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云:
  灾频更切肤,屋漏连遭雨。祸不单行,船覆江心渡,天高无路呼。痛妻孥,欲援羁人挈幼雏。谁知更中萧墙祸,把弱息如同拉朽枯。冤难诉,而今谁个恤穷途。这时节欲倩人扶,谊远情疏。耻笑个离家妇。
  右调《金络索》
  话说谢氏,生长香闺,从未出门。万不得已,只得离乡背井。自从登程以来,受了许多风霜劳苦,气恼艰辛,觉得身子疲倦异常,不吃晚饭,先去睡了。睡到二更多天,忽梦见一尊古佛。谢氏慌忙下拜,求他丈夫之事。那佛与他一幅素纸。谢氏收了,仍复拜求。只见儿子袁化凤忽被个不识面人抱着就走。谢氏连忙夺时,人已不见。那佛向谢氏把手三翻。谢氏忽然惊醒,见袁吉与奶子、丫头俱未睡着,便将此梦说破,各各称异。谢氏道:“但这幅素纸,恐怕有些不祥。”丫头道:“或者叫我家到官处抱白的意思。”袁吉道:“我想素纸是个无事之兆,叔父不久自然脱难。”谢氏道:“只是你小兄弟被人抱去,我要夺时,如来把手三翻,不知甚么缘故?”袁吉道:“三翻手是个十五,除非到十五岁上有些灾晦。”奶子道:“总是梦中的事,那里有许多凭准,回去到寺院里烧烧香,祈保祈保便了。”谢氏便不在话下,翻来覆去,一夜不睡,只是啼啼哭哭道:“我这一身狼狈不打紧,但是丈夫的事,再没一人替他挽回。况且前日通了个信息,已晓得我在京师,不知怎的牵挂。若不见我些动静,教他愈加愁闷,我心里如何得安。如今京里是去不得了,在路上耽延,又没体面,不如且作归计,到家里别寻门路。”袁吉心里受了些惊慌,也睡不着,与婶子两个直说到天亮。忙忙催丫头与奶子起身,大家洗过脸,原雇子轿驴,径回河南。谢氏心里气苦,那里吃得下早饭,只得忍着肚子上了轿,匆匆躜行。走了五十多里,谢氏又饥又渴,却并无卖饭的所在,掌鞭人还不见上来,谢氏饿得腰都软了。袁吉一时没法,往四下里一看,只见旁边二里多地,隐隐有一村人家。忙说道:“那边人家虽有,却不是经走的所在。”奶子道:“大娘不要饿坏了,管他是路不是路,且去叫他煮些饭吃,赏他钱把银子,怕掌鞭的不来守候吗。”袁吉也说有理,便打转驴子,往小路上走。此时谢氏肚里也饿得慌了,只得凭他主张,走到人家所在。袁吉跳下牲口,先去一看,那不是人家,竟是一所小小庵院,忙与谢氏说知。谢氏道:“我昨夜梦见了佛,且进去拜拜。”袁吉带住驴子,扶了轿杠下来。丫头伏侍谢氏出了轿,袁吉拴住牲口,一同走入庵中去了。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在未保。
  话说谢氏一众,才进庵门,只见一个半老不老的和尚走上前来,把四个人仔细一瞧,问道:“奶奶们那里来的?”袁吉道:“我们京里下来,要回河南去的,到上刹来烧炷香儿。”和尚合掌道:“阿弥陀佛,难得居士们信心从善,请到大殿上去。”便在前边引路,四个人随了入去。原来门径虽小,里头却甚是宽敞。见那大殿,琉璃掩映,金碧辉煌,十分庄严伟丽。谢氏步进殿中,和尚替他点起香蚀。谢氏拜告了一番,就叫袁吉将一两银子送他做香钱。袁吉便向和尚说道:“不该打搅师父,今日我们不曾用饭起身的,奶奶有些饥了。师父若有便斋,相扰一餐,一总奉谢。”和尚道:“小僧这里素斋甚便,相公怎说起酬谢,请到客堂里坐。”