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词二首(其一)
竹枝词二首(其一)
刘禹锡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
竹枝词是巴渝(今四川省东部重庆市一带)民歌中的一种。唱时,以笛、鼓伴奏,同时起舞。声调宛转动人。刘禹锡任夔州刺史时,依调填词,写了十来篇,这是其中一首摹拟民间情歌的作品。它写的是一位沉浸在初恋中的少女的心情。她爱着一个人,可还没有确实知道对方的态度,因此既抱有希望,又含有疑虑;既欢喜,又担忧。诗人用她自己的口吻,将这种微妙复杂的心理成功地与以表达。
第一句写景,是她眼前所见。江边杨柳,垂拂青条;江中流水,平如镜面。这是很美好的环境。第二句写她耳中所闻。在这样动人情思的环境中,她忽然听到了江边传来的歌声。那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啊!一飘到耳里,就知道是谁唱的了。第三、四句接写她听到这熟悉的歌声之后的心理活动。姑娘虽然早在心里爱上了这个小伙子,但对方还没有什么表示哩。今天,他从江边走了过来,而且边走边唱,似乎是对自己多少有些意思。这,给了她很大的安慰和鼓舞,因此她就想到:这个人啊,倒是有点象黄梅时节晴雨不定的天气,说它是晴天吧,西边还下着雨,说它是雨天吧,东边又还出着太阳,可真有点捉摸不定了。这里晴雨的“晴”,是用来暗指感情的“情”,“道是无晴还有晴”,也就是“道是无情还有情”。通过这两句极其形象又极其朴素的诗,她的迷惘,她的眷恋,她的忐忑不安,她的希望和等待便都刻画出来了。
这种根据汉语语音的特点而形成的表现方式,是历代民间情歌中所习见的。它们是谐声的双关语,同时是基于活跃联想的生动比喻。它们往往取材于眼前习见的景物,明确地但又含蓄地表达了微妙的感情。如南朝的吴声歌曲中就有一些使用了这种谐声双关语来表达恋情。如《子夜歌》云:“怜欢好情怀,移居作乡里。桐树生门前,出入见梧子。”(欢是当时女子对情人的爱称。梧子双关吾子,即我的人。)又:“我念欢的的,子行由豫情。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的的,明朗貌。由豫,迟疑貌。芙蓉也就是莲花。见莲,双关见怜。)《七日夜女歌》:“婉娈不终夕,一别周年期,桑蚕不作茧,昼夜长悬丝。”(因为会少离多,所以朝思暮想。悬丝是悬思的双关。)
这类用谐声双关语来表情达意的民间情歌,是源远流长的,自来为人民群众所喜爱。作家偶尔加以摹仿,便显得新颖可喜,引人注意。刘禹锡这首诗为广大读者所爱好,这也是原因之一。
(沈祖棻)
堤上行三首(其一、其二)
堤上行三首(其一、其二)
刘禹锡
酒旗相望大堤头,堤下连樯堤上楼。
日暮行人争渡急,桨声幽轧满中流。
江南江北望烟波,入夜行人相应歌。
《桃叶》传情《竹枝》怨,水流无限月明多。
《堤上行》三首大约写于任夔州刺史到和州刺史时,即长庆二年(822)到长庆四年。
第一首活象一幅江边码头的写生画:堤头酒旗相望,堤下船只密集,樯橹相连。可以想见这个江边码头是个人烟稠密、估客云集的热闹所在。前两句诗为我们展示了江南水乡风俗画的完整背景。三、四两句,描绘近景,增强了画面感,画出了一幅生动逼真的江边晚渡图。“日暮行人争渡急”中的“争”字和“急”字,不仅点出了晚渡的特点,而且把江边居民忙于渡江的神情和急切的心理以洗炼的语言描绘出来。诗人写黄昏渡口场面时,还兼用了音响效果,他不写人声的嘈杂,只用象声词“幽轧”两字,来突出桨声,写出了船只往来之多和船工的紧张劳动,使人如有身临其境之感。
这首诗将诗情与画意揉在一起,把诗当作有声画来描绘。诗人很善于捕捉生活形象:酒旗、楼台、樯橹、争渡的人群、幽轧的桨声,动静相映,气象氤氲,通过优美的艺术语言把生活诗化了。含思宛转,朴素优美,而又别具一格。
《堤上行》的第二首重在描写长江两岸的风俗人情,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诗写入夜时堤上见闻。夜色中隔江相望,烟波渺茫。“烟波”二字,把迷蒙的夜色和入夜时的江景写得很美。在静态的景色描绘之后,继而写出江边堤上歌声四起,相和相应,打破了静夜的沉寂。他们唱的是什么歌呢?诗人用一句诗作了概括:“《桃叶》传情《竹枝》怨”,都是巴山楚水人民爱唱的民歌。句中的“情”和“怨”,很值得体味,可以想见,这歌声对遭贬谪、受打击的诗人来说,自然会牵动自身的“情”与“怨”的,这也是“含思宛转”之处。诗的结句高妙,有意境。“水流无限月明多”是写眼前所见之景,切合江边和夜色。同时也是比喻,以流水和月光的无限来比喻歌中“情”与“怨”的无限。这句诗是以视觉来写听觉的,流水与月光,既含飞动之势,又具明丽之性,这是用眼可以看到的,是视觉的感受;但是优美、动人的歌曲也能给人飞动、流丽的艺术感受,两者(指视觉与听觉)能引起“通感”。这种描写创造了优美的艺术境界,能取得良好的美学效果,手法是高超的。
