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白发青衫何所遇?文章赖有知音。何期天意尚浮沉。功名虚往世,基业冀来今。未拟成均淹骥足,偏于润下投簪。闻言不觉义何深?饶他罗刹面,奋我圣贤心。
  右调《临江仙》
  话说那少年,姓康名伊再,字梦庚,乃是浙江温州府平阳县人。父亲康燮,字调臣,与贡鸣岐同年进士。初任行人司,秩满,迁户部主事。年近五旬,尚未有子。是年正值会试,康燮分校经闱,取中虞鼐等十八人,皆一时知名之士,朝议以为得人,将康燮加俸一级,升吏部员外郎。未几,又升江西督学佥事。到任之后,公明廉直,振拔孤寒,绝请托奔竞之门,杜躁进夤缘之辈,上台无不推重。是时,临江府有个府学生员,姓伊名长庚,高才博学,深识远见。为文则沉郁雄茂,古劲闳肆,卓然大家。积学有年,几及耳顺,无奈是时文风卑弱,至于录科小考,尤清空浅薄。一往锐利者,尽皆列于前矛。即南宫棘省,亦无不以此种文字为利。至若伊长庚的文字,虽精当无俦,反嫌障滞。每逢宗师科岁,仅置三等。偶或幸列二等,到省觐时,又以深奥不通今为弊,往往落于孙山。若想要考在一等之内,是断断不能的了。然他志向不怠,自信益力,埋头刻苦,鬓发皓然。康燮正发牌,科试临江,出了个“不违如愚”的小题,作者纷纷以挑剔为胜。伊长庚是理学家,未免板重。又置三等。发落之时,伊长庚跪到案前,哀号涕泣,恳请出题复考。康燮抬头一看,见是个白发老儒,心中暗自好笑,便道:“本道试士,愿为朝廷得人,故鉴别甚公,持衡无弊。你文字不佳,姑降劣等,已属车道优容,为何辄敢鼓噪?”伊长庚哭禀道:“太宗师慧眼自是不错,但生员果然不通,即褫革亦且无怨。可怜生员弱冠采芹,即潜心古学,笃志纯修,沉埋四十余年,蹇遭屈抑,志不得展。幸遇太宗师,文光遐被,慧鉴澄清,士林望为福星,茅茹咸归月旦。意谓夹袋可容,盐车得骋。不料又蒙沦弃,则今秋之望遂绝。若生员年未迟暮,尚冀将来。今生员老矣,此科失足,精神不能复振,可不负一生苦学,将老死翁牖间耶。若太宗师必欲见责,愿触死宪庭,以释四十年儒冠之恨。”康燮听了这一席话,转打动怜才的念头。叹道:“年高不怠,其志可嘉。”因拈过笔来,就出一个题目,乃是“博学而笃志”一节,就令他当堂构笔:“若果然文理精通,自拔为优等。若仍是平常,不许再来混扰。”伊长庚听了,大喜道:“蒙太宗师垂情,生员当另出手眼,以见胸中抱负。”接下题目,见是个大题,一发欢喜。就在旁边一张小桌子上,平心静气,异想天开,也不思索,也不起稿,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呈到案前,康燮见他下笔敏捷,已信是真才。及展观所作,觉精彩浩翰,渊博深凝,俨然大儒气象,一扫油腔滑调。不觉喜动颜色,拍案叫绝道:“贤契负此隽才,可惜为时流所误,屈抑至今,使人有学海遗珠之叹。”遂大加评点,拔置一等第一。发落完了,退入后堂。忽传呼伊生员进见。伊长庚志气扬扬,径步内衙里去。见了康燮,忙跪下叩谢。康燮一手扶起道:“不消了。”便叫门子,拿交椅来,命他坐了。伊长庚鞠恭至地,再三感谢道:“门生此番倘非太宗师矜拔,则丧气终身,反为时流耻讪。今幸逢伯乐之知,更笃缁衣之好。生成之德,宁有涯量。”康燮道:“贤契晦迹韬光,其神已全,其力已厚,养冲识粹,鸣必惊人。且文章乃神物,岂能终抑。想龙头定属老成,贤契益当自勉,勿负老夫之望。”伊长庚答道:“多蒙太宗师属念,特恐功名利钝,非文章可必耳。”庚燮道:“贤契放心,今科本省主考官虞鼐,乃老夫本房中式,由翰林院庶士点定,最有才情,当作柬相嘱,定使拔为首卷。”伊长庚十分感激道:“太宗师培养之恩,如此高厚,门生自愧谫劣,何能当此隆遇。”康燮转留他用了小饭,又赠些乡试的盘费,方才出来。有诗云:
