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退示官吏并序
贼退示官吏并序
元结
癸卯岁,西原贼入道州,焚烧杀掠,几尽而去。明年,贼又攻永破邵,不犯此州边鄙而退。岂力能制敌欤?盖蒙其伤怜而已。诸使何为忍苦征敛?故作诗一篇以示官吏。
昔岁逢太平,山林二十年。
泉源在庭户,洞壑当门前。
井税有常期,日晏犹得眠。
忽然遭世变,数岁亲戎旃。
今来典斯郡,山夷又纷然。
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
是以陷邻境,此州独见全。
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
今被征敛者,迫之如火煎。
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
思欲委符节,引竿自刺船。
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
此诗和《舂陵行》都是作者反映社会现实,同情人民疾苦的代表作,而在斥责统治者对苦难人民的横征暴敛上,此诗词意更为深沉,感情更为愤激。
诗前的序交待了作诗的原委。癸卯岁,即唐代宗广德元年(763),十二月,广西境内的少数民族“西原蛮”发动了反对唐王朝的武装起义,曾攻占道州(州治在今湖南道县)达一月余。第二年五月,元结任道州刺史,七月“西原蛮”又攻破了邻近的永州(州治在今湖南零陵)和邵州(州治在今湖南邵阳),却没有再攻道州。诗人认为,这并不是官府“力能制敌”,而是出于“西原蛮”对战乱中道州人民的“伤怜”,相反,朝廷派到地方上的租庸使却不能体恤人民,在道州百姓“朝餐是草根,暮食乃木皮”(《舂陵行》)的情况下,仍旧残酷征敛,有感于此,作者写下了这首诗。元结把起义的少数民族称之为“贼”,固然表现了他的偏见,但在诗中,他把“诸使”和“贼”对比起来写,通过对“贼”的有所肯定,来衬托官吏的残暴,这对本身也是个“官吏”的作者来说,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全诗共分四段。第一段由“昔年”句至“日晏”句,先写“昔”。头两句是对“昔”的总的概括,交代他在作官以前长期的隐居生活,正逢“太平”盛世。三、四句写山林的隐逸之乐,为后文写官场的黑暗和准备归老林下作铺垫。这一段的核心是“井税有常期”句,所谓“井税”,原意是按照古代井田制收取的赋税,这里借指唐代按户口征取定额赋税的租庸调法:“有常期”,是说有一定的限度。显然作者把人民没有额外负担看作是年岁太平的主要标志,是“日晏犹得眠”即人民能安居乐业的重要原因,对此进行了热情歌颂,便为后面揭露“今”时统治者肆意勒索人民设下了伏笔。
第二段从“忽然”句到“此州”句,写“今”,写“贼”。前四句先简单叙述自己从出山到遭遇变乱的经过:安史之乱以来,元结亲自参加了征讨乱军的战斗,后来又任道州刺史,正碰上“西原蛮”发生变乱。由此引出后四句,强调城小没有被屠,道州独能促使的原因是:“人贫伤可怜”,也即“贼”对道州人民苦难的同情,这是对“贼”的褒扬。此诗题为“示官吏”,作诗的主要目的是揭露官吏,告戒官吏,所以写“贼”是为了写“官”,下文才是全诗的中心。
第三段从“使臣”句至“以作”句,写“今”,写“官”。一开始用反问句把“官”和“贼”对照起来写:“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奉了皇帝之命来催征赋税的租庸使,难道还不如“贼”吗?这是抨击官吏,不顾丧乱地区人民死活依然横征暴敛的愤激之词,是元结关心人民疾苦的点睛之笔。而下两句指陈事实的直接描写:“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更活画出一幅虎狼官吏陷民于水火的真实情景。和前面“井税”两句相照应,与“昔”形成鲜明对比,对征敛官吏的揭露更加深刻有力。接下来的两句:“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意为怎能断绝人民的生路,去做一个当时统治者所认为的贤能官吏呢?以反问的语气作出了断然否定的回答,揭示了“时世贤”的残民本质。“绝人命”和“伤可怜”相照应,“时世贤”与“贼”作对比,这里对“时世贤”的讽刺鞭挞之意十分强烈。更为可贵的是诗人在此公开表明自己不愿“绝人命”,也不愿作“时世贤”的决绝态度,并以此作为对其他官吏的一种告戒。
