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鹗的洋务买办生涯即将过去,在最后厄运降临之前,忽然写了《老残游记》一书而蜚声海内外,历时近百年而不衰,岂是刘鹗当年信笔写来所能预料到的?四十四浦口买地事件,大哥孟熊之死莽莽荡荡的长江水,闯过无数悬崖峭壁和急流险滩,奔腾激盈,冲出最后一座峡口,终于进入了一马平川的长江中下游平原,它疲倦地安静下来了,敞开胸怀,纳入了无数条欢畅来归的南北水流,江面开阔了,浩浩瀚瀚,漫无边际,伴星光,窥月华,不知经历了多少个世纪的沧桑变化,淤沙沉积,江水东流,渐渐地在江心中浮出了一座座沙洲
进入安徽、江苏,地势更为平衍,沙洲也愈积愈多,光是那南京与对岸浦口附近的江中就先后涌出了许多处。初起时随着水势大小忽隐忽现,渐渐地屹立在水面之上,日晒月浸,仿佛得了天地的灵气,那沙洲的面积也越来越大了。不知过了多少年月,有人在荒洲缆舟晒网,也有顽皮的渔家孩子上去奔跳玩耍。又过了若干岁月,荒洲荆棘丛生,有了像样的规模了,于是有那善用心机的财主大户,或是赌光了家产的懒汉,偷偷地带了竹木标杆和“某某堂业田”的石碑上了沙洲,插下旗号,竖了石碑,占地为主,就把洲上的荒地囊括进自己的名下了。然而后来者不甘心别人捞了便宜,于是财大气粗的老爷们纷纷带了护院家丁上了沙洲,拔去穷光蛋的旗号,换上自己的
绅士老爷们则客客气气地在大烟铺上瓜分了那些荒地,甚至故意不分地界,因为沙洲还在日涨夜大,如果划分死了,那么新涨的土地都被沿江的地主占有了,而他人则一无所得,于是只笼笼统统将沙洲划分一下。如九濮洲,由十二户老爷占有,全洲土地分为“元亨利贞”四个字号的地块,每个字号占地约一千六百多亩,再分三股,每户占一股。这些老爷们上县里打了禀呈,明里缴纳了若干两银子的契税,暗里又孝敬衙门中人一笔好处,那也有限得很,因为都认为这些绅士老爷们是傻瓜,纵然占有了江中心的荒洲,要到哪一代的子孙手中才能开成熟地,招人种田收租?可惊的就是有那些有眼光的地主老爷们,反正地是白占来的,稍微花些银子上税就得了几百亩沙地的地契,只合到一两银子一亩,何乐而不为?可叹老地主直到临死,那荒地还是荒地,还在晒太阳,儿子手里也是如此,孙子手里仍然风霜雪月浸沙洲。有那不争气的儿孙,家道中落,穷极无聊,就把这些没有佃户,不长庄稼的土地典卖出去,地价也不过上涨到三五两银子一亩,还是十分十分的便宜
又到了孙子的孙子手里,差不多就是刘鹗买地的那个年头了,荒洲仍然是荒洲,老百姓安土重迁,浦口沿江陆上尚且荒废了不少土地,谁还有兴趣到这个只能生长柴草芦苇的荒岛上来租田垦荒。于是夜夜只有月华伴着它们,轻涛拍岸,星星在逗着它们眨眼,连鸟儿也不肯长留,稍停一会,梳理一下翅膀,又扑腾腾地飞得很远很远的了
到了光绪三十一年间刘鹗伙同长江水师提督程文炳买下了江浦县九濮洲元亨两个地块的全部六股土地和永生洲的一小部份——一股二毫五,合计约三千八百九十亩,其中铁云名下一千九百四十五亩,此外又用镇江丰和洋行买办茅金声的名义,为福公司买下邻近浦口的六合县梅官营、卸甲店沙洲若干亩土地,并且都顺顺当当地领到了江浦和六合县衙发给的过户地契,这一切当然叨了程文炳的光
其实这些沙洲远处浦口岸线之外的江中,纵然浦口辟为火车终点站,陆上地皮足够建造车站和附属仓栈码头的需要了,谁有巨额资金来开发离开浦口那么远的江心沙洲?即使造了房屋仓库,无桥可通,大量物资周转,全靠小船驳渡,如何使得?不过是铁云一时兴起的空想罢了,谁知竟因此弄得家破人亡。即使没有人出来和他作对,也不过和他办的其他事业一样,热热闹闹一阵,转眼又是烟消云散
说来十分可笑,荒洲晒太阳,无人过问,一旦刘鹗和程军门收买下来,便成了哄动江浦一带的头号新闻