  青衫白发老雄才,今日文章面目开。
  纵使秋风能借力,不知天意属谁来。
  康燮又欲按临他郡,只因夫人已怀孕三四个月,不便携带同行,遂封锁了内衙自去。
  却说虞鼐,钦点江西主试出京,在路得了康老师书札,已自留心。到得省闱,关防缜密。伊长庚进了头场,七题入手,一气挥成,文思愈加精彩。自觉得意,帘官披阅之下,觉此卷另有风骨,如泰山河岳,视诸生卷皆莫能及,遂拟首荐。虞鼐暗暗使人到经房窃探,闻伊长庚头场已中,便已安心。谁知天定胜人,最难意料。至次场论判,指陈时弊,尤切实详明。正稿俱完,忽见个苍蝇飞在卷上,伊长庚恐怕污了墨,忙将彩袖一拂,不期撩着了烛煤,落在卷上,烧一个大孔。伊长庚气得捶胸跌脚,仰天号叫道:“罢了,天绝我也。”遂收拾笔砚,叹了口气,含泪出场。
  却说虞鼐,试毕三场,取定数额,唱名填榜。却因前日老师嘱托,便一心注定伊长庚的名字,遇文字口气相象的,都拔了魁首。及至唱过十名,只是不见。忙叫住了,挨查卷内,将伊长庚卷,拔在前些。谁知挨拆到底,并无此卷,已自惊讶。遂查未中式落卷内,仍是不见。及细查经房,只有头场,并不见有二三场卷。诘问外帘,始知二场卷坏,已贴出了。虞鼐不胜叹惜,众帘官尽为扼腕。不料,伊长庚是夜出场,回到下处,呕血数碗,水粒不进。下处着急,连忙叫只小船送他回家。
  此时,康燮考毕了九江府,计及夫人胎孕,已将满足,仍回临江。闻知伊长庚下第之故,好不可怜。过了数日,康燮忽梦见伊长庚来谢他,说到落第之际,言皆凄惨。康燮亦鸣咽下泪,欲要留他细谈。伊长庚道:“门生总是明日要来。”说罢就走。康燮醒来,觉泪痕犹在,十分惊讶。
  次日傍晚之际,康燮独自个坐在书房,翻阅报部文卷。忽抬头见伊长庚,冉冉而来,仍是旧时模样。走进内衙,却笑容满面,绝非夜来之状。康燮立起身,正欲行礼,只见伊长庚并无半言,也不作揖,往内便走。康燮惊疑莫解,尾之而进,直入卧房,悠然不见,夫人已是分娩。康燮早知其故,却不说出,便问:“生的是公子么?”丫头道:“正是一位公子。”康燮惊喜非常,忙差人到伊家去问,果然适才死了。康燮明知伊长庚投胎做了儿子,是报他知遇之恩。遂将儿子,取名伊再,字梦庚。又查伊长庚遗有二子,都替他进了学。闻他家事消乏,又扶持置了些田产。有阕《玉交枝犯》尾曲儿道:
  从今父子,却原来夙世生师。今生慧业,前生事误,儒冠都在书诗。严父,严师,两为之。生我成我,皆恩赐。〔五供养〕南宫虽点额,莫嗟咨,转世蜚鸣信有时。康燮年逾半百,忽举此子,三朝满月,庆贺盈门,夫妻二人不胜之喜。过了年余,康燮提学俸满,升了湖北布政司参议,反因刚直峻厉,与抚台不合,被劾回家。