第四段由“思欲”句至“归老”句,向官吏们坦露自己的心志。作者是个官吏,他是不能违“王命”的,可是作“征敛者”吧,他又不愿“绝人命”,如何对待这一矛盾的处境呢?诗人的回答是:宁愿弃官,归隐江湖,也绝不去做那种残民邀功、取媚于上的所谓贤臣。这是对统治者征敛无期的抗议,从中我们可以清楚地触摸到作者那颗关心民瘼的炽热之心。
元结在政治上是一位具有仁政爱民理想的清正官吏;在文学上反对“拘限声病,喜尚形似”(《箧中集序》)的浮艳诗风,主张发挥文学“救时劝俗”(《文编序》)的社会作用。这首诗不论叙事抒情,都指陈事实,直抒胸臆,没有一点雕琢矫饰的痕迹,而诗中那种忧时爱民的深挚感情,如从胸中自然倾泄,自有一种感人之处,亦自能在质朴之中成其浑厚,显示出元结诗质朴简古、平直切正的典型特色。沈德潜说:“次山诗自写胸次,不欲规模古人,而奇响逸趣,在唐人中另辟门径。”(《唐诗别裁》)这样的评论是恰如其分的。
(吴小林)
欸乃曲五首(其二)
欸乃曲五首(其二)
元结
湘江二月春水平,满月和风宜夜行。
唱桡欲过平阳戍,守吏相呼问姓名。
本诗作于大历二年(767)。作者(时任道州刺史)因军事诣长沙都督府,返回道州(今湖南道县西)途中,逢春水大发,船行困难,于是作诗五首,“令舟子唱之,盖以取适道路云。”(诗序)“欸乃”为棹声。“欸乃曲”犹船歌。
从长沙还道州,本属逆水,又遇江水上涨,怎么能说“宜夜行”呢?这样写,是正因为实际情况不便行舟,才需要努力和乐观的缘故。诗的前两句将二月湘江之夜写得平和美好,“春水平”写出了江面的开阔,“和风”写出了春风的和煦,“满月”写出月色的明朗。诗句洋溢着乐观精神,深得民歌之神髓。
三、四句是诗人信手拈来一件行船途遇之事,做入诗中:当桨声伴着歌声的节拍,行驶近平阳戍(在衡阳以南)时,突然传来高声喝问,打断了船歌:原来是戍守的官吏在喝问姓名。
如此美好、富于诗意的夜里,半路“杀”出一个“守吏”,还不大杀风景么?本来应该听到月下惊鸟的啼鸣,远村的犬吠,那才有诗意呢。前人也一直是这样写的,但此诗一反前人老套,另辟新境。“守吏相呼问姓名”,这个平凡的细节散发着浓郁的时代生活气息。在大历年间,天下早不是“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那般太平了。元结做道州刺史便是在“州小经乱亡”(《舂陵行》)之后。春江月夜行船,遇到关卡和喝问,破坏了境界的和谐,正反映出那个时代的特征。其次,这一情节也写出了夜行船途中异样的感受。静夜里传来守吏的喝问,并不会使当时的行人意外和愕然,反倒有一种安全感。当船被发放通行,结束了一程,开始了新的一程,乘客与船夫都会有一种似忧如喜的感受。可见后两句不但意味丰富,而且新鲜。这才是元结此诗独到之处。
这样的诗句是即兴式的,似乎得来全不费工夫。但敢于把前所未有的情景入诗,却非有创新的勇气不可。和任何创造一样,诗永远需要新意。
(周啸天)
◎孟云卿寒食
◎孟云卿寒食
二月江南花满枝,他乡寒食远堪悲。
贫居往往无烟火,不独明朝为子推。
孟云卿天宝年间科场失意后,曾流寓荆州一带,过着极为贫困的生活。就在这样的飘泊流寓生活中的一个寒食节前夕,他写下了这首绝句。
寒食节在冬至后一百零五天,当春二月。由于江南气候温暖,二月已花满枝头。诗的首句描写物候,兼点时令。一个“满”字,传达出江南之春给人的繁花竞丽的感觉。这样触景起情,颇觉自然。与这种良辰美景相配的本该是赏心乐事,第二句却出人意外地写出了“堪悲”。作者乃关西人,远游江南,独在他乡,身为异客;寒食佳节,倍思亲人,不由悲从中来。加之,这里的“寒食”二字,除了指节令之外,还暗含少食、无食之意,一语双关,因此“他乡寒食”也就更其可悲了。
诗中常见的是以哀景写哀情,即陪衬的艺术手法。而此诗在写“他乡寒食远堪悲”前却描绘出“二月江南花满枝”的美丽景色,在悲苦的境遇中面对繁花似锦的春色,便与常情不同,正是“花近高楼伤客心”,乐景只能倍增其哀。恰当运用反衬的艺术手法,表情也就越有力量。
