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却说先生家中自先生出门后,师母劳氏已将安家之洋用完,儿子又患痢不能起床,心中着急,只得至先生平时相好处商借。谁知,先生平时所来往者大半与先生不相上下,分文不能借得。无奈何,只得要往运使公家会会赵姨娘想个法子。说声要去,便换了衣裙,交代儿子几句话即出门。原来,师母是大脚极会跑路,一口气便跑到,管门人进来回赵姨娘说:“师奶奶来了。”
赵姨娘异常诧异,心想:“师母到我家来是来过的,今日来到,必定有事。”刚要出迎接,谁知,师母脚大走得快,三脚两步早已进来了。师母见赵姨娘一只手扶住一个不裹脚的使唤丫头,旁边立了一个八、九岁小脚姑娘却是阿莲。师母连忙见礼,赵姨娘亦还礼:“师母是轿来的,快开销轿钱。”师母道:“我是走来的,脚能走不用轿。”
赵姨娘又诧异又羡慕,口中说道:“师母家到我们这里有五、六里,为何跑得?”师母道:“不打紧,我们再远些亦走得动。我若与姨娘一般小脚,家中粗重事又无下人,如何做得来?我家先生又是读书人不能做粗重生活,一切劈柴、吊水、荞猎、买米、上街走动均系我去,若不是我脚大,我家先生呆捧书本早已饿杀了。”
赵姨娘听了只是笑,师母又道:“姨娘不要怪,女人脚小不过男人看了欢喜,女人却无用处,有好山水不能游玩,有好景致不能走到,件件要靠着人。若手头有钱,生在富家犹好些,若生在贫苦家,这便叫无脚蟹。遇着长毛贼发火起来,这就了不得,真有性命交关。”赵姨娘道:“好好的哪有火,哪有长毛?”师母道:“姨娘年轻,大凡人世上这两件事是料不定的,况且现年长毛信息紧,这浙东地方必定是要逃难的。”
一面又指着阿莲说道:“小姐为何姨娘与妳裹了这般小脚,岂不是无故受苦。”姨娘道:“何尝不是,这两日因与她敷上‘印莲散’,谁知此药却不是好药,这日反肿烂起来。这种药可知是要骗人家的钱,真真上了它的当。”师母道:“我见脚小的女人冬间必定要烘火,却是何故?我们从来不晓得冷,火笼从来不用。”姨娘道:“妳哪里得知,小脚是血气被脚带扎死了,所以异常怕冷,冬天火笼是一刻离不得的。”师母听了便说:“冤枉!我们脚固不要火笼烘,却也没有空工夫,终日有事做了亦不觉冷。”
正说着,又见一个小脚丫头年纪却有十五、六,端上点心,又将茶碗冲了一冲,姨娘便请师母吃点心。师母用过了点心。阿莲早坐在小椅上,赵姨娘递了两个与她,自己便走到运使公房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又走出来仍坐在原处师母。
正要说借洋的话,只听得姨娘说:“杭州现有信来。”指着阿莲说道:“她的老子受不得辛苦,考了遗才便病了一次,刚刚好了又进正场,几乎不得出场。二场却不能进场,现在病得要死,闻已动身,看来不日便要到家了。师母家可有信来?”师母道:“我们那一个只要有文章做,哪管家中死活,不瞒姨娘说,你先生出门家中只放英洋十元,不上十天早已用尽,现在并柴米皆无,意欲向府上通通冬季束脩。”
姨娘听了便说:“师母不要怪,这事我做不得主,要问我家老爷。”师母道:“老太爷面前可为我说一声。”姨娘说:“老太爷不管事,说亦无益。”师母无法,只得辞了出来,一口气跑到娘家,问她娘借了一担谷,自已叫长工挑至水碓中舂好,复回家看儿子。只一日跑得汗披雨流,自己笑说道:“幸亏脚大,方有饭吃。”又当了几件衣服凑用了几日。其时已是八月廿六、七,闻得西溪村监生魏老爷从场中病回来了。师母道:“我们家的不要生病才好。”
正想着,先生陡然到家,见了老婆便说:“我今科必定中的。一路顺风,三日便到家,连厘局中人说这位考先生满面喜色,个个皆如此说,岂不是中的预兆?”那师母听了便对他面上一看,哪有喜气,满面皆是风尘色,说道:“你息息罢,你儿子病了多日,你进房去看看。”
那先生便进房问了儿子病由。说了七、八句便出房说:“我的行李挑回来放在哪里,考篮内有三场文稿不可遗失,中了是要刻朱卷的。”那师母哪里知文稿是何物,说道:“我一概未动放在中间。”
先生吃过了茶,便将考篮打开取出文稿。闻得郑芝芯亦回来,一直来寻芝芯,见了芝芯便欲将文稿取出要他批点。芝芯道:“文章是无凭据的,大凡中的人是中命不中文。”因此将文章仍放在桌上,先生偏要他批,将文稿塞在他手中。芝芯无法只得将他三篇文稿略略看了一篇,说:“好极。”
