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湖楼中,才过了,艳阳时节。举目望,见荷香满绿,景色华奢。旧恨须凭蝶使递,新愁还仗蜂媒说。转画栏,悄向小楼东,同心结。瑶池会,可重接,阳台梦,岂断绝。懊妒花风雨,又增离别。笑脸翻成梅子眼,欢情化作杜鹃血。叹乐昌一段好姻缘,菱花缺。
  ——右调《满江红》
  话说翠娟小姐将那半张诗笺收入袖中,正欲开言致意,忽见素梅上楼说夫人请他,也就不敢停留,遂下楼去见夫人。夫人说道:“你往哪里去来,着我寻你不见?”翠娟不敢隐瞒,说道:“孩儿无事,偶至后楼观望湖色,故未敢禀母亲知道。”
  夫人道:“我儿,你岂不闻‘女子言不出声,笑不露齿,手不离针指,足不越闺门’,方是为女子的道理。这后楼紧靠先生书舍,你岂宜孤身在此眺望。万一被他窥见,不仅不雅,亦且笑我家闺门不谨。你爹爹知道岂不嗔怒。以后你要谨守闺范,再不可如此。”
  翠娟承他母亲教戒了一番,也觉正训凛然。只是他既与吴瑞生有此一见,又是他心上爱重之人,便时时盘结于心,怎能一旦摆脱得开。
  究竟他母亲的正训胜不过他那一段私情,自家回到房中念道:“吴郎可谓真正情种。只可惜,我下楼时未及回他一言。他若知道是我母亲叫我,我即未及回言,尚可谅我之心。他若不知我下楼之故,极似不明不白,舍他去了。他未必不疑我得了诗,变了卦也。那时他认真又不是,不认真又不是。弄的他颠颠倒倒,疑神疑鬼。他虽是想我,又未必不恨我。况我那半副诗笺尚在他手中,倘或水落石出,那时教我立身何地。我欲修一书札,以表我心,奈我父母防范甚严,兄弟又在彼处伴读,教我甚法儿传得将去。吴郎,吴郎,你此时未必不疑我恨我,我金翠娟这一种深心苦情,你那里知道!”从此心烦意乱,思思想想,女工俱废,遂写下了一封私书要得便寄去。孰知他父亲自入夏以来,时时不离后楼,昼间在此乘凉,夜间亦在此宿卧。即有时他父亲外出,金日方又在书房。若像昨日父弟俱出,此事整年整月也遇不着。所以书虽修下半月,依然还在翠娟手中。
  忽一日,闻的金日方说先生拖病。翠娟得了此信,便着了一惊,暗说道:“吴郎此病,必是为我起的。这分明是我害了他,我若不寄他一信,何以宽解他的相思。”
  左思右想,又恨无这个心腹人传去。忽悟道:“我房中素梅忠厚老成,我待他且有恩,此事可以托他。但只是这个缘故,教我如何开口?”又念道:“吴郎抱病,势在烧眉,若再迟几日,必至害死,人命甚重,岂可忽视?既到此地,也说不得羞了。”
  遂乘间将他心事说与素梅,素梅也不推辞,便任为己责。一日,金日方往姑妈家祝寿,金御史下楼,前厅会客。翠娟得了这个便,忙将前书稍更数字,另誊写了,便托素梅寄去。素梅将书袖了,避着夫人,一直到了吴瑞生斋中,也不言语,忙把小姐书递于瑞生。也等不得回话,随身出书房去了。瑞生还不知是甚么来历,乘着无人,将那书札拆开一看,书曰:书寄吴郎几右:向者蒙惠还诗,固知君子爱妾之心甚厚也。独怅别君之际,未及一言,此非妾心之恝也。盖由迫于母命之召,故令妾之意未获尽伸耳。近闻君子抱恙,妾一时惊惶欲死,几欲飞向君前,恭为问候。但身无彩翼,情不能达,奈何!奈何!今乘便敬修复字,寄向君侧,庶或见妾之札如见妾面,更祈高明谅妾前日未及回言之故,则妾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咫尺之间,如隔万里。情长纸短,书不尽言。伏愿勉力加餐,千万保重,勿以妾为深念可也。