却说江浦县城居住了一位致仕的员外郎,名唤陈浏,字尚斋,原籍镇江,做了多年的外务部司官。此人外貌慈眉善目,似乎是个忠厚长者,实则心地龌龊,刁钻阴险,正才欠缺,歪才不少。和都察院几个讲究弄钱的监察御史们打得火热,专门捕风捉影敲榨勒索地方上的钱财,有得手的,也有翻了船的,被当事人告到京里,庆亲王帮他的忙,不曾处分开缺,作为致仁回乡,顾全了体面。这位仁兄回乡之后不甘寂寞,仗着做过五品京官,京里关系多,包揽官司,渔肉乡民,竟也捞到不少油水
这一年的三月初三日,天色阴沉,早晨起下了濛濛细雨,陈浏想必不会有客来访,独自坐在客厅中捧着水烟袋玩骨脾“过五关斩六将”。忽见沈举人、王秀才、吕乡绅等一帮惯会兴风作浪的朋友们,撑了油布伞兴冲冲地前来拜访,在厅外收了伞,交给了佣人,踏进厅来说笑道:“尚翁好雅兴,还在家中玩骨牌,江浦城中出了新闻了。”陈浏起身让座,笑道:“兄弟多日不曾出门,不知出了什么新鲜事情?”吕乡绅性急,抢着说道:“长江水师程军门和贵同乡刘鹗收买江心洲沙地成立地皮公司的事,给他们办成了,今天县衙发给了公司执照和地契,一共是七股二毫五厘,乖乖,将近四千亩哩!”陈浏道:“这也算不得新闻,刘鹗收地的事早有耳闻,那些只长芦柴不长庄稼的荒地,江浦人不希罕,让刘鹗去拾破烂吧。这个人一向莽莽撞撞,冒冒失失,办事有头无尾,净干赔钱的买卖,只可笑搭上了程军门,糊里糊涂被他耍弄了。”沈举人老谋深算,说道:“尚翁,可别小看了姓刘的,此一番他把宝压在沙地上,恐怕是一本万利的事。”“何以见得?”“内弟在天津铁路局当差,刚接到他来信报喜,说是听到可靠消息,津镇铁路内定改为津浦铁路,以本县浦口镇为终点。这两件事联系到一块儿,便不难猜测出刘鹗为什么那么起劲地收买沙洲土地了。”王秀才也赶忙接着道:’是啊,刘鹗神通广大,京里熟人多,定是早就得了风声,把我们江浦人蒙在鼓里,他却坐亨其成。尚翁,我们不能让刘鹗把我们祖祖辈辈留下来的江心沙地吞没了,请您斟酌告他一状,叫他全给我们吐出来!”陈浏先是吃惊,懊恼,后悔不曾抢在刘鹗头里把沙地买下来。他不慌不忙地捧起水烟袋咕噜噜吸了一筒烟,闭上眼点头晃脑搜肠刮肚地思索了一会,那冬瓜似的脑袋里如同翻箱倒柜般搜索陈年积下的巧取豪夺伎俩和种种伤天害理妙计,想定了,方才睁开眼来从容不迫地说道:“各位老弟,这一回我们落在刘鹗的后边了,就是早几天得到津浦铁路的消息也好,兄弟去县里走一趟,请县尊不给刘鹗发地契,这点面子还是会给的
我们争取到几天时间,就可以收买中人和典地的股东们,和我们另立卖地文契,倒填年月,去县里申请过户地契,那时送一笔厚礼给老父台,先批下我们的地契,沙地就是我们的了。刘鹗闹起来,让股东们承认个不是,把卖地钱还给他们,还能怎么样?可是现在不行了,要告他也得找个理由,他买地付钱,没有什么不对,又有县里发的地契,通了官了。要告他,除非……。”陈浏又闭上眼,像个笑面佛一般合目养神,其实他心中想的是在杀人之前选用哪一把锋利的刀子,想妥了,才又笑呵呵地说道:“办法是有一个,那是一道杀手锏,只要说刘鹗为洋人买地,让京中御史朋友奏上一本,刘鹗非充军抄家倾家荡产不可。”众人鼓掌道:“究竟尚翁高见,超人一等,就烦您写一封信去北京,扳倒了刘鹗,为我们合县士绅出一口气。”陈浏忽然笑眯眯地话锋一转,说道:“别太高兴了,我没有那么傻,虽然让刘鹗吃了苦头,可是我们白辛苦了一场,还要酬谢京中写折子的朋友,蚀本生意,太不划算了。”“依尚翁之见呢?”“我的意思还是先礼后兵,由我客客气气地写封信给刘鹗,他不是和程军门合办地皮公司吗?我就开口问他买地,少了不要,地要好的,差的不要,他一定知道兄弟说话的份量,不让步不行。那时候,不战而得实惠,岂不妙哉。”沈举人道:“尚翁神机妙算,不愧是京中见过大世面的。刘鹗目前正在南京,住在马贡三家中,尚翁写信去,很快就会有回音了。”陈浏冷笑道:“马贡三是江浦乡绅中的败类,竟替刘鹗活动买地。不过有这样一个人也好,可以利用他来传话。若是刘鹗不识抬举,那我可不客气了,告到京里必然要他的好看!”说罢,提起桌上一张骨牌狠狠地拍下去道:“过五关,斩六将,一定把刘鹗那伙人一个个斩下马来!”刘鹗在京中时曾经耳闻陈浏是个敲榨勒索的能手,接到他这封措辞委婉而又暗藏杀机的索地信,很是踌躇了一会,终觉这条地头蛇不好轻易打发,只得舍却一二百亩地敷衍他。便嘱马贡三拿了他的复信去和陈浏商量,总以为此事不难了结,依然心情轻松地回到上海