先生便请他加批语,芝芯即写了八个字是“理到法随,丝丝入扣”,原来,头题是“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两节”,此题须得先经起义,作法方关合下文孔子曰:“才难两节微旨。”先生嫌他批得不对路。芝芯又将他第二篇、第三篇看完,各加批语,又总批了两行,起来拱拱手说:“中是必中的。”
先生喜得颠头播脑,犹如已中了一般,便要看芝芯的文章。芝芯道:“我的文章无稿,哪个有这空工夫抄出来。”先生不信,芝芯赌咒说:“如有稿抄出来便是乌龟。”先生方不便再说。仍坐下谈这一个头场好,那一个二场好,芝芯道:“我虽下场,我最嫌的是谈文章,即使有命会中,我亦不谈。我今年并非要想举人去考,实系谋利起见。我实对你说,我年年下场皆是为人枪替,就是我中了个副榜亦是无意中得的。我每年下场,总要赚他二、三百元笔资。我不过小时候所熟者八股,到了大时改不来业。所谓酱里虫酱里死,即趁此得两个洋钱用用。其实举人我情愿让与别人中。所以我平日总不做文章,此种苦头是吃怕了的。从前我考书院一夜要做八、九篇,亦不过为利起见,众人便说我好手,此二字我亦不愿受。我今年已四十多岁,深悔从前将心思用入时文中,错过了许多好机会,只因家无恒产,又生在七、八代读书人家,自娶妻室后,食口日多一日,不能供养,只得将错就错,如今是悔不过来了。若说中举人,我有五、六分拿得住,你不看见我从前两次为人枪替,皆是荐卷的么。今年,我听他中不中,我已得了三百英洋,够用数月了。”
先生听了心想:“这人却是乖巧,原来是名利两得的,我可是笨汉,只知呆做文章,从“名”字一边想,便把“利”字丢开了,并且连一个副榜亦不曾中,真真令人愧死。”一言不发辞了芝芯,回到家中睡在床上,老婆叫他吃晚饭,先生说:“不要。”老婆见丈夫似有不耐烦情形,只说是望中心切,便恐丈夫心焦又要与她寻闹,故借银一节亦不敢与丈夫说。
又过了数日,却是放榜日期,先生便不敢出门,故连隐仁处亦不敢来,诚恐不中被人笑话,此是下场回来做秀才的习气。
不知先生中与不中,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经大难居然悔过爱小脚遽尔成亲
却说先生脾气,每到放榜日近,终日高卧,并客亦不见,只说生病。这日听得门口有人叫道:“某人中了”,先生禁不住高问道:“我呢?”其时傍晚,只有听见人声,并不见有人,心中害怕,说:“我甚晦气,未到黑夜,听见鬼叫。”
谁知,先生在屋内又问了一声,这人往常本认得先生,走进来便说:“先生名氏不听见有人说。”师母只管煮晚饭,这人便说:“我去再打听,打听,中了就来报喜。”谁知等到三更亦不见这人回来,先生一夜睡不着。
到次日,更将棉被没头没脸盖好,睡作一团,任老婆唤了数次,总装做不听见。整整睡了三日,肚中俄了,晓得不中只得起来,对着老婆不觉放声大哭,说:“我不愿为人,我哪里有面见人。”老婆晓得是为不中的缘故,只得再三安慰他说:“今科不中,下科再去。”先生说:“我如今有点明白了,中是有命的。倒不如隐仁,病了回来,省得两场辛苦。”老婆说:“可是东家有病,你回来未曾去看过一次,面上却过不去。”先生道:“是,明日就去看。”
原来,隐仁回家,病总不好。请了几个先生看看亦不中用。医生到来,总说:“平日身体虚弱,又是大瘾,秋间下场又吃苦又用心,内伤外感两样夹攻,今日元气已虚,只得顾本,不及冶好。”用了人参、白术、枸杞、地黄等味,不料服至十余帖,又觉脾胃不和,渐渐大便不固。先生知是阴药不受,将杞地等删去,瑶桂、阿片,服了数日似觉好些。
这日,先生来看隐仁,便请至隐仁卧房中坐,两人皆说晦气,不该去下场,一个生了病回来,一个白用了许多钱,从今以后可不谈文章了。隐仁道:“我是吃烟瘾大了,受不得辛苦,若说年轻不吃烟,正该去下场为何不谈文章?”是时,镜如等皆陪先生坐在房内,听了这话,老二是要想考举人的,心想:“烟是吃不得的,吃了烟便不能考举人,真是个害人的东西。”