下联承上句“寒食”而写到断火。寒食禁火的习俗,相传为的是纪念春秋时贤者介子推。在这个节日里,人们多外出游春,吃现成食物。野外无烟,空气分外清新,景物尤为鲜丽可爱。这种特殊的节日风物与气氛会给人以新鲜愉快的感受,而对于古代贤者的追思还会更使诗人墨客逸兴遄飞,形于歌咏。历来咏寒食诗就很不少,而此诗作者却发人所未发,由“堪悲”二字,引发出贫居寒食与众不同的感受来。寒食“无烟火”是为纪念子推相沿而成的风俗,而贫居“无烟火”却是为生活所迫的结果。对于富人来说,一朝“断炊”,意味着佳节的快乐;而对于贫家来说,“往往”断炊,包含着多少难堪的辛酸!作者巧妙地把二者联系起来,以“不独”二字轻轻一点,就揭示出当时的社会本质,寄寓着深切的不平。其艺术构思是别致的。将貌似相同而实具本质差异的事物对比写出,这也是一种反衬手法。
此诗借咏“寒食”写寒士的辛酸,却并不在“贫”字上大作文章。试看晚唐张友正《寒食日献郡守》:“入门堪笑复堪怜,三径苔荒一钓船。惭愧四邻教断火,不知厨里久无烟”,就其从寒食断火逗起贫居无烟、借题发挥而言,艺术构思显有因袭孟诗的痕迹。然而,它言贫之意太切,清点了一番家产不算,刚说“堪笑”、“堪怜”,又道“惭愧”;说罢“断火”,又说“无烟”。不但词芜句累,且嫌做作,感人反不深。远不如孟云卿此诗,虽写一种悲痛的现实,语气却幽默诙谐。其三、四两句似乎是作者自嘲:世人都在为明朝寒食准备熄火,以纪念先贤;可象我这样清贫的寒士,天天过着“寒食”生涯,反倒不必格外费心呢。这种幽默诙谐,是一种苦笑,似轻描淡写,却涉笔成趣,传达出一种攫住人心的悲哀。这说明诗忌刻露过火,贵含蓄耐味。而此诗也正由于命意新颖,构思巧妙,特别是恰当运用反衬手法,亦谐亦庄,耐人咀嚼,才使它成为难以数计的寒食诗中不可多得的佳作。
(周啸天)
◎张继枫桥夜泊
◎张继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一个秋天的夜晚,诗人泊舟苏州城外的枫桥。江南水乡秋夜幽美的景色,吸引着这位怀着旅愁的客子,使他领略到一种情味隽永的诗意美,写下了这首意境清远的小诗。
题为“夜泊”,实际上只写“夜半”时分的景象与感受。诗的首句,写了午夜时分三种有密切关连的景象:月落、乌啼、霜满天。上弦月升起得早,半夜时便已沉落下去,整个天宇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光影。树上的栖乌大约是因为月落前后光线明暗的变化,被惊醒后发出几声啼鸣。月落夜深,繁霜暗凝。在幽暗静谧的环境中,人对夜凉的感觉变得格外锐敏。“霜满天”的描写,并不符合自然景观的实际(霜华在地而不在天),却完全切合诗人的感受:深夜侵肌砭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围向诗人夜泊的小舟,使他感到身外的茫茫夜气中正弥漫着满天霜华。整个一句,月落写所见,乌啼写所闻,霜满天写所感,层次分明地体现出一个先后承接的时间过程和感觉过程。而这一切,又都和谐地统一于水乡秋夜的幽寂清冷氛围和羁旅者的孤孑清寥感受中。从这里可以看出诗人运思的细密。
诗的第二句接着描绘“枫桥夜泊”的特征景象和旅人的感受。在朦胧夜色中,江边的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之所以径称“江枫”,也许是因枫桥这个地名引起的一种推想,或者是选用“江枫”这个意象给读者以秋色秋意和离情羁思的暗示。“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伤春心”,“青枫浦上不胜愁”,这些前人的诗句可以说明“江枫”这个词语中所沉积的感情内容和它给予人的联想。透过雾气茫茫的江面,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几处“渔火”,由于周围昏暗迷蒙背景的衬托,显得特别引人注目,动人遐想。“江枫”与“渔火”,一静一动,一暗一明,一江边,一江上,景物的配搭组合颇见用心。写到这里,才正面点出泊舟枫桥的旅人。“愁眠”,当指怀着旅愁躺在船上的旅人。“对愁眠”的“对”字包含了“伴”的意蕴,不过不象“伴”字外露。这里确有孤孑的旅人面对霜夜江枫渔火时萦绕的缕缕轻愁,但同时又隐含着对旅途幽美风物的新鲜感受。我们从那个仿佛很客观的“对”字当中,似乎可以感觉到舟中的旅人和舟外的景物之间一种无言的交融和契合。
诗的前幅布景密度很大,十四个字写了六种景象,后幅却特别疏朗,两句诗只写了一件事:卧闻山寺夜钟。这是因为,诗人在枫桥夜泊中所得到的最鲜明深刻、最具诗意美的感觉印象,就是这寒山寺的夜半钟声。月落乌啼、霜天寒夜、江枫渔火、孤舟客子等景象,固然已从各方面显示出枫桥夜泊的特征,但还不足以尽传它的神韵。在暗夜中,人的听觉升居为对外界事物景象感受的首位。而静夜钟声,给予人的印象又特别强烈。这样,“夜半钟声”就不但衬托出了夜的静谧,而且揭示了夜的深永和清寥,而诗人卧听疏钟时的种种难以言传的感受也就尽在不言中了。
