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店征鞍,芦沟奔马,燕台古道湾湾。
名场利窟,来往杂贤奸。
流水落花何处,空留下、剩水残山。
当年去,金门献策,几度泪难干。
今日栖山广,凄凉滋味,寂寞阑干。
恁关心阉祸,笔底珊珊。
撇下巫云湘雨,搬演出、如蚁朝班。
输年少,通宵欢笑,秉烛酒杯寒。
右调《满庭芳》
岂有不平事,但存未坏身。
只言天下合,孤影鬼神亲。
世道余青史,春风足故人。
无多谈往迹,愚叟旧西邻。
这一首诗乃闽中黄石斋所作,只用作引话,原不拘拘本题。且说魏忠贤一手握定大权,与阁老沈遂为心腹,将执法的王纪,清正的钟羽正,倾陷他去位。忽又要皇帝设立内操,与沈商议,要他上本。沈就上一本,道:“治不忘乱,安不忘危。须设立内营,不时操演,使内侍尽为壮丁,禁廷预有武备”等语,纸上似有可观。魏忠贤从中主张,天启皇帝竟准奏了,凭他科道动本,只是不理。不上两月,拣选了阉人三千名,在五凤楼左设了内营,三六九操演弓马,给衣甲,发钱粮,把亲信的人引入大内,亲戚党羽,交互盘踞,放炮之声,直闻百里。魏忠贤常常戎装跑马。也有一日请天启看操,只道是十万御林军,还不及三千没汉。有诗为证:
大明天子羽林儿,自幼先将遗体亏。
女子在军军不振,阉人习武武安施。
岂知禁地非喧地,漫说常时防变时。
庸相依回代陈乞,未几去位实堪嗤。
自此以后,魏忠贤在宫中不时乘马,扬扬得意,竟是个小皇帝了。四年二三月间,春光明媚,柳树争妍,宫里一般也游春玩景,往来作乐。天启皇帝正同妃嫔坐于便殿,魏忠贤公然骑了马打从御前经过。天启虽是宠他,不觉勃然发怒,传旨唤他转来,自己拈弓搭箭,只一箭射杀其马。魏忠贤俯伏在地,也不称“奴婢有罪,罪当万死。”天启拂衣回宫,他也傲然竟去,在那些小太监面前反道:“射死咱的马,再牵个来骑也不打紧。咱小时节眼看师傅看那《通鉴》上边董卓、曹操一班人带剑上殿,剑也带了,何况走马?既有了内操,骑马是咱本等的事,恼怎的嗄?”这些话,一般也有人传到皇帝耳朵里,才懊悔内操的事不该做的。天启不恨魏忠贤,反道沈动本的不是,不久也就放他回籍去京。正是:
李代桃僵不自由,趋炎附势更谁尤。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魏忠贤见皇帝有些恼了,李永贞一班心腹也都道:“天子御前原是走不得马的,万一圣怒不测,有些心变,就不好了。还该请个罪儿。”魏忠贤才到便殿跪下,磕头道:“奴婢只认是内操该骑马,不晓得万岁爷在便殿,罪该万死!如今亲到涿州地方进顶上奶奶的香,祝颂天子万寿。万岁爷准奏,才敢前去。”天启道:“朝里事情多,进了香快快回来。”魏忠贤谢了恩,出宫去。这魏忠贤久不口称奴婢了,这番陪个小心,皇帝也就一些不恼了。正是:
弥天大罪遮藏过,娇诬重来张泰山。
且说魏忠贤奏过了皇帝,就吩咐大掌家太监王朝用,先料理仪仗、侍从和那轿马饮食,另有分管的内官,一一预办。凡是魏忠贤停骖的地方,不要说供馔奇异,排列齐整,那些跟随的官儿是一处,差役是一处,轿夫、马夫、驴夫,只好在空野地面先搭厂伺候,喂马的槽何止数千个,一路攒攒簇簇,凡官员、戏子、蹴、厨役、打茶、牢役、听差、牌子抬扛等人,也不止数万。经过地方,小民户外设香案,插杨柳枝并那野花,焚香跪接。冠盖车马,缤纷奔赴,若电若雷,其尘障天,其声动地。