  却说儿子康梦庚,只因生前积学,赍志而殁,托生做了康燮之子,仍是夙世带来的慧性。才交两岁,便能识字。见书上容易字眼,便伊伊唔唔的念将起来。父亲疑是有人教导的,又另取一本书,指与他看,依旧也认得出来。康燮大以为奇,十分珍爱他。到了四岁,便能出对。五岁即会写字。于是平阳一县的人,都传扬开去,说是康乡宦家出了个神童,无不赞美。那些读书朋友,都做成联句,请他属对,他都应答如流,略无难色。也有求他和诗的,也有求他写扇的,往来不绝,门庭如市。这康梦庚倒也应接不暇。时人有诗赠他云:
  康君甫五龄,夙慧本天生。
  秀夺乾坤气,灵锺河岳精。
  属联夸敏妙,书法更纵横。
  国瑞诚无忝,才华愧老成。
  康梦庚到了六岁,颖悟非常,且智识先人,言词出众。至于论断事宜,更有一种奇侠之气,肝肠激烈,绝非少年可能。父亲见终日缠他的人愈多,恐怕荒废学业,便请了一个名师金先生,是本庠名士,聘他在家。康梦庚到了馆中,见过师长,然后肄业。不想他一见了书,不消熟玩,略过眼便能成诵。也不消讲解,略提点,他已贯通。先生也十分称赞。自此,外边的人,见他已在馆中攻书,不便再来缠扰。虽不断绝,已自少了好些。一日,夏天酷暑,金先生觉得馆室烦闷,却移一桌到轩子里坐。只因地间有些高低,桌子再放不平,便呼馆童到天井里,拾块小砖来,衬了脚,方才平了。金先生喜道:“此砖块,为物虽贱,甚是得用。可见随材布置,天下原无弃物。”因作诗云:
  碎掷空阶器未成,谁知赖尔便支倾。
  金先生先成了首二句,结语尚未成韵,正在思索,康梦庚从旁接口道:
  虽然不得登台阁,也与人间抵不平。
  金先生听了,更是称奇。想道:“此子髫龀之年,诗才如此隽妙,观他口气,知后来,虽未必拜相,亦断非常人。
  忽一日,有个吏员,叫做王仲吉,在福建做了一任县丞。偶然到平阳县经过,闻康梦庚有神童之名,也来拜他。康梦庚虽则出来接见,然薄他是个滑吏出身,却不十分敬重。王仲吉便开言道:“小弟风尘末吏,僻处天南。夙闻吾兄盛名,心仪久矣。今特奉访,实欲就教词坛,以瞻丰采。”康梦庚道:“学生幼稚,知识未开,不过略识之无,戏操笔墨,谬为大君子所器,方切惶汗,何敢又当先生枉驾。”王仲吉道:“吾兄旷世仙才,当今国瑞,何乃过谦若此。小弟今日此来,实思抛砖引玉,不知肯辱教否?”康梦庚道:“第恐文义鄙浅,见笑大方。果有尊句,请先命笔。”王仲吉道:“僭先了。”口里应着,心下还只认是:“五六岁的童子,不过勉强扭合,只出个三字对儿与他对。”道:云匝地
  康梦庚略不经意,即随口应道:水连天
  王仲吉见他出口敏利,不假思索,便又出一对道:培埴下士
  康梦庚暗想:“培植两字,土字都在旁边,与下字不相映合,便无意味。”知他胸中有限,便也用两个偏旁字,讥诮他道:俯仰上人
  只因这四个字,触着王仲吉的角色出来,不觉变了颜色,半日只不做声。因又想出一对,作耍他道:三子成孱,此子无非小子
  康梦庚也知,是故意轻薄他年幼。便不慌不忙,随口答道:两虫作蠹,其重有似大虫
  王仲吉听了,先前的还略略带些讥讽,这一联却明明痛骂,便艴然不悦道:“兄虽这样聪颖,出语还该稳重。”康梦庚道:“学生摭字成文,不过要与首联对合,取义故未深究。不知有甚不稳重处?学生实坐不知,幸先生明以教我。”王仲吉虽明知欺悔,却自说不出来,又羞又恼,只得说道:“小弟尚有一联,更欲借重。”康梦庚道:“既承台命,何敢惮烦,一发请教。”王仲吉想了一会,忽说道:人加于我,我加人,人独无仁