这里似乎不能忽略“姑苏城外寒山寺”。寒山寺在枫桥西一里,初建于梁代,唐初诗僧寒山曾住于此,因而得名。枫桥的诗意美,有了这所古刹,便带上了历史文化的色泽,而显得更加丰富,动人遐想。因此,这寒山寺的“夜半钟声”也就仿佛回荡着历史的回声,渗透着宗教的情思,而给人以一种古雅庄严之感了。诗人之所以用一句诗来点明钟声的出处,看来不为无因。有了寒山寺的夜半钟声这一笔,“枫桥夜泊”之神韵才得到最完美的表现,这首诗便不再停留在单纯的枫桥秋夜景物画的水平上,而是创造出了情景交融的典型化艺术意境。夜半钟的风习,虽早在《南史》中即有记载,但把它写进诗里,成为诗歌意境的点眼,却是张继的创造。在张继同时或以后,虽也有不少诗人描写过夜半钟,却再也没有达到过张继的水平,更不用说借以创造出完整的艺术意境了。
(刘学锴)
◎钱起省试湘灵鼓瑟
◎钱起省试湘灵鼓瑟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从诗题“省试”可以看出,这是一首试帖诗。“湘灵鼓瑟”这个题目,是从《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句中摘出来的。
诗的开头两句点题,赞扬湘灵善于鼓瑟,那优美动听的乐声常常萦绕耳边。在试帖诗里,这叫做概括题旨。
湘水女神鼓瑟,曲声袅袅,于是诗人展开想象的羽翼,伴随着仙乐,往返盘旋。那瑟曲,是多么动人心弦呵!它首先吸引了名叫冯夷的水神,使他忍不住在水上跳起舞来。其实,冯夷并没有真正听懂在美妙的乐声中隐藏的哀怨凄苦的情感,这种欢舞是徒然的。但那些“楚客”是懂得湘灵的心意的,这当然包括汉代的贾谊,和历代被贬谪南行而经过湘水的人,他们听到这样哀怨的乐声,怎不感到十分难过呢!
你听,那曲调深沉哀婉,即使坚如金石也为之感到悲凄;而它的清亢响亮,可以传到那无穷无尽的苍穹中去。
如此优美而哀怨的乐声传到苍梧之野,一定把九嶷山上的舜帝之灵都惊动了,他也许会赶到湘水上空来侧耳倾听吧!那馨香的芳草──白芷,竟会受到感动,越发吐出它的芳香来。
乐声在水面上飘扬,广大的湘江两岸都沉浸在优美的旋律之中。寥阔的湘水上空,都回荡着哀怨的乐音,它汇成一股悲风,飞过了八百里洞庭湖。
中间这四韵,共是八句,诗人凭借惊人的想象力,极力描绘湘灵瑟曲的神奇力量。这就使诗避免了呆板的叙述,显得瑰丽多姿,生动形象。
然而更妙的还在最后两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上文紧扣题目,反复渲染,已经把湘灵鼓瑟描写得淋漓尽致了。倾听妙曲,想见伊人,于是诗人笔锋一转,直指美丽而神秘的湘江女神:“曲终人不见”,只闻其声,不见伊人,给人一种扑朔迷离的怅惘,真可说是神来之笔。而更具神韵的是,“人不见”以后却以“江上数峰青”收结。这五个字之所以下得好,是因为由湘灵鼓瑟所造成的一片似真如幻,绚丽多彩的世界,一瞬间都烟消云散,让人回到了现实世界。这个现实世界还是湘江,还是湘灵所在的山山水水。只是,一江如带,数峰似染,景色如此恬静,给人留下悠悠的思恋。
试帖诗有种种限制,往往束缚了士人的才思。钱起却不然,在此诗中,他驰骋想象,上天入地,如入无人之境。无形的乐声,在这里得到了生动形象的表现,成为一种看得见,听得到,感觉得着的东西。最后突然收结,神思绵绵,更耐人寻绎。
大中十二年(858),举行进士考试,唐宣宗问考官李藩:试帖诗如有重复的字能否录取?李藩答道:昔年钱起试《湘灵鼓瑟》就有重复的字,偶然也可破例吧。大中十二年离钱起考试的天宝十载,已经百年,钱起此诗仍是公认的试帖诗的范本。
(刘逸生)
赠阙下裴舍人
赠阙下裴舍人
钱起
二月黄鹂飞上林,春城紫禁晓阴阴。
长乐钟声花外尽,龙池柳色雨中深。
阳和不散穷途恨,霄汉常悬捧日心。
献赋十年犹未遇,羞将白发对华簪。
这首诗,是写给一个姓裴的舍人。写诗的目的,是为了向裴舍人请求援引。
开头四句,诗人象并不在意求援似的,描画了一幅秾丽的宫苑春景图:早春二月,在上林苑里,黄鹂成群地飞鸣追逐,好一派活跃的春的气氛!紫禁城中更是充满春意,拂晓的时候,在树木葱茏之中,洒下一片淡淡的春阴。长乐宫的钟敲响了,钟声飞过宫墙,飘到空中,又缓缓散落在花树之外。那曾经是玄宗皇帝发祥之地的龙池,千万株春意盎然的杨柳,在细雨之中越发显得苍翠欲滴了。这四句诗,写的都是皇宫苑囿殿阁的景色。
