佛宝怀着对老母的忧虑,凄然长逝了。若英抱着女儿千呼万唤醒不来,抢天呼地弥补不了这一场无穷的悲痛,她终于哭昏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安庆里楼下东厢,时间已是当天的深夜了
  若英悲悼心爱的女儿,哭干了泪水,三天不曾进食。铁云于廿一日抵达上海,他雇车先到昌寿里探望了大哥,奇怪的是这位大老爷刘孟熊竟对胞侄女佛宝之死一无所知
  铁云然后驱车来到安庆里,敲开了门,劈面见客堂里坐着大缙在看报,从容问道:“妈在家吗?”大缙放下报纸站起来,含了泪水答道:“姐姐去了!”“啊!?”铁云的脑子里轰了一下,“来迟了!”急忙问道:“哪一天过去的?”“十八日傍晚。”“三天!只差三天!妈呢?”“在东厢躺着,她也病了!”铁云急忙跨进东厢房,若英和耿莲主仆都听清楚是他来了,罗帐半掩,若英反身朝里卧着,耿莲勉强站了起来,冷笑道:“二老爷是大贵人了,三个电报才把你请了来!”“该死,来迟了一步!”铁云走到床前犹豫了一会,温和地说道:“若英,接到头一个电报,实在是替河南豫丰公司和福公同草拟矿务章程,一时抽身不开,总以为佛宝的病一时不致有大变化,不想走得这么快。现在还有什么话说,女儿都不在了,我这个老子能不受到谴责?我内疚,我该死,一百个错,一万个错,我会负疚一辈子的,请你原谅,实在不是存心荒唐。”说了好一会,若英依然朝里卧着,一声不吭。耿莲道:“二老爷,人都不在了,不用赌神发咒假撇清了。你刚下船,上楼去歇息吧,也让太太安睡一会儿,她已经三天三夜不进粒米了,若再气她,恐怕要跟着佛宝小姐一块儿上西天了。”铁云惊慌道:“都是我不好,给太太请了医生吗?”“太太不愿意,她说‘佛宝才二十岁就上路了,我四十四岁,已经活得太久了,还想再活什么?’”铁云坐下来敲敲脑袋,长吁短叹,无可奈何。只得雇车去派克路程宅,在佛宝灵前哭奠了一番,算是尽了心了,当时略有些难过,等到晚上写日记时,这一点点愧疚的心情也全然消失了,日记中只记下寥寥十几个字:“先至大哥处,略谈。往衡氏处,知佛宝死,往哭焉。”铁云在上海的中外朋友很多,这以后在沪的日子,或谈银钱生意,或至天仙戏园看京戏,在张园看髦儿戏,或看洋人马戏,或去妓院应酬作乐,或为安香选购首饰,少有闲暇。每天早晚也去若英房中转一圈,问候起居饮食,无奈若英总是面壁而卧,不理不睬
  四月二十五日铁云与太谷教同仁毛庆蕃、程恩培、卞德铭等十七人恭奉教中南北两宗掌教归群先生黄葆年与龙溪先生蒋文田聚首于愚园,决定由毛、刘、程三人筹措经费,在苏州设立书院,请黄蒋二人联合讲学,以宣扬太谷教义。以后果在苏州葑门内十全街租了一位富户的大宅院,有屋百余间,办起了规模宏伟的书院,称为“归群草堂”,清寒学子可以免费供应食宿,每天开饭十七八桌,盛况空前。后来葆年病逝,刘鹗出了事,同仁星散,书院才渐渐式微了