谢氏对袁吉道:“怎好在此吃饭,还到前头去的是。”袁吉听说,也待要走,却被和尚一把拖住道:“相公、奶奶光降小庵,难道茶也不奉一杯。况且要打中伙,还有三十多里,不要饿坏了人。小庵虽然贫陋,腐饭也尽可充饥,何必如此拘执。”便一面叫和尚把驴儿牵进来,喂些草料。只见四五个和尚,不管好歹,把轿子驴子一总弄了进来。袁吉见和尚如此殷勤,只得反劝谢氏道:“承师父们一点好心,难以却他,只得扰了素斋,也好赶路。”谢氏不得已,见侄儿又被他死死留住不放,只得勉强移身,同到大殿后头一所客堂里坐定。一个小和尚掇出茶来,又摆上许多果品。谢氏对袁吉道:“我们来到这里,掌鞭的那里晓得,倘然他一直赶过了,找寻我们不着,岂不急坏了吗。你还到路口去看看,等他们来同走。”和尚在旁听见,急忙止住道:“相公且请坐了吃斋,我叫小和尚去俟候便是。”当时吩咐一个行者,叫他到路口候着,问他是赶袁相公牲口的,叫他进来,也吃些饭。那行者听着吩咐,飞也似的去了。袁吉问道:“上刹有几位师父?”和尚道:“只有十来个儿。”袁吉道:“这个僻静去处,饭食从那里来?”和尚道:“路口有客商过往,抄化些度日。”正说话时,见一个小行者搬出极精的素菜。和尚道:“奶奶请用饭。”说罢,走出去了。谢氏道:“我们快些吃碗饭儿,早早去赶路。”袁吉连忙吃完了饭,又催奶子与丫头都吃了。小行者端进热水来,大家洗过手脸。和尚也走来道:“奶奶用完饭了吗?”袁吉道:“多多在此打搅。”便取出一包银子送与和尚道:“须些香金,聊偿一饭之费。”和尚道:“再不能受,相公留在路上盘缠。”袁吉又道:“师父倒不要算做相酬,竟把来买些香油,在佛前作个福吧!”和尚道:“既如此说,只得收下,决不敢负相公的善念。”袁吉与谢氏便欲起身,和尚道:“里边还有随喜的所在,请奶奶们也进去走走。”袁吉道:“赶路的人,那有心情闲耍。”和尚道:“后边阁上有一尊白衣观音,宝签甚是灵验。若处心礼拜了,随你奇灾大难,俱逢凶化吉,不可不进去拜拜。”谢氏听见这句话,不觉心动。便说道:“且进去求一求签儿也好。”和尚欣然引导,弯弯曲曲,走过许多寮房,到一个阁上,果有一尊白衣观音。四个人连忙下拜,口里都喃喃祷告,要讨个逢凶化吉的灵验。那和尚掩着口暗笑,下楼去了。谢氏拜罢起身,看看佛像,转过厢楼,后边又是一进楼子。并无佛像,却有两三副床帐,绣帷锦被,铺排得十分华丽。袁吉道:“和尚倒有这等受用。”谢氏道:“我们不是闲耍的时候,快些去吧。”袁吉道:“正是,也好走路了。”
  一同走出前楼。可煞作怪,那前楼的中门已是关断。四人着了忙,只得乱敲乱叫。喉咙都叫破了,那里有人听得。谢氏道:“不好了,莫非和尚是歹人,我们落他陷阱?这番四条性命,逃到那里去!”丫头与奶子听见,尿头都急出来,便扯住了谢氏,号啕大哭。袁吉道:“哭也济不得事,如今没奈何,待我拼着性命,在窗子里爬下去,寻个门路救你。”说罢,脱掉外衣,解拴腰带子系在窗楹,两手紧紧挽定,挂在半中,卟的一跳,果然已到楼下,走到外厢去了。正是:
  方叹罹灾甫脱灾,谁知灾更叠乘来。
  僧佛面目真罗刹,虽有慈门不放开。