那么,钱起赠诗给裴舍人,为什么要牵扯上这些宫殿苑囿呢?这就须看看舍人的日常活动情况。原来在唐代,皇帝身边的职官,有通事舍人,掌管朝见官员的接纳引见;有起居舍人,记皇帝的言行;还有中书舍人,凡臣下章奏的接纳,皇帝的诏旨的起草,都要通过他的手,军国大事他都有权参加讨论,诏书颁布时,还得由他签字。这些“侍从之臣”每天都要随侍皇帝左右,过问机密大事,其实际权力如何也就可想而知。
不难理解,此诗的开头四句,并不是为写景而写景,他的目的,是在“景语”中烘托出裴舍人的特殊身分地位。由于裴舍人追随御辇,侍从宸居,就有不同于一般官员所见的景色进入他的视听之中。当皇帝行幸到上林苑时,裴舍人看到上林苑的早莺;皇帝在紫禁城临朝时,裴舍人又看见皇城的春阴晓色;裴舍人草诏时,更听到长乐宫舒缓的钟声;而龙池的柳色变化及其在雨中的浓翠,自然也是裴舍人平日所熟知的。四种景物都隐隐约约地使人看到裴舍人的影子。
可见,尽管没有一个字正面提到裴舍人,实则句句都在恭维裴舍人。恭维十足,却又不露痕迹,手法巧妙。
随后诗人笔头一转,就写到请求援引的题旨上:“阳和”句是说,虽有和暖的太阳,毕竟无法使自己的穷途落魄之恨消散。“霄汉”句说,但我仰望天空,我还是时时刻刻赞颂着太阳(指当朝皇帝),意思是自己有一颗为朝廷干事的热心。“献赋”句说,十年来,我不断向朝廷献上文赋(指参加科举考试),可惜都没有得到知音者的赏识。“羞将”句说,如今连头发都变白了,看见插着华簪的贵官,我不能不感到惭愧。意思自然是清楚的,但仍然含蓄,保持了一定的身分。
这首诗,通篇表示了一种恭维、求援之意,却又显得十分隐约曲折,尤其是前四句,虽然是在恭维,由于运用了“景语”,便不觉其庸俗了。由此颇见钱起娴熟的艺术技巧。
(刘逸生)
暮春归故山草堂
暮春归故山草堂
钱起
谷口春残黄鸟稀,辛夷花尽杏花飞。
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阴待我归。
诗的第一句中的“谷口”二字,暗示了“故山草堂”之所在:“春残”二字,扣题中“暮春”;以下云云皆称“归”后的所见所感,思致清晰而严谨。谷口的环境是幽美的,诗人曾说过:“谷口好泉石,居人能陆沉。牛羊下山小,烟火隔云深。一径入溪色,数家连竹阴。藏虹辞晚雨,惊隼落残禽。”(《题玉山村叟屋壁》)可以想见,春到谷口,当更具一番景色。然而,此番归来却是“春风三月落花时”,眼前是黄鸟稀,辛夷尽,杏花飞。黄鸟,即黄莺(一说黄雀),叫声婉转悦耳;辛夷,木兰树的花,一称木笔花,比杏花开得早,所以诗说“辛夷花尽杏花飞”。一“稀”、一“尽”、一“飞”,三字一气而下,渲染出春光逝去、了无踪影的调零空寂的气氛。
然而,也正是由于这种景象,才使得诗人欣喜地发现了另一种可贵的美──窗前幽竹,兀傲清劲,翠绿葱茏,摇曳多姿,迎接它久别归来的主人。这就使诗人以压抑不住的激情吟诵出:“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阴待我归”。“怜”者,爱也。爱的就是它“不改清阴”。“不改清阴”,简炼而准确地概括了翠竹的内美与外美和谐统一的特征。“月笼翠叶秋承露,风亚繁梢暝扫烟。知道雪霜终不变,永留寒色在庭前”(唐求《庭竹》)。“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郑板桥《竹石》)。不都是在讴歌它“不改清阴”的品格吗!钱起正以春鸟、春花之“改”──“稀、尽、飞”,反衬出翠竹的“不改”。诗人爱的是“不改”,对于“改”当然就不言而喻了。清人郑板桥的“四时花草最无穷,时到芬芳过便空。唯有山中兰与竹,经春历夏又秋冬”一诗,表现出来的情趣与意境,和钱诗倒十分相似,恰可共吟同赏。
“画有在纸中者,有在纸外者”。诗也可以说有在言中者,有在言外者。“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阴待我归”,用由人及物、由物及人的写法,生动地抒发了诗人的怜竹之意和幽竹的“待我”之情,在这个物我相亲的意境之中,寄寓了诗人对幽竹的赞美,对那种不畏春残、不畏秋寒、不为俗屈的高尚节操的礼赞。所以它不仅给人以美的享受、美的感染,而且它那深刻的蕴涵,令人回味无穷。前人说:“员外(钱起)诗体格新奇,理致清赡。……文宗右丞(王维)许以高格”(高仲武《中兴间气集》),大概指的就是这一类的诗吧!