  康梦庚随口应道:吏即为官,官即吏,吏真有利
  这一对,把个王仲吉一发气得火星直爆,便发作道:“孩子家学这等轻薄,若以此处世,恐为取祸之道。”康梦庚听见骂了他孩子家,也大怒道:“彼此应酬,原系文墨雅道,怎出言如此村野。若县丞可以祸福人,则吏员之威亦赫赫矣。”王仲吉道:“你只恃父亲荫下,肆无忌惮,终身之忧,自在他日。今日也不与你计较。”康梦庚道:“幸是父亲荫下,却不曾仰人鼻息,窃人权势,好不扯淡。”王仲吉见语语刺心,只大嚷大闹。待要手舞足蹈起来,亏得众家人,如飞报知康燮。康燮连忙走出厅来,着实赔情,把儿子责备一番,又向王仲吉解释一番。王仲吉见康燮赔了礼,反不好意思,只得忿忿的出门去了。自此,康燮吩咐了管门家人:“凡是会小相公的,只说往山中读书,一个也不放他见面。”康梦庚转得埋头攻书。
  到次年七岁上,文艺已是精通。不料,是年母亲已殁。不止半年,康燮也成了痰疾,相继而亡。康梦庚擗踊哭泣,哀毁尽礼。丧服甫毕,到九岁,就进了学。合城士夫之家,俱欲与他联姻,他却目空今古,定要娶个绝世佳人,那寻常脂粉,漠不关心。但与他作伐议亲的,俱一例辞谢。
  到十一岁上,不期昔年与他口角的那个吏员王仲吉,果然到京里,用了些银子,托了些势要,恰谋升了平阳县知县。只因睚眦未释,积恨在心,到任之后,又闻康燮已死,存有个报复之念。康梦庚是伶俐的人,已知他来意不好,即收拾了千金,往布政司起了纳监文书,竟到南国子监,援例坐监读书,把家中一切事情归结停妥,托与一个诚实忠厚的老苍头掌管。王仲吉知他已不在家,也只罢了。康梦庚却一心在监用功。坐到年月满了,便想出外游学。是年已十三岁,便有个访求淑女之意。金陵名胜,领略殆遍。因他眼界太高,视为无物。或貌不称才,才不称貌,都不寓目。闻苏州佳丽,便拟一游。带着两个家人,一个叫做朱相,一个叫做王用,到水西门觅下了一只江船。渡过了江,到镇江府,也待盘桓几日,便在城里寻了个下处住着。天色尚早,在街上闲走了一回。抵暮来寓,店家搬进饭来,只听得间壁有小木鱼声,在那里念金刚经。康梦庚便问店家道:“这邻居是个庵院么?”店主人道:“不是庵院,是在家出家的,老夫妇两口儿,吃斋布施,极是好善。这是他老婆子,在那里诵经,老儿在外头做法会,尚不在家哩。”康梦庚听着,也不在话下。吃完晚饭,因船里不自在了,思量早睡。睡不多时,只听间壁木鱼声渐渐息了,经已念完,忽叹口气儿,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口里絮絮叨叨,不知说些甚么。康梦庚疑惑留心。要听,再不仔细。又听了半晌,忽放声号哭起来。说道:“世间恶人也多,再不见丧心到这个地位。与他又无仇恨,杀了他夫妇妻两口罢了,只两岁的一个小孩子,晓得些甚么,也把来杀死。人说天理最近,报应甚速,这等看起来,何尝有甚报应,天理也是没有的了!”说罢,又号啕痛哭。听得那老儿也回来了,反埋怨那婆子道:“你怎不知利害,沿街浅巷,万一被人听见,吹到他耳朵里,我这两口儿,都是个死哩。”那婆子便不做声。康梦庚逼清听见,大骇道:“清平世界,难道有如此穷奇!这等说起来,则他一家,已抱奇冤异屈。若一郡之内,不知人也杀害过多少了。我生平最有肝胆,终不然这样不平的事,竟坐视不成。好歹明日叫他来,问个明白,就替他伸一伸冤,也除了镇江一郡的大害。”说罢自睡,一夜里,但闻有悲咽之声,却并无言语。有诗为证:
  情词惨切不堪闻,生死关头说与君。
  赖有平阳贵公子,千秋意气激孤云。
  到了次日,康梦庚侵早起来,就叫店主人,请那老儿过来讲话。那老儿不知就里,连忙走来。康梦庚叫他到房里坐下,问道:“老丈尊姓?”老儿道:“姓韩。不知相公有何事呼唤?”康梦庚道:“昨晚偶闻老丈家中,似有冤屈事情,特请来相问一声,并无别话。”那韩老儿见查问他夜来之言,知已漏泄,恐怕惹祸,转慌张掩饰道:“老妻因死了两岁的一个儿子,故此在那里怨天恨地,不期惊动了相公,着实有罪,但并没有甚冤屈之事,相公敢误听了。”康梦庚道:“岂有此理,这件事我明知不平,正欲为老丈伸一臂之力,如何转要瞒我。”韩老儿连忙摇手道:“相公莫说罢,留我这穷性命再活几年,不要你招揽些祸事出来,害我受累。”康梦庚笑道:“怎这样害怕。你好好对我说知,还你没事。若执意隐忍,我便到县里出首了。等官府拿你去问,怕你不说。”韩老儿见康梦庚压量他,没奈何,只得苦告道:“说便待我说,只是相公真个莫要连累我。”康梦庚道:“这个不消你叮嘱。”韩老儿方直说道:“这城里有个豪恶,姓屠,号叫做明命。生平的恶端,一时间也说他不了。他又有个恶奴,叫做屠六,最有机变。假如要害这个人,他两个一顿商议,就摆布他个死了。若见人家妻子或闺女们,稍有几分姿色,便明奸暗占。见人家良田美产,则白占强吞。市中有生意得利,即令奴仆把持,不容第二个人做。大小衙门书吏,都用子弟充当,不许被害人控告。但有告他的,便接起呈状,把他处个灭门。因此,外面送他个口号,叫做屠一门。所以人只吞声饮恨,怎么肯把性命送他到他手里。至于家庭秽行,不一而足。其最大者,如强奸嫡妹,宣淫庶母。总之,说不出他万分之一。”
  康梦庚听到此处,不觉怒发冲冠,咬牙愤怒道:“依老丈说起来,竟是个人中枭獍。镇江一府,竟没个有胆力的除他,岂不可恨。”韩老儿道:“昨夜老妻痛哭,虽非寒家之祸,却亦有个瓜葛,所以悲伤。这城里有个娄仲宣,夫妻两口,尚是青年。原薄薄有些储蓄。这娄仲宣,时常在处个馆儿。不料前年,误被这屠一门请在家里。彼时,屠一门嫡子尚幼,单教他一个承继的嗣子恩官。这件事,不说便罢,说起来真个心惨。只因新岁,屠一门同恩官,到娄仲宣家拜年。娄仲宣却不在家,屠一门定要请他娘子相见作揖。他娘子姜氏,偏偏是镇江城里第一个绝色,还不上三十岁,端庄静一,再不肯轻易见人。这日,正是冤孽,被屠一门勉强不过,只得走到屏门口。屠一门看见,作了个揖,立起身来,口里虽说些套话儿,两双眼已注定在姜氏身上。姜氏见他颜貌不良,就缩身进去。屠一门怅望了一回,才同恩官出门去了。后来,姜氏怀妊七八个月。娄仲宣虽则坐在屠家,却一心记挂着家里,每日老早解了馆回来。不料屠一门,自从见了他娘子标致,日夜与屠六算计,要害死妾仲宣。“一日,算计定了,向先生道:‘师母有妊,先生本当在宅,临时便于照顾。但小儿顽劣,又不能荒废。昨夜与老荆算计,除非把小儿带到宅上,就先生教诲。至于薪水之费,小儿自有薄蓄。恐家下料理不便,只将他带去,安顿在宅上,以便照管。’娄仲宣只道果然体谅他,不胜之喜,便满口应承。屠一门便叫家里人,卷叠铺陈,收拾箱笼,唤几个粗使人,扛的扛,抬的抬,先搬去了。又留娄仲宣,吃过午饭,然后令恩官到里头去了一会,不知做些甚么勾当,才教他出来,同着先生回家。有诗为证:
  斯人不必问伊何,吴俗呼为大阿哥。
  若过英雄投旷眼,行藏原只似幺馍。
  “娄仲宣师弟二人,到了家中,把行李箱橐,都收拾到内里去,书案什物,才铺排的停当。只见那屠恩官,口叫腹疼,要去出恭。娄仲宣领他到后边坑厕上,出了恭来,一发痛的凶了,神思渐觉昏沉。娄仲宣连忙扶他到床上去,把被与他盖定,叫他静卧片时,自然就好。过不上一茶时候,只听得在床上大喊一声,翻天搅地的响动。娄仲宣慌忙走去看时,只见那屠恩官,七窍迸裂,鲜血满床,扒跳而死。”康梦庚惊道:“这是何故?”韩老儿道:“你道为何?原来屠一门真正是个灭伦丧心的禽兽,已将嗣子恩官,服了毒药,要陷害娄仲宣于死地,便好谋占他老婆的意思。”康梦庚听到其间,拍案怒叫道:“师长伦分最重,无辜置之灭门。嗣子谊属至亲,而复忍相残害。恐禽兽中,亦未必有此。”韩老儿道:“相公,说到后边,还惨哩。那时,娄仲宣慌了手脚,连忙报知屠家。屠一门假意惊骇,到娄家验明了,就变转脸皮,只说他见了箱橐中金银什物,起了不良之心,谋死了他儿子。随报了本县。那知县,又是个昏官,兼受了些贿托,把娄仲宣捉来,不由分说,就动夹榻。可怜娄仲宣,是个斯文懦弱的人,那里当得起极刑。一时有口莫辩,便招认谋财害命是真。当下录了口供,到家搜验,箱橐中止有砖瓦石块,并无财物。原来都是屠一门假装锱重,故意张扬耳目,暗伏下陷人的恶计。众差役见是人命重情,需索恣饱,又复罄卷衣饰而去。姜氏无路号天,哭倒在地,好不可怜。差人报到县中,知县见锱重已失,情兴索然,认是娄仲宣盗换的手脚,一发大怒。又加上三十大板,下在狱中。遂着地方,把尸骸盛殓,发坛安置。其时,娄中宣监门使费,及饭食医药等项,可怜姜氏卖田变产,竭力支持。屠一门恐怕他往别处告理伸冤,却令屠六朝夕伺察,绝不许一人到娄家往来。若有走动通风的人,便暗暗使个计儿,灭了他口。屠一门算,娄仲宣问成死罪,谅无生理。便悻悻然想要谋姜氏到手受用,因央几个惯走脚通风的卖婆,吩咐他到娄家,曲劝姜氏,顺从之后,重有相谢。谁知,那姜氏洁若冰霜,凛不可犯,真个比共姜的节操还胜二分。一涉非礼之言,便严词厉色,正言斥责。屠一门见说他不转,又将金银珠宝,动他的心。那姜氏,却视如粪土,掷之户外,略不沾染。”
  康梦庚听了,踊跃赞羡道:“世间有这样贞节妇人,真是可敬。”韩老儿道:“因为他坚守那贞节两字,就弄到杀身之祸。屠一门没法,只得又将利害吓他,他也全然不睬。却说道:‘死生祸福,虽系于天,实由于人。然人所重者节义,所轻者死生。倘有祝福,听凭吩咐。我此身只有一死,决无第二条念头,不要认错了。’屠一门闻知这番说话,想道:‘即善策不行,只得要用狠着了。’遂与屠六商量,要使个劈空妙手,处他进退无门,生死不得,等他受尽苦楚,不怕不回心转意了。”
  不知韩老儿说那屠一门与屠六,毕竟算计怎么样的狠着出来,才可改移得姜氏铁石般的念头?且看下回分解。
  总评:
  伊长庚困扼一生,忽逢知己,而又推恩荐引,人意所料,自是一个解元。
  岂知遇而不遇,盖天意耳。然此案非试官之失人,亦非天意之颠倒,乃是做小说的善为下文康梦庚张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