老大又是另一个想头,心想:“我不想考,吃烟何妨。先生不吃烟,为何也不中?用了半世功,家私一毫梓不起,师母到处借钱,几乎饿死。先生读了文章一概不管,满口迂腐之谈,真真时文是害人的。”
正说着,春云传进茶来,一双小脚跨入门槛内,老大,老三看见回过头来。老三暗把春云一只小脚轻勾它一勾,春云在房门外低声叫:“三少爷,你不记得前日师母说:‘小脚是个害人的东西。’你今日为何要撩拨我这小脚。”说完,传了茶便走。这边,隐仁懒于说话,先生坐了一坐便辞了出来,由大厅转到自己馆中,检点书案上文房四宝,意欲停两日即到馆。
谁知回到家先生又病起来,一连病了两、三个月。刚刚到年这边,隐仁家中又连日弄医生,运使公又复生病,便一直不能到馆。镜如弟兄荒了三、四个月总不读书,惟有华如想要考举人,虽贪女色,于时文上颇用心,带了妹子阿莲,小兄弟月如无事时天天到馆。阿莲颇聪明,虽说年小诗文辞赋件件晓得。家内又藏有名人书画,阿莲见了亦能摹仿一,二幅。惟有老三水如是见了小脚即细心赏鉴。家中丫头共有三、四个:雪花、玉英皆是大脚,又有个娇妹亦有六寸长的脚,惟有春云是三寸长的脚,穿了扬州式的鞋更觉好看。老三便看上了春云。
春云晓得喜欢她,便有意笼络水如,有时故意到书房走几步,有时故意在水如前,便走来走去,鞋样又多,今日穿这双,明日换那双。老三眼中看了春云心想:“我明日讨个老婆若能如春云般脚小,虽说不能做粗事,家中仆妇甚多又何必要她做。”
老三如此想头,镜如亦与老三一般见识,无奈春云只与老三交好,自知插不下手去,便趁家中有事,日日在外间看女人。浙东女人无不是小脚,然在老大眼内同是小脚却有几种分别:头一种脚后跟不倒拖,直立如削,脚尖狭如竹叶,走路如狗脚一般,走到石子路柔软轻便是头一等,第二等是马蹄脚,尖虽不太尖,直量却只有两寸多些,嫌其不柔软轻便是为第二等;至四寸以外四面端正,若不是倒拖亦为第三等。老大却不晓得内中有种假扮的虽看去却是小,其实是把高底垫的。因老大未曾与女人细细讲论过,因此看错了眼法。惟有老三是与春云结识,春云常说:“我的脚是真的,并不是假扮的。”因细细说了几种假扮的来,老三因此是个老行家。老大却无人与他说,因此不甚晓得几种。
其时,已是正月初一日,在戏馆中看戏。戏才做完,偶见个姑娘两脚只有三寸,扎缚得如红菱一般,更加腰肢婀娜,品貌娇研。老大便看得呆了。等这姑娘走了过去,听得有人说:“此女即孔先生甥女,姓陈名月娥,亦是官家女。”老大听得,便想出一个法子,托人放风至先生耳朵内,即请先生做媒。先生便中了计,心中想:“魏家是个财主人家,甥女为何不把与他?”一面向他妹子、妹夫说了,亦均答应,一面便到隐仁处将女子家世细细告:“我此来固为大世兄做媒。”隐仁听了亦合适,自己又想:“近来多病,不如早娶过媳妇回来亦好管家。”即托先生做媒,一说就定,不必说财礼丰厚。下了聘,说定:“今冬过门。”诸事完毕,先生新年仍到馆。
话说絮聒,日月如梭,不觉秋尽冬来,便是镜如娶亲之日。未到吉期,家中己忙得不得了,赵姨娘不能照管,只听家人播弄,不知家人趁着喜事赚了多少钱。赵姨娘懒得走动,只图安逸,手头有钱,整大宗与家人使用。运使公以为姨娘是能干的,放心由她。隐仁多病,本不能管,因此不知糟蹋了多少钱。
这日便是吉期,亲友贺喜盈门,共有酒席百数十桌,晚间,新人过门拜过天地,一切礼毕,送入洞房。安床撤帐后,人人皆说:“新人好品貌,好小脚。”喜得镜如心花怒放。
及至上床,一眼便来看脚,口中说道:“好奇怪,为何不是从前我看的时候小?”原来,新人却不晓得丈夫是喜欢这个的,见丈夫看她脚,连忙将脚藏起,镜如不好将脚扯出来蛮看,只好说罢了。当下欢爱,自不必说。
原来,新人家中亦有奴仆、姑嫂,亦是不用做的,性情却生得温和柔顺,品貌亦可得去,脚并不大,不过扮惯了,须垫高底方能走路,却仍是个不便,终日亦不能多走,家中仍无人照管。镜如原为是爱她脚小娶的,今看见月娥扮的亦与真的一般,心中欢喜,终日宿在房中,更好吃鸦片。
老三见老大娶了扮的小脚回来,每每笑大嫂是个扮跷的。春云又指着月蛾向老三说出扮的多少不好处,老三愈加领悟。惟老二又有一种脾气。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