  话说谢氏,只道袁吉去寻了出路,就来救他。谁知眼都望穿,连他的影儿也没了。三人急得慌乱,哭做一团。看官,你道那班和尚是何等样人?原来是一伙大盗,人人有几分勇力,且学了十八般拳法,随你二三十大汉,也不够他一个人发脱。故假意戴着顶僧帽,穿这领袈裟,借佛门做了个容身之地。夜里却改扮异装,惯到各路行劫商客锱囊,窝入寺中,穷奢极乐。这日也是谢氏合当有晦,恰恰到这寺里拜佛。这几个久不见色的饿鬼,做了几年孤独长老,精华直满到头顶上来,亏得借手铳出脱了些。那时,这班强徒,看见谢氏,原有八九分姿色,年纪还不甚多。又见有个丫环,人物也俏丽,年纪又小,只奶子有四十多岁,兀自丰韵。一时着了魔,魂也不知掉在那里,怎肯还放他去,故抵死留住,做出许多殷勤。先把轿子牲口弄了进来,使外面没了形迹。又假意叫小和尚看掌鞭人,羁縻住了袁吉身子,不放他泄漏。及至骗到观音阁上,料那袁吉毕竟弄下楼来,要寻出处,预先伏下一个和尚在前边楼下。见袁吉果然下了楼,走出来,就一手儿扯住,直押到另一个静僻去处闭着。谢氏三人,见势头不好。明知贼秃必来强奸,待要寻死。奶子道:“且看光景,或者算计得个出身之路,再作区处。我们死了不打紧,何人与我申冤。况且相公在狱中,只有小官人这点骨血,承继宗祧,何忍死而绝后。”说到伤心之处,谢氏便如肝肠寸断,哭得死而复苏。乃含泪说道:“奶子,你怎轻易说个出头日子。如此铜墙铁壁,插翅难飞,我三个女人,做出甚么事来。倘然秃驴到此强横,终不然污蔑这身子,做些含羞忍耻的事,玷辱袁氏祖宗不成。莫若早些一死,还留这点名节。”奶子道:“大娘节操,我岂不知。只是大娘一死,小官人料难久存,关系实为不浅。”谢氏道:“虽如此说,只恐秃驴来强逼时,就要做个洁身之鬼怎么能够。”
  正说不完,只听见楼门一响,四五个狠和尚闯将入来,谢氏惊得魂不附体。待想往楼窗里做个绿珠坠楼的故事,亏得丫头一把拖定,只是乱哭乱跌,声声求死。丫头放下主母,跪下去连连磕头。和尚那里睬他,一个先把丫头抱在怀中,做了几个吕字。一个去扶谢氏,替他拭泪。谢氏尽力死挣,犹如婴儿戏金刚,那里挣得脱。又一个搂住了奶子,奶子慌得凶了,人极计生,倒立定主意大声说道:“你们众师父若要干好事,须依我一句说话,只在我身上,包管做个长久夫妻。若一味莽撅,目下虽着了手,第二次就不得见师父们的面了。”众和尚连忙问道:“依你怎样说,才可以长久?”奶子道:“事到如今,料想做不成节妇,就做了节妇,何处图名。人生在世,那个不要寻些乐趣。我与这丫头两个是不消说了,只大娘意中,还执定闺门娇养的性子。然身已到此,也不怕他飞上天去,只是太急骤了,未免要寻短见,则师父们费过多少心机,岂不白白里枉送他的性命,究竟不能享用。依我美计,今日师父们且退,只宽限十日之内,待我千言百计劝他转来,包你和和顺顺,做个百年偕老。这是我一片真诚,为师父们图个万全之策。听与不听,也不敢勉强,只恐日后懊悔,想我的说话就迟了。”这几个和尚听他一篇议论,果然有理,想到总是瓮中之鳖,就迟几日,不怕他飞上天去。连忙放了谢氏,都来楼着奶子道:“便依你说,权且耐他十日。今晚只是你与小姐姐两个,轮流陪伴我们吧。”奶子道:“我两个巴不得先尝个甜头,但是主母尚未得手,怎敢先自偷欢。我若不顾名分,便是自家为私,怎么劝得他转。只争些早晚,少不得都是一路的人,何消性急,反误了大事。”众和尚见他一发说得明白,便都住了手道:“也要,竟依了你,只不要失信。”奶子道:“失信了,但凭你怎么摆布我便是。”众和尚又拿住了他两个,做了几个吕字,方才一哄的下楼去了。谢氏见和尚已去,方流泪问道:“你这番说话是甚么缘故?”奶子道:“岂不闻人极计生,方才不哄他这番说话,我三人早已不能免了。如今且宽这十日,只求告神天,或者有个机会出来,亦未可定。既不然,落得多活几日,预先做个结果,也强似方才受他污辱了。”谢氏与丫头听说,俱道好计。诗为证:
  谩道能挥西日戈,阴桑寸舌乃腾那,
  问谁借得提撕刀,自在游行出网罗。
  话说谢氏暗想道:“虽宽这十日之期,终逃不出虎口。只是侄儿好好同来,反害他遭此奇难,生死不得在一处,今不知他埋灭在甚么所在,教我怎生过意得去。”丫头道:“大娘且不要悲伤,悲伤也是无益。和尚说这白衣大士有灵,倒不如日夜去求他拜他,或者菩萨慈悲,有些显应也不可知。”谢氏只得依他,与奶子三人,日日在观音面前,哭一回,拜一回,又哀哀切切祷告一回。和尚终日送上来的好蔬菜儿,好茶饭儿,也无心去吃,只一心一念,不分昼夜,尽着哭拜。一连五六日,眼也哭肿了,喉也哭枯了,腰膝也像折了的一般酸痛,却无有丝毫灵感。直拜到第九日,依先是个泥塑木雕的,何尝有甚么报应。谢氏痛哭道:“罢了,总是我这几个人该有这番劫数,祈求也是枉然。明日料逃不过。我并无别事在心,只有这小官人,不忍与他同死。”说到呜咽之处,哭倒在地。奶子丫头急忙扶住叫唤醒了。谢氏含泪说道:“我只有一条计策,除非将这小官人的里衣上,写了年庚月日,并父母的姓名居址,哄这和尚叫他抱去,放在人多的所在,待人抚度了去。倘日后成人,原可归宗,或者父子还有见面之日,亦未可定。就是抚养的父母,匿起踪迹,不得归宗,然终久不灭袁氏这点血脉。”丫头道:“这计策甚善。但和尚如此狠心,怎么肯依你送到人烟繁盛的去处。万一将来埋灭死了,可不一发心惨。”奶子道:“此说亦或有之。只是留在此间,也是个死,还是与他领去,或者偶然不下毒手,尚有一线生路,须是做这着的好。”谢氏含着眼泪把儿子的小衣脱了下来。但苦没有笔砚,寻来寻去,无物可写。只得向头上拔一根簪子,在臂膊上刺下些血,往净瓶里折一枝柳梢权做了笔,悲悲切切写下两行血书道:
  袁化凤,年二岁,上年腊月十五日丑时生。父袁之锦,年三十四岁,河南开封府人,系抚院吏书。母谢氏,年三十二岁,同郡人。
  写毕,仍与儿子穿好。恰有个小行者送上茶来,奶子道:“小师父,你去请一位老师父来,有要紧话讲哩。”那小行者应了一声,连忙下去。停不多时,果见前日这个半老的和尚,笑嘻嘻走上楼来,向奶子作个揖道:“连日费你的心,今请我来,想必有些意思了?”奶子道:“我为你费过多少唇舌,用了多少心机,如今意思是有些了。总耐这一晚,到明日自然上手。但有一件,他旧年生个官人,虽是两岁,其实未满一周。今既要顺从师父,有这小官人碍手绊脚,啼啼哭哭,甚是不便。我撺掇他领了出去,省得今日也是儿子,明日也是骨血,心里牵牵挂挂,何不断绝了他这条念头。”和尚听了这番说话,喜得心花都开,搂住奶子,口对口做了个吕字。便说道:“阿弥陀佛,难得你为我们如此用心,将甚么来报答你。”奶子道:“报是不消报得,只要念他一点苦情,依我说来,将这小官人去坐在人烟稠集之处,待人领去抚养,也是一条生命,切不可将他埋灭,辜负我这一点为人为彻的念头。”那和尚听了,合着手说道:“韦驮天尊,我若有坏心,天雷打死。”奶子便向谢氏手中抱过孩子,递与和尚。可怜那谢氏,就像割去了心肝的一般,哭得大痛无声,昏晕在地。那和尚也不管他哭死哭活,只见他笑嘻嘻抱着孩子下楼去了。奶子心上说不出的苦楚,只抱住了谢氏,呜呜咽咽的流泪。又不知那和尚的念头是真是假,心里好生割舍不下。
