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忽忽,坐对帘间明月。
生怕秋风将鬓拂,况来吹瘦骨。
正是倦人天色,湘管掉来无力。
想到权真误国,伸纸还和墨。
右调《谒金门》
杯中有酒口有歌,歌罢仰天唤奈何。
奈何世有不平事,事在曳玉与鸣珂。
鸣珂曳玉忠佞半,半忠半佞又何多。
多事文人谱情实,实实据事无烦苛。
且说魏忠贤生祠一建,天下土木大费,劳民伤财。阎鸣泰建于通州及昌平州,一名“崇仁”,一名“彰德”。主事何宗圣建于长沟,名“显德”。巡抚刘诏建于密云,名“崇功。”上书颂他功德的,不可胜纪。这个痴心贼与那一班义子、义孙商议,竟有天大的逆谋要做出来了。他却先把心腹内官各方布置,刘应坤、陶文、纪用既已遣在海外,各掌兵权,牵制辽抚。又每每加恩与毛文龙,使彼感激。忽假传圣旨,差内官涂文辅总督太仓节慎库,崔文升总督河漕,李明道提督河漕,各给了关防,星夜前去。你道库务漕务是朝廷极大的权柄,可是阉人执掌得的么?忽又授意毛文龙奏请内官参镇海外,传出内旨奖劳文龙,又差内官胡良辅镇天津,苗成、金捷、郭尚礼驻皮岛,发银五万两、炮铳六百六十余位件,盔甲、枪刀、弓箭千万件,火药二千斤。揣魏意儿,相时度势,布满了心腹,便好干大事了。假意劝天启与信王成婚,不久封他出去;又先封了瑞王、惠王、桂王,不久要遣他之国。天启七年二月,信王出府成婚,王妃周氏,先期礼部奏具仪注,忠贤一一允给。此时替他做鹰犬的崔呈秀,不消说是第一个了,出尖说话的,梁梦环、刘志选、阮大铖为最,倪文焕已告假回去了。
部官许志吉具本,请变卖所抄吴养春房产起解。传旨差主事吕下问勘卖黄山。下问原送了魏银一万两,刘志选居间讲过,差回再送一万两。你道用了二万银子他肯不生事、不诈财么?到了徽州,先查富民名字,强要买地,议价纳银,任意虐取。大姓不服,煽动百姓,约有三千人,围了公廨,呐喊攻击,声言要杀吕下问。下问慌了,打从后墙爬出,偶然身边带有银子,卖嘱了隔壁做竹丝家伙的人家,躲在他屋里,只是宠妾陈氏才得十八九岁,美貌异常,匆忙之际不及照管,被众人捉出当街,同两三个家人媳妇,都把他上下衣裳尽情剥去,赤身奔走,羞赧无地。然众人犹为未足,定要寻着吕下问,羞辱一番,方为快畅。直寻到日落时节,只是不见,百姓也就渐渐散了。
县官见众人已散,差人寻着了吕下问,安慰一番,劝他连夜带了家眷,知县差人护送出境,又慌又羞。正是:
吕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徽州民变的事,抚按上了一本。旨意批下道:“吕下问激变地方,不称任使,着回籍听勘。着巡按查明起事原由,量惩首恶。”可笑吕下问白白丢了一万两,魏忠贤白白得了一万两,落得徽州人添了几分光彩,还道是苏州人打校尉一节鼓动了他的义气。魏忠贤也只在朝里弄权,无暇去差官旗出京生事了。不幸四月初,自皇陵失火,延烧四十余里,陵上树木烧得精光。若论国法,不知剐几个人、杀几个人。魏忠贤庇护管陵内官,反道火乃天降,非人力可预防,只薄罚内官,量酌管事。天启被他蒙蔽,把天大的事也就化作冰冷了。有诗为证:
皇陵失火事非常,论罪当刑法似霜。
只恨权庇私党,忍将祖制变沧桑。