  愚园盛会的第二日,铁云接到安香来电,说是病了。也是两人有缘,女儿死了,若英受了偌大刺激,不饮不食,眼看难以支持,铁云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明知安香娇气,小小不适也当作一件大事,仍觉牵心挂肚,当晚日记中写道:“虽明知其无恙,心不能不为悬悬。”再不能在上海安心逗留下去了,决定提前回北京,犹恐回京太迟,又将买给安香的首饰托福公司哲美森先几日带回北京,随即于五月初五日搭乘招商局新丰轮离沪北上。离家前,铁云耐着性子再一次去若英屋中和她告别,若英正坐在梳妆台前,由耿莲为她梳发。铁云看了看镜中的若英,笑道:“若英,你养息了几天,气色好多了,大安了吧。”若英恨恨地说道:“可惜我死不了,死了就大家趁心,少了烦恼了。”铁云笑道:“这一回是我不好,你生我的气,我给你赔过不是了,老夫老妻,就包涵些吧。北京福公司有要紧的事情等我去办,我不能再停留了,决定今天回北京去,不能多陪你了,请你原谅。”“哼,我还敢要你陪吗?你在上海十来天,魂也不知到了哪里去了,女儿辞灵,出殡,哪一次你去过了?出殡那天,我病得昏昏沉沉,也硬撑着由耿莲搀扶了去为女儿送灵,直至京江公所,看着女儿的棺柩停在那阴森森一大批棺木中间,无人作伴,我心痛如割、又昏倒在地,那时的你呢?那一天你做了些什么?你一整天上饭馆,逛窑子,看马戏,你还像是做父亲的人吗?”“哎呀,若英,你误会了,那都是不得已的应酬啊,义善源银号的焦掌柜焦乐山,瑞嘉洋行洋大班邵依克,还有庞道台,那是老前辈,又有要事商量,能够抽身不顾吗?我已和绍周打过招呼,他熟悉我的朋友,也说那些应酬不能不去,出殡的事反正有他调度,可以不必参加了,你想想,我是那么硬心肠的人吗?”若英这才缓和了语气,说道:“好吧,送走了女儿,我也该回去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谁也别向谁告别了,若是记得家中还有老太爷、老太太的墓茔,清明时节来上个坟,尽一尽孝道,若是记不起了,也只能算了。现在都往上海跑,往北京跑,大老爷一家都来上海了,我若是也学你们的样,带了亚辛到上海租界来另租一处屋子,不用操劳家事,成天打打麻将牌,享享福,清清净净过后半辈子,你那淮安老家还成个家吗?”铁云急了,连忙打躬作揖道:“若英,别生气了,淮安老家还得你支撑,安刘者若英也,你这棵顶梁柱若是抽身走了,刘家大厦就屋坍墙倒,全散了
  请你念在昔日的情义,把淮安的家再维持下去吧,虽说我们在外面风光甚好,总得为儿孙留个退步,若是我不在了,儿孙回到淮安还能不愁衣食居住,这都得感激你了。”耿莲在旁劝道:“太太,老爷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看在二十几年夫妻面上,就原谅了老爷吧。”若英忽然严肃地说道:“铁云!现在想到了要为儿孙留后步!可是你实际干的却是在掘断自己儿孙的后路啊!”铁云愕然道:“这是什么意思?”若英道:“前天罗先生来看你,你出去了,亚辛请先生坐了一会,他对亚辛说:‘令尊前年在北京自作主张,从俄国人手里买了大批太仓存米,平粜给城中难民,虽然是做的好事,可是未经朝廷批可,将来认真查办起来,犯了盗卖太仓官粟的罪名,是要抄家充军的。现在军机处有王中堂给铁云顶着,万一不在了哩,还能永远保铁云无事吗?’我想罗先生的话很有道理,若是果真如此,儿孙岂不一贫如洗,还能不愁衣食?”铁云闷闷地思索了一会,说道:“我想不致于闹到这个地步吧?既然你不放心,不妨把家中存在钱庄的款子换个户名,至于田地房产那是没法遮盖的,只能听其自然了。”“待我回去再想办法,最要紧的还是你自己今后行事务必小心,站稳脚跟,不要冒冒失失,招人攻击,为了贪图赚钱而弄得倾家荡产,合家受害,那就太不划算了,你应该多为家门,为儿孙着想。”