  却说这和尚,虽然狠恶,只因色迷了心,痴痴的感激奶子为他周全,竟不敢负他,悄悄叫香火人,抱到官路上往来人多的去处放着。也是这袁化凤命里造化,恰恰遇着个极尊荣不过的官儿,领去做干儿子了。你道是何人?原来就是太监刘瑾,奉朝廷差着,采买皇木,修造内殿,回来却从这路上经过,隔夜宿在邮亭。先梦见一个小儿搴衣求救,恰好在这所在,远远一道红光,直透数丈。连忙叫人赶去,果见一个小儿。因想起昨夜之梦,定是吉兆,即叫左右从人,抱过来看了,俨然与梦中所见无二,心里好生欢喜。又想,现这一道红光,定然有些福分。便珍珍重重,好生收拾了回去,做过继儿子不题。
  且说谢氏,是夜悲悲惨惨,思念儿子不置。又想,在观音面前拜了九日九夜,并无一点灵应,佛天也不肯救人。因与奶子丫头商议,明日眼见没有生路,只得用条汗巾,做个终身结果,免得死受这些狠秃驴的淫污。三人说得痛心,哭在一处。谢氏直哭得半死不活,一些挣扎也没了,只倦沉沉的靠在奶子身上,朦朦胧胧的睡去。见一白衣妇人,提着个筐篮儿向谢氏说道:“你的灾星已过,明日切须忍耐,自有机会可图。”便将手儿向谢氏顶门里一拍,谢氏大喊一声,惊跳醒了,头里便像砖打的一般疼痛。奶子与丫头慌忙问他,谢氏说与梦中之事。奶子喜道:“原来菩萨有灵,快去拜谢。”丫头道:“你也不要拿稳了,从来梦中的事,大约相反。前日大娘在下处梦见了佛,倒撞出这样灾难。如今菩萨又来哄人,明日定然不济。若菩萨果然扶救我们,便该手脚轻健,怎么反把大娘加这样痛苦。”奶子被这几句,就像跌在冷水里相似,把这一点兴头转添做十分愁闷。谢氏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佛天那有诳言之理。若不肯信,拜这九昼夜也枉然了。”奶子与丫头两个,终是疑疑惑惑,勉强陪谢氏走到观音座前。谢氏忍着疼,拜谢了一回,仍与丫头奶子三个人,悲悲戚戚,一夜坐到天亮。正是:
  祸福原先告,休言梦未真,
  纤毫胥可验,数定岂由人。
  那知到得天明,谢氏头里一发痛的慌了。奶子着实与他抚摩,只是叫疼叫苦。又过了一会,竟似把尖刀在头里搅一般,大喊:“疼杀我了!”只翻天搅地痛得个昏迷不醒。小行者正掇上饭来,见谢氏这般光景,问知缘故,慌忙报与和尚。不多时,只见四五个金刚般的秃驴,怒狠狠赶上楼来骂道:“你这起贱人,怎生抬举你,就宽了你十日,如今已该凭我们取乐了,又是做这些假病来哄谁!”奶子吓得战抖抖的说道:“怎敢哄骗师父,我家大娘两日已是心肯,原打帐今日与师父成亲,不知为甚么昨夜忽然头痛。起初还不打紧,到得今早,一发痛得不省人事,这时节已是死多活少,连气息也接不来了。”和尚走去一看,只见谢氏头已发肿,两眼就像红枣一般,身上寒颤得鸡皮似。再去摸他的手足,比生铁还冷哩。和尚方知不是诈病,便道:“等他调理几日也罢,不然去买贴药来煎与他吃,自然就好。”一头说,一头将那奶子搂住怀里,先做了个吕字,忍不住火性。那时,也不管他三七念一,竟与他强暴了一番。奶子力拒不过,被他秽污了身子,好生气恨,苦无奈何,不在话下。那丫头,亦被几个秃驴淫辱了一番,轮流作乐,快心适意。有只《桂枝儿》单道这丫头的好处:
  小冤家,做人情,要熬些痛苦。香温温,玉软软,贴着心窝。祗树园,也有这春风一度。甜头儿,尝着了,下次儿便更夫。佛呀!只为那色是空花也,怎不许密陀僧结个果。
  再说那几个狠秃驴,真正色中饿鬼,将这奶子丫头弄得心满意足,欢喜无限,忽见一个赤膊和尚,满头是汗,跑上楼来,大呼大叫道:“你们众人不要单顾了女色,有一宗大财香到了,快些同去取了来受用哩。”这四五个和尚听说,连忙都穿衣不迭,喝噪一声,随着那个和尚下楼去了。可煞作怪,那谢氏的头痛,忽然痊可,两只眼登时便不肿疼,手足也和暖了。慌忙起身,见丫头与奶子弄得这般狼藉,着实悲切。又自幸亏这头疼,不曾遭他污辱,越显得观音大士的灵感所致。只得反替他两个收拾净了身子,教他穿起衣服。正在那里论谈些说话,只见那小和尚送上茶来说道:“奶奶们,今日被我师父轮流取乐过了,好快活哩。如今幸得这几个师父都出去了,单单是我一个在家,暂时乘这空隙,也求奶奶们方便,与我受用受用。”奶子听了这几句话,连忙上前问道:“你师父们都到那里去了。”小和尚道:“实不瞒你,方才打听得有起陕西客人,在京里卖了绒货回来,带着准万银子,打从这里过去,料他今晚宿在前边集上,所以众师父们各人带了些军器,到这远近守候,劫他东西去了。只因我没有气力,留下来看守家里,故此放心大胆,也来求赐一乐。”奶子笑道:“且消停,自然有你的分。只不知众师父几时回来?”小和尚道:“大约等众商人五更头起了身去,跟他一二十里才好下手,明日早上,方可到家。”奶子道:“可怜我那位大官人,不知师父将他怎么样了?”小和尚道:“你放心,好好的关在一个所在。”奶子道:“总是师父不在家,你可领我们三个去见一面儿,今晚凭你一个像意。”小和尚道:“使不得,方才师父吩咐的,教我不许开这楼门,怎好反领你们去胡走。”奶子道:“既然师父吩咐,不许开这楼门,你为甚擅开进来淫我。若大家通情,不但这一次,原可常常与你相通。倘毕竟不肯,你须不合来强奸师父的所爱,大家吵个不清静吧!”谁知那小鬼头欲心已动,恐怕不得到手,忙赔笑道:“去便同你去,只是师父面前说不得的呢。”三人齐说道:“承你好心,难道倒敢泄漏,累你惹气不成。”奶子故意搀定他手儿,扭扭捏捏的把个小和尚魂都勾了他来,一同着转弯抹角走到极僻的所在。小和尚道:“这里便是了。”便在身边取出匙钥,开了进去。有诗为证:
  欲窃春心骨便轻,不通情处略通情,
  直教色现空花相,悔与蛾眉辨志诚。
  你道这几个狠心贼秃,既要淫占这三个妇人,为何不害那袁吉,反去养痈为患呢?谁知前日跳下楼来,被个和尚扯出去时,原打帐非刀即绳,要送他往西天的了。只因那半老的和尚,忽然发出个菩萨心肠,怜其无辜,饶他善终,便叫关在这房里,断了饭食,把他做个夷齐之饿。到三日后,便觉有些难过。但一室之中,寻来觅去,除了墙垣桌椅之外,别无可啖之物。到五日后,肚肠也险些搅断了。谁知天道好生,命不该绝,却偶然看到个墙隙里有块非砖非土的东西。