  ——沐爱妾金翠娟端肃百拜吴瑞生将书看完,心中说道:“小姐此书虽字字真诚,但他句句是宽解我的话,却把那婚姻二字撇在一边,全无一语道及,这是甚么原故?小姐,小姐,你若不把终身之事许我,似这等书札,即日日堆在我斋头,纵然表的你心明,终不能减我这相思病一毫一厘。你如今害的我不死不活,却将这不痛不痒的话儿宽我。这不是宽我的心,竟是添我的病。小姐,你若把我害死了,到底是一起不结之案。如今趁我未死,少不的还讨你一个明示。”
  遂乘着无人,写下了一封回书。
  一日,素梅偶向园中折花,瑞生因暗示他带去,素梅将书传于小姐。翠娟才待拆看,忽见夫人进房,翠娟遂把书袖了。起迎道:“母亲请坐。”
  夫人道:“适才你爹爹说你姑妈家牡丹盛开,要请你爹爹去夜间赏花,还要请咱娘儿们同去。我先对你说知,你好安排梳洗。”
  翠娟听了暗喜道:“每欲与吴郎相约一言,争奈没有机会。今夜父母俱不在家,正好与他订盟。此一机会决不可失。”
  主意定了,遂托言道:“孩儿早起想是冒了风寒,身子甚觉不快,儿似不能去的,晚上母亲和爹爹去罢,只留下素梅在家和我作伴。”
  夫人道:“你既身子不快,我去的亦不放心。”
  翠娟道:“母亲若是不去,姑妈必然怪你,你少不的走一遭去。只求母亲明日早回,免的孩儿在家悬望。”
  夫人听了这话,方才出房去了。翠娟遂把吴瑞生那封回书拆开细看。书曰:前蒙作诗垂怜,登楼致语,千载奇逢,不期而遇,此时已自觉喜出望外矣。近又承华札下颁,殷勤慰问,亦何顾念鄙人之深乎?但区区之心,只欲结朱陈之好,联琴瑟之欢,非徒冀音问往来,遂以毕乃局也。今读来札,似与楼上之语迥不相符。独是未约之前,而爱慕之诚尚将托之歌章;岂既约之后,而叮咛之语,竟欲付之流水?深情之人,谅不如是。旬日以来,行坐不安,寝食俱废,望救之心,势若燎原。倘仍不明不白,含糊了事,数日之间,而枯鱼之索,恐不免矣。敬布苦衷,复希照谅。惟愿慎终如始,不弃前约,因风乘便,明示一言,无使鄙人恐怀画饼充饥之叹,幸甚。
  翠娟将书读毕,说道:“吴郎!吴郎!你错埋怨我了。我的心事,今夜少不的合你说明,你性急他怎的。”
  遂令素梅取过文房四宝,题了一首七言绝句,俟父母去后,要达于吴生。
  闲话少叙,话说到了午后,他姑妈家抬了两乘轿子来接他母子。金御史知道女儿有病不能去,因闲着一顶轿,遂乘轿先行。临行又分付金日方到夜间在前厅看管。随后夫人带几个使女也乘轿去了。金日方因父母不在家,外边诸事少不的也要亲去打点,翠娟乘着这个空,遂令素梅将那首诗笺寄于瑞生,约他今夜相会。吴瑞生接诗在手,展开一看,诗曰:不负渔郎上钓台,好花到底为谁开?今生若得成连理,还望东君着意栽。
  吴瑞生看了此诗,就如得了至宝一般,喜得心花俱开。问素梅道:“今蒙你家小姐相约,不知期于何日?”素梅道:“就在今夜。”
  吴瑞生听了,愈加欢喜。素梅去后,还指望小姐是来花园相会,因把书舍打扫清净,又恐琴童、书童在家碍事,一个遣去问候郑汉源,一个遣去问候赵肃斋。俱是即晚遣去,不能出城。到了晚上,铺陈床帐俱用香薰了。此时正是五月十六日,天气清爽。稍时,东山月上,果然好月色也。但见:天清似水,夜净如银。天清似水,碧澄澄玉色浸楼台;夜净如银,明朗朗瑶光穿户牖。皓魄走碧空,天风不动玉球圆;阴清沉水底,波纹一乱宝珠碎。鸟飞云汉,疑摇丹桂婆娑影;风起广寒,恍送嫦娥笑语声。清虚境上转冰轮,馆娃宫中悬宝镜。
  吴瑞生在月下走来走去,等候小姐,候了两个时辰,还不见来。心中疑道:“小姐,你若是今夜不来,我吴瑞生这一段凝望之心,教我何处发泄。”