铁云笑道:“若英成了噜苏老太了,我干的都是利国利民的正经事,怎会落到那样不堪的下场。”铁云雇车搭船去了,第二天,若英也带了大缙和耿莲回淮安去了。佛宝过早地离开了人世,若英凄凄惶惶,觉得格外地孤独,原先使不尽的勃勃生气,突然忧忧郁郁地骤然失色了,她回到淮安,在惜阴堂辟了一座经堂,安上一座镀金佛龛,龛中供的玉佛是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若英将家务交给耿莲管理,一心皈依佛门,木鱼声声,参佛诵经,全副精神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仙神世界中,祝祷佛宝超生天界,祈求上苍降福刘门,免遭不测的灾祸……
  四十三铁云厄运重重,可是文学名著《老残游记》却在这时候诞生铁云回到北京,才知京中大乱之后,病疫流行,家人刘升病死,代步的老灰马也病死了,安香病了一阵幸而痊愈,李贵是铁打的身子,安然无恙
  安香埋怨铁云不该出门那么长时间,接了她生病的电报也不马上赶回来,铁云少不得亲热温存了一番,说道:“我本打算五月底回京的,接到电报,急得不得了,做梦都是回到京中和你重聚,所以回绝一切应酬,才几天就动身回来,你说我的心不都在你的身上了?”安香这才回嗔为喜高兴起来。铁云问她,哲美森带回来的首饰收到了没有,欢喜不欢喜?安香嫣然笑道:“都收到了,亏你放在心上,究竟是上海的款式,精巧得很,可惜病了,还不曾戴过哩。”铁云笑道:“明天请笙叔与子谷夫妇、虞希、梦青,和福公司几位洋人来吃晚饭,你把它们戴出来吧,也让大家欣赏欣赏。”铁云回京后,加紧为福公司办事,河南矿务章程已由河南抚台报到朝廷,又有御史郑忍赞上章弹劾代刘鹗出面的翰林检讨吴式钊和预丰公司程恩培,“惯办矿务,借端渔利。”幸亏庆亲王和王文韶帮忙把弹章压了下去,奕劻命吴式钊先与罗沙第在借款合同上画押,为了敷衍外界舆论,在批文中添了一段滑头的官样文章:“由河南巡抚刘树棠随时察看,如果有从中渔利情事,即行撤换。”随即,为运输河南矿煤而兴建的泽浦铁路道(道口)清(清化)段(今河南滑县至博爱)也动工了。泽浦铁路全线从山西泽州(今晋城)到江苏南京对岸的浦口,准备将晋煤经火车运到长江沿岸码头,然后转船运销海内外
  奕劻和王文韶后来都得到了福公司酬谢的股票,票面共有八千英镑之多,约值十万银元,当然也少不了有铁云的一份,有股票,也有现银。那个时候向洋人借款都按九折实收,而且是明明白白写在合同中的,以刘鹗经手的道清铁路借款为例,合同要点是:借款数目英金七十九万五千八百镑折扣实数九折合七十一万六千二百二十镑长年利息五厘借款年限三十年借款公司伦敦福公司扣下的那个一折(百分之十),称为回折,或是佣金、手续费,便是当时中外经手人的“合法”好处。盛宣怀就曾拿了不少借款回扣。当时上海租界上的洋行买办,除了几百元固定月薪外,全靠佣金和杂项收入致富,进出口贸易佣金大体是百分之三左右,一般洋行买办一年回佣收入上万元,多的如汇丰银行和怡和洋行买办一年五万元,上海英美烟草公司大买办郑伯昭一年佣金则达五十万元,刘鹗几年才得一次千分之一的借款佣金,大可不必大惊小怪了