那时辽东有总兵赵率教飞报锦州之捷。不隔三日,总兵满桂报:官兵于爪篱山大战,斩杀甚众。巡抚袁崇焕又报:东兵攻宁远,总兵满桂等大战,败走之。次日又报:锦州关解,总兵赵率教三战三捷。奉皇帝旨道:“十年积弱,乃一当百,挫其狂锋。赖厂臣先下绸缪,故能报此奇捷。兵已乘胜鼓行,然须步步严密,量酌而进,切戒轻敌,防其诡计。将士劳苦功高,急需犒赏。”你道东兵骁勇,急难取胜,既是赢他一两阵,或是满、赵二骁将的大力,岂能连连报捷如此?京师里人都道胜是胜了,大半是魏装点的,指望借此军功,再冒恩升王,一步高一步的奸计。
过了几日,经略阎鸣泰、太监纪用,都有本连报大捷,又奉旨道:“厂臣秘谋妙算,屡建奇功。彼胆已寒,灭之有日。”兵部尚书霍维华复奏道:“厂臣茅士尚觉其轻,良卿太师尚余一级。”同年翰林王应熊笑问维华道:“味年翁两个‘尚’字,想当让位与他。”霍维华红了脸,不答一语。
过了五六日,奉内旨削夺晏清、伦肇修、钱策、杜诗、王应熊、曾陈易、沈等七员官,都飘然回去了。时又有海中郑芝龙领众作乱,在福建铜山中左等处攻围不绝。巡抚熊文灿、布政陆完学、按察使申绍芳聚议于会馆,遣将发兵,幸得招抚芝龙,海边一带地方才得宁静。
具本奏上,魏忠贤又攘为己功。丰城侯李承祚具一本,请封魏上公为王。礼部尚书来宗道上本,称颂厂臣功德,与皇帝并称而不名;又推谀崔呈秀夺情,称其母在天之灵所欣慰。其余称功颂德的,何止一二百员。只举那极谄极媚的:周应秋二十九疏,请益封忠贤子侄为公侯伯;郭允厚四十疏,请给庄田禄米;薛凤翔四十七疏,请给第宅铁券;李蕃呼魏为九千岁;姚宗文颂上公间出名世;李灿然称上公帝简笃生;孟绍虞称元老应运笃生;卢承钦颂二疏,请刻党籍碑示海内,——岂不可恨。还有那查不真、载不尽的。这些官员都只为保身保家,怕学那杨涟、左光斗辈破家杀身,实实也是没奈何。只可惜宫保大臣,位高年老,何不抽身回去,甘受此不洁的名,使千秋之后,尚为人唾骂。
八月,天启皇帝忽然大病,不出来坐朝。不知何故,忽传内旨,又把五个大翰林官贺逢圣、杨汝成、闪仲俨、马之骥、刘垂宝,都削夺回去了。皇帝病了十多日,忽传内旨:加宁国公魏良卿太保,封魏明望安平伯,加少师,魏良栋东安侯、太子太保。十八日,皇帝病到九分不妥了,有内旨谕吏、兵二部、奉圣夫人客氏子侯国兴拟封伯爵,即行具奏。此时魏忠贤竟动了居摄的痴念,要学汉时王莽、董卓、曹操的故事,已差心腹涂太监,清查户、工二部钱粮,公然坐了二部大堂,逼勒司官行属官礼。这些司官都注籍不出。涂太监大怒,然一时也奈何他们不得。凡是兵马钱粮去处,魏忠贤布满私人,又想逼去了兵部尚书霍维华,换崔呈秀来做。这霍维华原是魏忠贤一路的人,既做到尚书地位,只见逆有僭窃的念头,他便不服起来,反步步防他不与他做一路了。霍维华见他每每搜寻兵部事故,料必不容久留,也就上本乞休。
魏忠贤和李永贞、刘若愚商议,要仿前代做居摄的事。十九日,文武百官在乾清宫门问安,便差人请过几位阁老,来探他们口气,道:“圣上不豫,时时发昏,那里理得朝政。寻常计效升迁,还不大紧;如东兵常来骚扰地方,贵州客家又不平静,延绥等处兵马又不时发动,这紧要军情,如何可延缓?除非是皇后垂帘听政。咱和各位老先儿先商议定了,然后奏闻皇后,学那汉、唐居摄故事。待皇上病体好了,依旧自行裁夺,方不误了朝家大事。”众人也都骇然。阁老施凤来侃然发议道:“若论居摄,前代远不可考,且也学他不得。