  正在疑猜之间,忽听的楼门轧的声响亮,又听的楼上咳嗽了一声,吴瑞生便知是小姐在楼,不敢向前明问。素梅在楼上低声叫道:“我家小姐在此,请先生近前。”
  瑞生遂至楼下,朝上一揖,说道:“仙子降临,小生未敢认真,乞恕迎迟之罪。”
  翠娟道:“如今是真仙无疑矣,郎君何惧之有。”
  吴瑞生道:“适蒙见赐佳章,又承亲临玉趾。小姐至诚,真令人刻骨难忘。但小生有何德能,得蒙小姐这般惜爱!”翠娟道:“妾与郎君湖上之遇,犹属影响,楼头之窥,更得分明。至于分诗订约,自是一语终身。但适览华翰,虽是句句念妾,却是句句恨妾。前既谬以知己相许,又何疑妾之深乎?”吴端生道:“恨之极正是爱之极。如今小生也不疑了,只求小姐速速下楼,同至敝斋,共说相思之苦,以慰饥渴之怀。”
  翠娟道:“妾请问郎君,今夜相会,是要求做异日之夫妻,还是求贪目前之快乐?”吴生道:“异日之夫妻也要做,目前之快乐也要求。”
  翠娟道:“二者却不可兼行。要求做异日之夫妻,妾与郎君只楼上一约。既约之后,君还通名于媒妁,妾仍待字于深闺。不使有室有家之愿沦于秽污暧昧。到了合卺之日,妾不愧君,君不贱妾,琴瑟之好,自可永偕百年。是欲做异日之夫妻,而目前之快乐必不可贪也。若欲贪目前之快乐,妾与郎君即下楼一会,既会之后,君必悔偷香之可愧,妾亦觉荐枕之足羞。是使关雎河洲之美,流为桑间濮上之咏。到了合卺之日,妾既辱君,君必鄙妾,齐眉之案,必至中道弃捐。是欲贪目前之快乐,而异日之夫妻,必不能做也。君若贪目前之快乐,而不做异日之夫妻,则此楼妾不肯下。君若做异日之夫妻,而不贪目前之快乐,则此楼妾不必下。还望郎君上裁。”
  吴瑞生道:“小姐此言与前所赐之诗相刺谬矣。小姐既不肯下楼,是‘渔郎’已上‘钓台’,而‘好花’犹未开也。花既未开,则连理未成,教小生从何处栽起?
  如此看来,是‘渔郎’未尝负小姐,小姐负‘渔郎’多多矣!”翠娟道:“此诗不是这样解。所谓‘好花到底为谁开’,是说‘到底’为君开,非说今日为君开也。即期成连理,着意东君,亦是望君从今栽起,以俟君异日之攀折也。妾所言者,句句是为异日说话,岂徒取快目前。若说渔郎上钓台,妾今日亦未尝不在钓台之下,妾何尝负渔郎乎?”吴瑞生道:“小姐虑及深远,小生固不能及,但一刻千金,亦不可失。如崔娘待月,卓氏琴心,昔日风流,至今犹传。又何尝有碍才子佳人乎?”翠娟道:“今日妾与郎君相期,要效梁鸿、孟光,如崔娘待月、卓氏琴心,又何足效法?盖妾之钟情于君者,只为才子佳人旷代难逢,故冒羞忍耻约君一订。即今之事,亦是从权。但愿权而不失其正。且家父甚重郎君,君若借冰一提,此事万无一失。倘舍此不图而必欲效野合鸳鸯,妾宁刎颈君前以谢。郎君必不忍使妾为淫奔之女,陷君子于狂且之徒也。”
  吴瑞生道:“今闻小姐正论,使小生满怀妄想,一旦冰释。非礼之事,自不敢相干。但可虑者,小生即央媒作伐,倘尊公不允,那时悔之何及?”翠娟道:“郎君此言,是疑妾有二心。妾虽女流,素明礼义。今既与君约,一言既定,终身不移。即或父母不从,变生意外,则断臂之贞心,割鼻之义胆,坠楼赴焰之芳骸烈骨,妾敢自恃,君亦可以自慰。妾与郎君言尽于此。舍弟在前,妾亦不敢久谈。但所云借冰之事,专望郎君存心注意。”
  说完这句话,遂下楼去了。可煞作怪,翠娟刚下楼来,忽然起了一阵凉风,只闻得风声悲悲楚楚,凄凄切切,如人哭泣一般。不由打了一个寒噤,遂觉遍体生凉。此时夜已三鼓,更深人静,翠娟也未免动了一个惧心,忙进绣房,令素梅将门关紧,锁入帐里,还未脱衣,一时风雨聚至,雷电交加,只听的:声如地裂,势若山崩。一声霹雳,毂辘辘震动山川;两条闪电,明晃晃照彻宇宙。风卷石砂,刮的马面牛头皆闭目;雾满乾坤,惊的山精野怪尽藏头。三峡倒流,不住盆倾瓮点;银河下泻,一时沟满濠平。只使的风伯雨师无气力,雷公电母少精神。