(赵其钧)
归雁
归雁
钱起
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
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
钱起是吴兴(今属浙江)人,入任后,一直在长安和京畿作官。他看到秋雁南飞,曾作《送征雁》诗:“秋空万里静,嘹唳独南征……怅望遥天外,乡情满目生。”这首《归雁》,同样写于北方,所咏却是从南方归来的春雁。
古人认为,秋雁南飞,不越过湖南衡山的回雁峰,它们飞到峰北就栖息在湘江下游,过了冬天再飞回北方。作者依照这样的认识,从归雁想到了它们归来前的栖息地──湘江,又从湘江想到了湘江女神善于鼓瑟的神话,再根据瑟曲有《归雁操》进而把鼓瑟同大雁的归来相联系,这样就形成了诗中的奇思妙想。
根据这样的艺术构思,作者一反历代诗人把春雁北归视为理所当然的惯例,而故意对大雁的归来表示不解,一下笔就连用两个句子劈空设问:“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询问归雁为什么舍得离开那环境优美、水草丰盛的湘江而回来呢?这突兀的询问,一下子就把读者的思路引上了诗人所安排的轨道──不理会大雁的习性,而另外探寻大雁归来的原因。
作者在第三、四句代雁作了回答:“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湘江女神在月夜下鼓瑟(二十五弦),那瑟声凄凉哀怨,大雁不忍再听下去,才飞回北方的。
诗人就是这样借助丰富的想象和优美的神话,为读者展现了湘神鼓瑟的凄清境界,着意塑造了多情善感而又通晓音乐的大雁形象。然而,诗人笔下的湘神鼓瑟为什么那样凄凉?大雁又是为什么那样“不胜清怨”呢?为了弄清诗人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无妨看看他考进士的成名之作《湘灵鼓瑟》。在那首诗中,作者用“苍梧来怨慕”的诗句指出,湘水江神鼓瑟之所以哀怨,是由于她在乐声中寄托了对死于苍梧的丈夫──舜的思念。同时,诗中还有“楚客不堪听”的诗句,表现了贬迁于湘江的“楚客”对瑟声哀怨之情的不堪忍受。
拿《湘灵鼓瑟》同《归雁》相对照,使我们领会到:《归雁》中的“不胜清怨却飞来”一句,原来是从“楚客不堪听”敷演而来,作者是按照贬迁异地的“楚客”来塑造客居湘江的旅雁的形象的。故而,他使旅雁听到湘灵的充满思亲之悲的瑟声,便乡愁郁怀,羁思难耐,而毅然离开优美富足的湘江,向北方飞回。“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建安文学家王粲《登楼赋》中的这两句揭示羁客情怀的名言,正可借来说明《归雁》诗中旅雁听瑟飞回时的“心情”,而诗人正是借写充满客愁的旅雁,婉转地表露了宦游他乡的羁旅之思。这首诗构思新颖,想象丰富,笔法空灵,抒情婉转,意趣含蕴。它以独特的艺术特色,而成为引人注目的咏雁名篇之一。
(范之麟)
◎贾至春思二首(其一)
◎贾至春思二首(其一)
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李花香。
东风不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长。
贾至在唐肃宗朝曾因事贬为岳州司马。唐汝询在《唐诗解》中认为贾至所写的一些绝句“皆谪居楚中而作”。这首诗大概也是他在贬谪期间所写。诗中表达的愁恨,看来不是一般的闲愁闲恨,而是由他当时的身份和处境产生的流人之愁、逐客之恨。可与这首诗参证的有他的另一首《西亭春望》诗:“日长风暖柳青青,北雁归飞入窅冥。
岳阳楼上闻吹笛,能使春心满洞庭。“
这里,除明写诗人身在岳州外,“柳青青”的景色与“草色青青柳色黄”既很象,而“日长风暖”的景象也近似“偏能惹恨长”的“春日”与“不为吹愁去”的“东风”。至于“满洞庭”的“春心”,与这首诗题所称的“春思”也大致同义。“春心”是因春来雁去而触发的旅情归心:“春思”是纵然在美好的春光中仍然排遣不去的、与日俱长的愁恨。