那文武官员不奉承他的,闭门不出;奉承他的,献谀乞怜,络绎不绝,四人大轿也有一二百乘。怒马鲜衣,束玉衣锦,前后追趋、左右拥护的,更有二三千人。跑马射响箭,挽弓打鸟蛋,和那乐人鼓乐笙箫,呜呜噫噫的,真正不绝于耳,连说话也听不出来。跟随的人有狂奔死的,行路的人有挤踏死的。那街市的马何止千数,也都雇一个尽,实古今希见的事。就是皇帝郊天出来,哪有这样骄奢,这般热闹。出城这日,魏忠贤坐了八人大轿,穿蟒曳玉,把身子挺着,轿前用骡四头扯拽,快如飞鸟。有禀送的武官或太监,只两傍骑马扶轿的内官,如李朝钦、石元雅辈喝得一声“去”;惟有文官如李鲁生、李蕃辈,若跪着或打恭相送,这骡轿就略慢些了,那两旁扶轿的内官,就平平的说一声“请回。”轿又飞走过去了。魏忠贤在轿里,饱便正坐着,倦就歪着身子,半睡不睡。或偶然多用了几杯酒儿,且自靠在轿前的扶手上,两眼迷离,那知道跪的、打恭的是何人,行到的、行过的是何处。
头一夜在良乡县歇了。魏忠贤才下了轿,涂文辅、李朝钦禀称:“有官儿阮大铖有紧要事求见。”魏忠贤记得阮大铖的名字,就说唤他进来。阮大铖入内叩了头,低声禀道:“外面有《点将录》,都载的是东林恶党,倒也新奇可喜,特抄写一本送与上公看。”魏忠贤接过来,递与李朝钦,“急念来咱听。”就拱拱手让了阮大铖起来。李朝钦念那《点将录》道:天罡星:托塔天王李三才,及时雨叶向高,天巧星浪子钱谦益,圣手书生文震孟,白面郎君郑,霹雳火惠世扬,鼓上皂汪文言,大刀杨涟,智多星缪昌期等,共三十六人。地煞星:神机军师顾大章,青面兽左光斗,金眼彪魏大中,旱地忽律游士任等,共七十二人。李朝钦念完了,魏忠贤呵呵大笑道:“做得好,做得好!阮哥,只怕就是你做的,真好大才!自当重用。”阮大铖道:“外面还有《同志录》、《天鉴录》,载东林诸人,与南乐魏阁老手点的《缙绅便览》一本,实当参看,上公就知举朝的忠佞了。”魏忠贤道:“多承指教,不敢忘报。
只是你们这班好人,也该大家聚一聚,立个会儿起来,同心帮助我,决有重用之处。咱魏老爷不是不知好歹混帐的人。”阮大铖道:“蒙上公吩咐,回京就结个盟会起来。只有一件禀上公:曹钦程这个贪横小人,不忠不佞,一味痴邪,断然用不得他,怕反坏了咱们的体面。”魏忠贤道:“咱知道了,你且请回。”阮大铖打了一恭,出门去了。
魏忠贤次日到了涿州,住了一夜,才往泰山娘娘行宫进香。人山人海,说不尽热闹。道士叩头待斋,都不必说。魏忠贤舍了五百两银子,吩咐修理庙宇,剩的请道士打个大醮,保佑皇爷圣寿无疆。道士又叩头谢了。魏忠贤只因朝里事体件件都飞马来禀他,一日来回有三四转,天启也等他主意商量方才票本,故此不敢停留。进香完了,忙忙起程,七十里路赶到良乡县,已掌灯时候了。次日进京,又有许多官员迎接,是不消说的。正是:
阉人得志多奢侈,半朝天子半人臣。
且说阁老顾秉谦、魏广微,因外面纷纷议论,说他两个是魏太监的心腹,就有门生阁老的谤言,十分发恼。商量定了,平昔把《缙绅便览》一部暗把己意批点:极重者三点,次者二点,又次者一点。阁部翰林外抚如叶向高、韩等,何如宠、钱谦益、成基命、缪昌期、侯恪、姚希孟、陈子壮等,赵南星、高攀龙、杨涟、左光斗、魏大中、黄尊素、周宗建、李应升等,约六七十员,反说他们是邪党,打点要送与魏忠贤。恰好进香这遭,阮大铖在半路跪送了《点将录》,见魏十分欢喜,他回到京里,就东扯西掠,约会了肯附魏的一班人,先有二十人,在家结了盟誓,同心助魏,偏要与东林为仇,都一个个或杀或逐,方才满意。