  风雨过处,只听的乒乓一声,门窗俱裂,满室尽是火光。翠娟急睁眼一看,但见火光中无数妖怪。那妖怪近前,不由分说,将翠娟挟起,往外就走,翠娟唬得三魂渺渺,七魄悠悠。只说精魂摄入魔王府,那知玉魄携归浪子村。
  看官,你道这伙妖怪是那里来的?就是郑一恒等。自那日定下计策要劫翠娟,计巧先着郑一恒造了一只船,泊于浙江,将家中细软尽行运入,俟人到便开船逃走。到了这一日晚间,五人俱搽抹花脸,扮做妖精模样,身上披了雨衣,手中拿了火具,暗伏在金御史宅后,单等下雨行事。候到半夜,果然风雨齐至。他五人原是江湖久盗,凡飞墙越屋,如履平地。况金御史又不在家,抢劫翠娟,真囊中取物一样。五人乘着风雨遂破窗而入,认定翠娟,用雨衣裹起,挟着就走。不一时,到了江边,将翠娟交于郑一恒道:“幸得老天助力,一去成功,不负贤弟所托。”
  郑一恒先把五人谢了,然后将翠娟抱起道:“小姐别要害怕,我不是妖精,有名有姓,同是杭州府人,因慕小姐颜色,无门得入,故用此计得了小姐,咱二人就是夫妻了。”
  翠娟此时已惊得半死,及闻郑一恒之言,方知落于奸人之手,一时烈性暴起,骂道:“吾宦门之女,千金之体,谁与你为妻?我金翠娟既到此地,必无生理。宁可碎尸万段,决不受你贼子之辱!”郑一恒笑道:“小姐,你今日既落我手,即欲求死而亦不能。在我船中,便插翅也不能飞去。我实对你说了罢,你若爽爽利利从我便可,若这等扭手扭脚,只用我众兄弟们将你缚倒,去了你的裤子,你那新新鲜鲜避人的宝货,少不的还现出来,供我一个快活。”
  翠娟那里听他,只是哭骂。郑一恒将计巧等调了一个眼色,五人一齐向前把翠娟按倒。郑一恒正欲安排下手,忽听的后面喊声震地而来。六人听了大惊,把翠娟放起,慌忙开船,顺江洄流,望西而逃。
  不一时,后面追兵渐渐逼近,郑一恒恐怕在船上逃走不脱,随即将船傍岸,携了翠娟由陆路奔走。翠娟喊叫之声,又惊起江岸上防兵,防兵便随着喊声追去。此时东方渐白,六人携着翠娟终觉碍手,欲待杀了,又无兵刃。正走之际,忽见道旁一井,郑一恒骂道:“今日之祸,都是为你这骚根起的。人既得不利亮,连家业都舍了,性命还未可保,前世冤家,今生撞着。罢,罢,罢,给你个囫囵尸首罢。”
  说完即将翠娟投入井中,六人方金命水命逃命去了。你道这追兵是那里来的?方计巧等五人劫翠娟时,素梅唬的藏到床底下。藏了顿饭时节,见没有动静,方出来将此事报于金日方。金日方回宅,各处搜遍,全无踪迹。又到后园一看,见墙上扒的脚印,方知翠娟不是妖精摄去,是被贼人劫去,遂将此事报于兵马司。兵马司即刻点起二百兵丁,着他沿江追赶。
  到了第二日,方将六人捉回兵马司。将计巧等严刑拷打,六人受刑不过,方把抢劫翠娟,投翠娟于井中之事,尽情招了。及至押他去井边验取,翠娟又无踪迹。此事竟成了一个疑案,整年监禁在牢,以后六人俱死于狱中。金御史为贪去赏花,失却爱女,自己追悔是不消说的。夫人还疑是妖精摄去,求神求鬼,许猪许羊,哭哭啼啼,思念女儿,这是妇人的常情,也是不消说的。吴瑞生方与翠娟约为婚姻,正欲央媒撮合,忽然生此变故,此时相思比从前更甚,背后珠泪也不知流了多少,这也是不消说的。但金翠娟既被郑一恒投在井中,如何又无踪迹,此事甚奇,有分教;才离虎口,又入狼穴。身如柳絮,随风转,将欲欺花,忽逢妒柳。暂借鸟巢作伴栖。试看下回,便知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