这首诗题作《春思》,诗中也句句就春立意。在艺术手法的运用上,诗人是以前两句反衬后两句,使所要表达的愁恨显得加倍强烈。首句“草色青青柳色黄”,已经用嫩绿、鹅黄两色把这幅春草丛生、柳丝飘拂的生机盎然的画面点染得十分明媚;次句“桃花历乱李花香”,更用暗笔为这幅画添上嫣红、洁白两色,并以写气图貌之笔传出了花枝披离、花气氤氲的浓春景象,使画面上的春光更加艳冶,春意更加喧闹。诗人在这两句里写足了春景,其目的在从反面衬托出与这良辰美景形成强烈对照的无法消除的深愁苦恨。
后两句诗就转而写诗人的愁恨。这种愁恨深深植根于内心之中,是不可能因外界春光的美好而消除的。南唐冯延已《鹊踏枝》词中“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两句,就是直接写出了这一事实。而贾至不这样直写,却别出奇思,以出人意表的构思,使诗意的表现更有深度,更为曲折。
诗的第三句“东风不为吹愁去”,不说自己愁重难遣,而怨东风冷漠无情,不为遣愁。这在诗思上深一层、曲一层,使诗句有避平见奇之妙。第四句“春日偏能惹恨长”,不说因愁闷而百无聊奈,产生度日如年之感,却反过来说成是春日惹恨,把恨引长,其立意就更新奇,遣词就更巧妙了。
人们在心烦意乱、无可奈何的时候,往往会迁怒他人或迁怒于物。可是,诗人把愁恨责怪到与其毫不相干的东风、春日头上,既怪东风不解把愁吹去,又怪春日反而把恨引长,这似乎太没有道理了。但从诗歌是抒情而不是说理的语言来看,从诗人独特的感受和丰富的联想来说,又自有其理在。因为:诗人的愁,固然无形无迹,不是东风所能吹去,但东风之来,既能驱去严寒,使草木复苏,诗人就也希望它能把他心中的愁吹去,因未能吹去而失望、而抱怨,这又是合乎人情,可以理解的。诗人的恨,固然不是春日所能延长或缩短,但春季来临后,白昼一天比一天长,在诗人的感觉上,会感到日子更难打发。张华《情诗》“居欢惜夜促,在戚怨宵长”,李益《同崔邠登鹳雀楼》诗“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知长”,所写的都是同一心理状态,表达了诗人主观上的时间感。从这样的心理状态出发,诗人抱怨春日把恨引长,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诗的语言有时不妨突破常理,但又必须可以为读者所理解。也就是说,一首诗可以容纳联想、奇想、幻想、痴想,却不是荒诞不经的胡思乱想;诗人可以自由地飞翔他的想象之翼,却在感情的表达上要有可以引起读者共感之处。这首《春思》诗,正是如此。
(陈邦炎)
初至巴陵与李十二白裴九同泛洞庭湖三首(其二)
初至巴陵与李十二白裴九同泛洞庭湖三首(其二)
贾至
枫岸纷纷落叶多,洞庭秋水晚来波。
乘兴轻舟无近远,白云明月吊湘娥。
贾至“尝以事谪守巴陵(今湖南岳阳),与李白相遇,日酣杯酒”(辛文房《唐才子传》)。在一个深秋晚上,他和李白、裴九驾轻舟同游巴陵胜景──洞庭湖,扑入眼帘的是一片萧瑟的秋景:“枫岸纷纷落叶多,洞庭秋水晚来波。”湖岸边一带枫树,红叶纷纷飘落。“一叶落而知秋”,这里“纷纷落叶多”,落的又是耐霜的枫叶,可见秋风之紧,秋意之浓。澄澈的洞庭湖面,荡漾着粼粼碧波。起首两句,以悠扬的音韵,明丽的色彩,描绘了一幅洞庭晚秋的清幽气象:秋风萧萧,红叶纷飞,波浪滔滔,横无际涯,景色幽深迷人。三位友人泛舟湖上,兴致勃勃,“八百里洞庭”正好纵情游览,让一叶扁舟随水漂流,不论远近,任意东西。这是多么自由惬意,无拘无束啊!“乘兴轻舟无近远”句,形象地表达了诗人们放任自然,超逸洒脱的性格。他们乘兴遨游,仰望白云明月,天宇清朗,不禁遐想联翩。浩渺的洞庭湖和碧透的湘江,自古以来就流传着一个凄恻动人的传说:帝舜南巡不返,葬于苍梧,娥皇女英二妃闻讯赶去,路断洞庭君山,恸哭流涕,投身湘水而死。至今君山仍有二妃墓。二妃对舜无限忠贞之情引起贾至的同情与凭吊,自己忠而遭贬,君门路断,和湘娥的悲剧命运不也有某些相似之处吗?于是诗人把湘娥引为同调。“白云明月吊湘娥”,在天空湖面一片清明的天地,诗人遥望皎洁的白云,晶莹的明月,怀着幽幽情思凭吊湘娥。氛围静谧幽雅,弥漫着一层淡淡的感伤情绪。“白云明月”,多么纯洁光明的形象!它象征诗人冰清玉洁的情操和淡泊坦荡的胸怀。整首诗的精华就凝聚在这末一句上,含蓄蕴藉,言有尽而意无穷。
诗人歌咏洞庭湖,即景抒情,吊古伤怀,寄托深而寓意长。全诗形象明朗,色彩鲜亮,章韵高亢,声调昂扬,和谐完美地表现了苍凉的情绪,可谓声情并茂。前人谓贾至“特工诗,俊逸之气,不减鲍照、庾信,调亦清畅,且多素辞,盖厌于漂流沦落者也”,这一评论相当中肯。这首诗的艺术特色正是充满俊逸之气和清畅之调。