袁吉勉强移两张桌子,接架起来,头晕了七八次,方才爬得上去,竟把这东西往地下一推,跌了两半。连忙下来仔细看时,你道是甚么东西,原来是块极大的面。袁吉大喜,终日把他当个井上之李,幸得不死。众和尚道他早已做了饿鬼,谁知倒变了个曲生在此。就是小和尚也道他决然死了,谁知同谢氏三人入去,只见那袁吉呆呆坐着叹气,反吃一惊。奶子恐谢氏做本相,忙捏了一把,自己先上前说道:“大官人,你在此不要愁闷,我们三个亏众师父们相爱,倒也快活过日子了。恐怕你牵挂,故此特烦小师父领来对你说声。”袁吉听见这话,只睁着两眼,敢怒而不敢说。谢氏苦在心头,觉得奶子有计,那敢哭出泪来。
  奶子背地里向丫头做个手势,叫他假意与小和尚调戏。丫头会意,悄然一把儿,将小和尚扯到旁边,用手勾住了颈。小和尚被这一迷,浑身骨节也酥了,两人口对口,先做了个吕字,引得小和尚春心摇荡,迷得要死,那里还有心去防闲别的,早被奶子乘个空儿,悄悄向袁吉打了个耳插子。袁吉会意了,奶子转与小和尚打诨道:“你们两个耍得这般快活,我倒替你做个撮合山,就在这里弄一回去。”便掇条板凳,叫小和尚仰卧着,做个倒浇。那小和尚只道当真,便脱下裤子,果然直僵僵躺在凳上。奶子一把扯那丫头,压住了他身子,径自走到头边,解条汗巾,把他兜胸的缚住在凳上。袁吉也解下拴带,从背后把他两只脚也紧紧捆着。忙叫丫头走开,又是拦腰一束。谢氏也解自己的汗巾,把他手也缚了。那小和尚起初还道把他作耍,凭他缚手缚脚,不在心上。后来见丫头走开,越发缚得狠了,有些着忙,尽力的乱挣,那里动得一动,只得喊道:“你们四个人,绑着我做甚勾当?”奶子笑道:“我们要奉别了。”忙忙同谢氏与袁吉、丫头,四人走了出去。小和尚眼睁睁看他逃走,急得眼泪直流,着实号叫,那里留得他住。
  袁吉如飞去卷了些铺陈,又赶到和尚房里寻了一根棍儿护身,四人匆匆出门。才走到大殿上,便有个香火人拦住道:“你们走那里去?”袁吉吃了一惊。想道:这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便劈头一棍,把香火人打倒在地,慌忙出门。到了大路,四个人商议道:“这些贼秃去打劫陕客,想他只在前面,若回河南,必然撞见,便都是死。就撞不着,也要追来,怎么好?”袁吉想一想道:“我的丈人江惠甫,在山东青州府做客,总是身边盘费不敷,莫若且往山东。前去十里之地,就是一条分路,雇些脚力,晓夜赶到青州,借置盘缠,再作归计。便兜远了几日路,也说不得了。”
  三人俱说有理,都没命的狠跑。到得分路所在,谢氏一步也走不动了。丫头与奶子亏得脚大些,倒还不在心上。袁吉着忙道:“此处正在危急之际,并无歇息的所在,又没处雇轿,怎生是好。”便将铺陈解开,分做两包,叫丫头与奶子两个背着,自己驮了谢氏,一步一跌,又拼命走了十四五里,方到个集上。大家都走倦了,忙到店中,吃了些饭,雇下牲口轿子。见天色尚早,随又起身。行了二十余里,方才天黑,投下宿店。守到半夜,便催店家煮饭吃了,搭着帮儿早走。走到天亮,已是五十多里。日日如此狠赶,不多数日,到了青州。打发脚价,寻间空房寓下。第二日,袁吉去问丈人消息,未知可能寻觅着江惠甫否,要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