铁云到家后,先去昌寿里看望大哥,孟熊今年五十六岁了,近年身体日渐衰老,很少出门,半个月前又得了脚肿病,久久不消,况又气喘频频,见铁云回来了,心中高兴,问道:“浦口地皮的事办妥了吗?”“都办妥了。”铁云得意地说道:“这一回有太亲翁这块水师提督的虎头牌,打起交道来无往而不利。可笑江浦县有个叫作陈浏的致仕员外郎,看了眼红,写信来打秋风,要问我买地,大概听到什么风声,料想浦口会成为铁路终点,也想现现成成捞一把肥水了。”孟熊喘着气道:“这些地头蛇不好弄,还是敷衍一下吧。”“是,我准备拿一二百亩地出来敷衍他们,还是照原价一文不赚,总可以了吧。”这时大太太过来说道:“大老爷,你怎么只顾和二老爷说话,不把脚肿的事告诉二老爷。”又向铁云道:“大老爷的脚肿了半个多月了,你看那脚背肿得像馒头,你给大哥看看吧。”铁云抬起大哥的脚,脱去鞋袜看了,果然肿得厉害,孟熊道:“不但脚肿,心也好像压得慌,气喘得厉害,究竟年纪大了。”铁云又给大哥按了脉,看了舌苔,说道:“大哥脉象尚旺,可能是肾亏了,我先开几味补虚健肾利尿消肿的药,服三帖试试看,如不见效,再去请个西医来看。”于是开了药方命老仆王荣去配药煎服
孟熊又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实君有旨意下来,调补直永定河道(驻节北京南面的固安县),这回是拿印把子的正印官了。”铁云喜道:“这可是大喜事,制造局总办虽则显赫,究不过是个‘差使’,不算官,也无官可升,如今做了实缺道台,三年大计之后,弄得好,升臬司,转藩司,以实君的才能和京中王公大老的照应,都在意料之中,得好好地为他饯行,把扬州的卞子新和黄三先生也邀了来聚一聚,大哥也凑个热闹吧。”孟熊摇首道:“你看我脚肿得这样还能出门吗?你给我代言致意吧。”老兄弟俩又谈了些家常和子女教育的事,孟熊笑道:“我们是该老了,你也有了长孙了。”大缙成亲后,刚在今年正月添了一个男孩,取名厚源,乳名铁孙。铁云听了大哥的话,大笑道:“金榜挂名还不如长孙呱呱落地之乐也。”又谈到长子大章上个月去日本留学,已有信来,次子大黼也准备去日本。孟熊道:“教育子弟当以读书为先,欧美离中国太远,风俗民情也截然不同,日本虽是后起强国,但与我国同文同种,教育事业又发达,子弟们到日本去留学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又说到罗振玉,铁云道:“叔蕴受江苏巡抚端午桥(端方)的委托,在苏州创办了江苏师范学堂,聘请日本人藤田丰八为总教习,王国维也到那边教书去了,我在上个月去看了一下,果然办得井井有条。后来我又去抚衙拜见了午帅,他也夸奖叔蕴是个人才。”孟熊笑道:“你和午桥还是当年在北京玩古董时的同好哩,这回去见他,没有摆架子吧。”“没有,还请我吃了一顿晚饭,谈碑帖,谈版本,直到深夜,才命戈什哈提了抚台大人的灯笼送我回家。”孟熊呵呵笑道:“贵而不忘故交,端午桥难能可贵。”接着又谈到大绅,问道:“大绅跟了他丈人去苏州读书,应该大有长进了吧?”“叔蕴告诉我,教师们很夸赞大绅读书用功,肯钻研,可是这孩子究竟不知稼穑艰难,富贵气太重,竟带了十二件皮衣到学堂去摆阔。天暖了,叫他把皮衣装箱托运回来翻晒,李贵去车站取回箱子,却是轻轻的,打开一看,十二件皮衣全被路上小偷扒去了,你看好笑不好笑。”孟熊叹道:“这不能怪孩子,‘养不教,父之过。’你自己大手大脚挥霍惯了,平日就不该为儿子添办许多皮衣,她母亲疼儿子,当然带得越多越好,殊不知学校与家中不同,贫寒子弟从来没有皮衣上身,大绅这位阔少爷夹在当中,无非助长了他高人一等的傲气,对孩子没有好处,以后切须注意。”“是的,兄弟过去疏忽了,今后一定在这方面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