(何国治)
巴陵夜别王八员外
巴陵夜别王八员外
贾至
柳絮飞时别洛阳,梅花发后到三湘。
世情已逐浮云散,离恨空随江水长。
这是一首情韵别致的送别诗,一首贬谪者之歌。王八员外被贬长沙,以事谪守巴陵的贾至给他送行。两人“同是天涯沦落人”,在政治上都郁郁不得志,彼此在巴陵夜别,倍增缠绵悱恻之情。
这首诗先从诗人自己离别洛阳时写起:“柳絮飞时别洛阳,梅花发后到三湘。”记得在那暮春时节,一簇簇的柳絮纷纷扬扬,我贾至当时怀着被贬的失意心情离开故乡洛阳,梅花盛开的隆冬时分,来到三湘。以物候的变化表达时间的变换,深得《诗。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遗韵。开首两句洒脱飞动,情景交融,既点明季节、地点,又渲染气氛,给人一种人生飘忽、离合无常的感觉。如今友人王八员外也遭逢同样的命运,远谪长沙,临别依依,不胜感慨:“世情已逐浮去散,离恨空随江水长。”如今,世俗人情已如浮云般消散了,唯有我们两人的友谊依然长存,有多少知心话儿要倾诉。然而,现在却又要离别了,那满腔的离愁别绪,有如湘江水般悠长。第三句所说“世情”,含意极丰富,包括人世间的盛衰兴败,悲欢离合,人情的冷暖厚薄……这一切,诗人和王八员外都遭遇过,并同有深切的感受。命运相同,可见相知之深!世情如浮云,而更觉离情的缱绻难排,有类流水之悠长。结句比喻形象,“空随”二字似写诗人的心随行舟远去,也仿佛王八员外载满船的离恨而去。这一个“空”字,还表达了一种无可奈何而又依依惜别的深情。
唐人诗中抒写迁谪之苦、离别之恨者甚多,可谓各申其情,各尽其妙。而此诗以迁谪之人又送迁谪之人,情形加倍难堪,写得沉郁苍凉,一结有余不尽,可称佳作。
(何国治)
◎郎士元柏林寺南望
◎郎士元柏林寺南望
溪上遥闻精舍钟,泊舟微径度深松。
青山霁后云犹在,画出西南四五峰。
唐代诗中有画之作为数甚多,而这首小诗别具风味。恰如刘熙载所说:“画出者必有主峰,为诸峰所拱向;作字者必有主笔,为余笔所拱向。……善书者必争此一笔。”(《艺概。书概》)此诗题旨在一“望”字,而望中之景只于结处点出。诗中所争在此一笔,余笔无不服务于此。
诗中提到雨霁,可见作者登山前先于溪上值雨。首句虽从天已放晴时写起,却饶有雨后之意。那山顶佛寺(精舍)的钟声竟能清晰地达于溪上,俾人“遥闻”,不与雨浥尘埃、空气澄清大有关系吗?未写登山,先就溪上闻钟,点出“柏林寺”,同时又逗起舟中人登山之想(“遥听钟声恋翠微”)。这不是诗的主笔,但它是有所“拱向”(引起登眺事)的。
精舍钟声的诱惑,使诗人泊舟登岸而行。曲曲的山间小路(微径)缓缓地导引他向密密的松柏(次句中只说“松”,而从寺名可知有“柏”)林里穿行,一步步靠近山顶。“空山新雨后”,四处弥漫着松叶柏子的清香,使人感到清爽。深林中,横柯交蔽,不免暗昧。有此暗昧,才有后来“度”尽“深松”,分外眼明的快意。所以次句也是“拱向”题旨的妙笔。
“度”字已暗示穷尽“深松”,而达于精舍──“柏林寺”。行人眼前豁然开朗。迎入眼帘的首先是霁后如洗的“青山”。前两句不曾有一个着色字,此时“青”字突现,便使人眼明。继而吸引住视线的是天宇中飘飖的云朵。“霁后云犹在”,但这已不是浓郁的乌云,而是轻柔明快的白云,登览者怡悦的心情可知。此句由山带出云,又是为下句进而由云衬托西南诸峰作了一笔铺垫。
三句写山,着意于山色(青),是就一带山脉而言;而末句集中刻划几个山头,着眼于山形,给人以异峰突起的感觉。峰数至于“四五”,则有错落参差之致。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峥嵘的山峰犹如“画出”。不用“衬”字而用“画”字,别有情趣。言“衬”,则表明峰之固有,平平无奇;说“画”,则似言峰之本无,却由造物以云为毫、蘸霖作墨、以天为纸即兴“画出”,其色泽鲜润,犹有刚脱笔砚之感。这就不但写出峰的美妙,而且传出“望”者的惊奇与愉悦。
这才是全诗点睛之笔。只有经过从溪口穿深林一番幽行之后,这里的画面才见得特别精彩;只有经过登攀途中的一番情绪酝酿,这里的发现才令人尤为愉快。因而这里的“点睛”,有赖前三句的“画龙”。用刘熙载的话说,那就是,诗人“争”得这一笔的成功,与“余笔”的配合是分不开的。
(周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