魏广微知了风声,就差长班请了几个头儿去商量,附魏的都加圈:三圈,二圈,一圈不等。又托阮大铖找寻了李鲁生的《同志录》,崔呈秀的《天鉴录》,一齐密付魏忠贤。魏忠贤大喜,具将原本付李朝钦支掌。又命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各私抄小楷折子,藏在袖里,每日早起齐赴魏忠贤直房,按名回话。镇日的查升官本内有无折子姓名,参官本内有无折子姓名,面同简举,不许异同,升的升,坏的坏;若折子有姓名的,更升得快,坏得毒。那《缙绅便览》上圈的人也不少,其三圈的如黄克缵、王绍徽、王永光、徐大化、霍维华、阮大铖、周应秋、杨维垣、倪文焕,两圈、一圈的不能尽载。《天鉴录》也有两样,首载东林渠魁。你道是那个?原来是:
叶向高孙承宗韩刘一
赵南星杨涟高攀龙左光斗
孙居相李邦华乔允升王洽
曹于汴钱谦益姚希孟李腾芳
孙鼎相徐良彦文震孟侯恪
熊明遇沈惟炳熊奋渭周宗建
王心一顾宗孟姚士慎张振秀
顾大章后又载真心为国、不附东林的,你道是那几个?原来是:
顾秉谦魏广微王绍徽王永光
霍维华徐大化周应秋崔呈秀
阎鸣泰邵辅忠杨维垣倪文焕
阮大铖卓迈李鲁生梁梦环
李蕃曹钦程吴淳夫孙国桢
刘廷元孙杰刘志选李春烨
黄克缵贾继春刘廷宣
那《同志录》只开载东林的正人君子,也有不是东林,为人正直,不附魏的,都一网打尽。你道是那几个?这倒多着哩,原来是:
叶向高孙承宗刘一韩
赵南星孙慎行杨涟左光斗
高攀龙孙居相李邦华邹元标
韩继思易应昌乔允升冯从吾
曹于汴陈宗器李腾芳孙鼎相
徐良彦申用懋文震孟郑
陈仁锡侯恪姚希孟姚士慎
熊明遇沈惟炳熊奋渭周宗建
王心一毛士龙黄尊素刘芳
李应升张慎言房可壮惠世扬
章允儒刘弘化张振秀蒋允仪
侯恂游士任张光前贺
孙必显汪始亨顾大章周顺昌
侯震张泼刘宗周邹之麟
刘时俊解学龙瞿式耜邹维琏
这几本书,一册一册都纂成了,送与魏忠贤做底本。真正同己者进,异己者摈,竟不成个朝廷了。其时又有《选佛录》,不知是那个做的,也有东林在内,却是明哲保身,不肯建言生事的多。不曾得原本,只记得几个,原来是:
孙承宗蔡复一董其昌王洽
申用懋范景文邹之麟姚士慎
杨栋朝方应祥申绍芳魏浣初
侯恪姜一洪张玮周诗雅
贺张廷秀白贻清程国祥
彭惟成其余还有一二十人,大抵不是附魏忠贤做歹事的,故此一册人都不敢抄传,只好口里说说儿罢了。正是:
莫言世上无公道,路上行人口似碑。
从此魏忠贤内有客氏、王体乾一班人做心腹,外有崔呈秀、魏广微、顾秉谦、阮大铖、杨维垣、倪文焕一班人做爪牙,心粗胆壮,意得志满。今日升一个两个是折子内的人,明日逐一个两个是折子内的人。却有一点良心不没,倒敢敬重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这五六个正人君子,也还不敢动手。杨涟这几个,怎肯因他升用,肯松他一步,少不得忠心激发,要弄出事来。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评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要辨天启年间忠奸两案,请观《天鉴》、《同志》、《点将》、《选佛》诸书,便了然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