  除了河南煤矿以外,铁云又为福公司联络杭州在籍内阁中书高子衡,借款开采浙江四府矿产,已由浙江抚台奏请皇上批准。铁云不满足于这些成就,那灵敏的头脑和超越同时代人的经济意识,使他跳出矿路的范围,计划开辟另一番经营天地。他想,既然泽浦铁路的终点是浦口,那个地方将来必定会繁荣起来,地皮价格也会飞涨,现在大家都还不知道泽浦铁路的事,(津镇铁路计划则是在三年之后才有人议论改为津浦铁路),何不抢先在浦口一带大量收买江心洲廉价地皮,将来经营商埠,建造车站、码头、仓库、商店、旅馆、民房,或者将土地零星分割,高价转售,既繁荣了地方,也取得高额收入
  他想定了主意,便写信给亲家程恩培,说了自己的打算,请他转问太亲翁、长江水师提督程文炳有无兴趣合作办一个浦口地皮公司,收买地皮,经营商埠。他在信中写道:“令尊大人总馆长江水师虎符,威镇一方,熟悉当地情况,声望夙著。出面收买江心沙地,必定省却许多周折,而仆略谙经营之道,添为绿叶,追随太亲翁左右,当可附骥尾而凌霄汉。”恩培把铁云的意思转告了父亲,文炳钦佩铁云的眼光,也想从中发一大笔财,两下里一拍即合。这一年的八九月间就由程文炳开始陆续代买下浦口江心沙洲的土地,也为福公司买下了一些,不过是用镇江人茅金声的名义,以免受人责难。这里,铁云又为自己埋下了一个祸根,洋人是不许在非通商口岸的内地擅自买地的,铁云虽用了障眼法,借用姓茅的名义,可是此人怎会和福公司罗沙第等相识,明眼人一看即穿
  一向做事大胆冒失的铁云没有想得这么深,他得意地度过了光绪二十八年这一年,办洋务,玩古董,处处捷报,梦想有一天成为中国的地产大王,好不兴头。北京城中古董铺晋古斋、输文斋、尊古斋、萃古斋、大观斋、清晖阁,时时有他的足迹,一年玩古董就花了一二万元,还觉是“阔得穷极了。”谁知乐极生忧,第二年早春乍暖还寒的时候,王稚夔驱车来访,他们是在一起玩乐惯的,平时脱略形迹,无话不谈,今天寒暄了几句,忽然皱了眉道:“铁云,树大招风,你又被人告了。”“又是哪一位都老爷?”铁云笑道:“告多不愁,我已经不放在心上了。”稚夔正色道:“这回可不一样,是浙江留日学生上的公禀,指责你和浙绅高子衡君盗卖全省矿产,说是得银三百万两,每百万两与高十二万,其余皆是阁下独得,军机处看了这份公禀都哄动了,说是刘鹗发了大财了,怪不得为洋人办事这么起劲。”铁云气得涨红了脸,怒道:“胡说八道,你相信吗?”“我是不信,家父也不信,还替你在军机堂辩护。说是浙矿的事,浙江抚台奏报上来,已在去冬批了依议,公禀上夸大其词,不可深信。为此还和鹿尚书(鹿传霖)呕了气,因为他说家父袒护你。虽然后来众军机看在家父面上,含含糊糊不再追究,难保今后不再冒出别的枝节来。所以家父嘱我转告,别再与福公司扯在一块儿了,见好就收吧,最好暂时住到南边去,万一风吹草动有个退步。”铁云呆愣愣地思索了好一会,才叹口气道:“举世昏昏,少有知音,我太孤独了承中堂厚爱,没齿不忘。福公司那边我就去通知他们,准备将经手事务交代清楚,以后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刘鹗和福公司没有什么牵连了。至于离京的事更好办,内人是湖州人,来到北京后乡思浓郁,一直水土不服,时时想回江南去,我在南京浦口买了些荒地,打算办个地皮公司,也应该回去照料。请上复相国,刘鹗一准尽早离京回上海去,走的时候当来相府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