景泰时原有旧例,当启请一位亲王。我等待罪内阁,断然不敢参与。若老公公以臣子为之,怕不能服天下之心。倘有事变生出来,把老公公从前为国的心肠,都泯没了。”魏忠贤听了这话,满面通红,恍然不乐道:“施老先儿,咱待你浙人不薄,怎这件事便不相容?”竟手也不拱,走入内里去了。这些阁老见魏立意不端,各具揭问安,就请召信府亲王入禁视疾,以防不测。那魏忠贤在里面道:“侯巴巴虽有权柄,外边事料理得甚来?”只得又与李永贞、刘若愚、李朝钦这几个奸滑心腹内官打团团儿商量,意待用强,竟自传了旨道:“着魏忠贤暂理万。”又思量道:“万一临朝这些百官都不来,批下本去这些百官都不依,如何是了?若竟搁起,只是已做了大虫,张牙露爪,说我不吃人,那个肯信?”真正委决不下,弄得个魏忠贤想起皇帝好做,便面红心热一回;想起这些外人不容,便叫跳焦躁一回;又听得侯巴巴传来,皇帝又发昏了一遭,又慌张无措一回。好似触藩的羝羊,热锅上的蝼蚁,进退两难。有诗为证:
明明殿陛扫除役,何事狂图思跃冶。
只因荼毒尽忠良,遂尔觊觎在天下。
此时心热又情慌,弗克称孤而道寡。
摇摇光景使人强,谁人执笔能描写。
廿二日辰牌时分,司礼监承谕传:升黄立极、王之臣加少师;施凤来、张瑞图、李国、薛凤翔加少傅;崔呈秀升兵部尚书,不上半月也加少傅;孙杰、杨梦衮、李春烨加少保;周应秋、郭允厚、黄克缵加太子太师;李养德、吴淳夫、苏茂相、董可威、房壮丽加太子太傅;曹思诚、范济世、刘遵宪、袁可立、白所知加太子太保;霍维华虽已离兵部尚书任,也加太子太保;吕纯如、田吉、张晓、张我续升添注尚书;许宗礼、吕图南、张九德、张文郁、单明诩、岳骏声、李春茂、王之升都御史。其余侍郎少卿的升迁不在此内。这些官员平时清修自好的,被这一升,反都浑在浊水里面了。巳牌时分,又传旨意:奉圣夫人客氏加恩三等,荫弟侄一人锦衣卫指挥世袭。魏忠贤自己恩典已极,反不希罕了;况且也要假装体面,说我是至公无私的,不知这都是空中空、幻中幻,算不得正经的。
到了酉牌,天启皇帝已殡天了。此时哀动六宫。外面阁部已便知得工部,便计议梓宫及皇陵诸事,礼部便查检举哀即位仪注,户部也思量备办协济银两,才天明,已都聚在隆道阁前。
里面魏忠贤半明不晓,已差人找寻崔家。这些官员里有的道:“又不是崔家的事,如何独寻崔家?”传令的内官道:“皇帝遗旨叫唤崔家进的。”施阁老道:“天子既已升天,谁承遗诏?进去不得,进去不得。”又有的道:“还是老子叫孩儿,崔家怎不进去?”一连出来催了呈秀几次。有的道:“想是出袖中禅诏,还要行居摄的邪谋么。”有的道:“一定思量做史弥远立宋理宗,召沂靖王府王子妄想援立故事么。”有的道:“是了是了。在里边要预定赦书条款,还要加恩魏、客二氏,把三案群贤废锢的不与开释,追比的不与豁免哩。”纷纷议论,真个钳不住众官的口。那崔呈秀脚儿趄趄的,也待往里边走,听见百官嘈嘈杂杂,又缩住了。只见阁老黄立极、施凤来大声道:“今日圣上宾天,天下无君。以分以德,惟有迎立信王为天子。没甚私讲,有话当面讲。谁敢和崔家独做主张?违了祖宗法度,罪当如何!”惊得来叫的内官往里便跑。崔呈秀羞惭满面,连脚也抬不动了。魏忠贤虽有心腹,全用不着。未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评这回乃接斗缝处,尤须以化工笔行之。此能使人奕奕神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