总之,这两首诗,形象鲜明,音调婉谐,清新隽永,写景如画;有浓厚的乡土味和浓郁的生活气息,代表了刘禹锡学习民歌所取得的新成就。
(刘文忠)
踏歌词四首(其一)
踏歌词四首(其一)
刘禹锡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
唱尽新词欢不见,红霞映树鹧鸪鸣。
踏歌,是古代长江流域民间的一种歌调,一边走,一边唱。唱歌时以脚踏地为节拍。《踏歌词四首》是刘禹锡在夔州时所作。此为第一首。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第一句末尾的“平”字值得细细体会。“平”应该是指春江涨满,与江岸齐平。但“大堤平”三字紧紧相连,就使它似乎还有堤岸宽平的意思。故这“平”字包涵着比较丰富的意象,令人想到:明月升起,清辉洒向人间,涨满河床的春水,月光下似与岸边的沙土溶成一片,使大堤也显得格外宽平。就在这样一个环境下,人物登场了──“堤上女朗连袂行”。既然可以手挽手连袂而行,也可见大堤确实宽平。在大堤上连袂出游,边走边唱,是少女的情思在胸中荡漾,不能自抑的表现,也反映了巴渝一带的民间风气习俗。
“唱尽新词欢不见,红霞映树鹧鸪鸣。”“欢”,古时女子对所爱男子的爱称。女郎们唱新词,意在招引小伙子一同歌舞。这是一个多么欢乐的季节,一个多么动人的夜晚啊!只不过这一夜却有点蹊跷,未见热情的应和,对方毫无反响。“唱尽新词欢不见”,不说“唱罢”,而说“唱尽”,一个“尽”字,似可见女郎们停歌罢唱时的不堪情态。同时,“尽”字也暗示了时间过程。新词唱尽之时,已经不是月照大堤的夜色溶溶的环境,而是“红霞映树鹧鸪鸣”的早晨景象了。鲜丽耀眼的红霞碧树,固然会引起女郎们的怔悸,而鹧鸪声也免不了要使她们受到刺激。鹧鸪喜爱雌雄对啼,当新词唱尽,四周悄然,代之而起的竟是绿树丛中的鹧鸪和鸣,女郎们心里究竟是一种什么滋味呢?
刘禹锡用民歌体写的爱情诗,常常有一种似愁似怨、似失望又似期待的复杂情绪。诗中女子月出时还兴致勃勃地走上大堤去唱歌,仅仅一夜未能觅见情郎,这种失望毕竟是有限的。小伙子是否真的无动于衷呢?谁也捉摸不透。说不定“道是无情却有情”,他们在有意作弄这些多情的女郎呢。那鹧鸪声固然反衬女郎的寂寞,甚至好象带点嘲弄,但也不是认真地要引起女子失恋的痛苦。
诗的开篇和收尾都是写景,叙事只中间两句,但如果仅有“堤上女郎连袂行”、“唱尽新词欢不见”,则几乎让人不知所云。而有了两句写景前后配合,提供带有典型性的环境,人物在这种环境中的活动,就无须多言,自然可以想见了。并且,由于前后两种环境的气氛和色彩不同,则又自然暗示了时间的推移,情感的变化。刘禹锡的民歌体诗,有时看似被写景占了较大的篇幅,实际上笔墨还是很经济的,尤其是象这首诗最后以景结情,如果换成一般性的叙述,就无论如何很难表达这样丰富复杂的内容。
(余恕诚)
踏歌词四首(其三)
踏歌词四首(其三)
刘禹锡
新词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
月落乌啼云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钿。
《踏歌词》四首,是刘禹锡学习民歌体写作的一组小诗,此是四首中的第三首。诗的内容是记写当时四川民俗,每当春季,民间男女相聚会,联翩起舞,相互对歌的热烈场景。全诗四句,主要在勾勒一种狂欢的场面和气氛。第一句写歌,第二句写舞,第三句写歌停舞散,第四句却从侧面含蓄地补足写出歌舞场面的热烈。
首句的“新词”,表示当时那些歌男舞女所唱的歌子,都是即兴抒怀、脱口而出的新曲,悠扬宛转,十分悦耳动听,并一递一句接连不歇。这句虽用平述记叙的语气,却寄寓着作者对民间男女的无上智慧和艺术才能的赞赏与称颂。第二句用“振袖倾鬟”来写他们的舞姿情态,活现出当时那些跳舞者热烈的情绪和狂欢的情景。“月落乌啼云雨散”是说他们歌舞竟夜,直至天明。从意思上讲,狂欢之夜的情景已经写完,但作者又用“游童陌上拾花钿”一语,对狂欢之夜做了无声的渲染。次日,游童们沿路去拾取女郎遗落的花钿(女子的首饰),花钿遗落满地而不觉,可知当时歌舞女子是如何沉浸在歌舞狂欢之中。这种从侧面的、启人想象的写法,其含意的丰富和情味的悠长,更胜于正面的描写。这使我们联想到画家齐白石在艺术构思上的一个故事,一次,齐白石画“蛙声十里出山泉”诗意,但画家在画面上并没有画蛙,而是用一股山泉,几个蝌蚪来表现,从而调动人们的想象,使人联想到“蛙声十里”的喧嚣情景。艺术巨匠们的构思,常常是出人意表的。
(褚斌杰)
阿娇怨
阿娇怨
刘禹锡
望见葳蕤举翠华,试开金屋扫庭花。
须臾宫女传来信,言幸平阳公主家。
刘禹锡的诗歌以精炼含蓄著称。《阿娇怨》在体现这一艺术特色方面,比较典型。据《汉武故事》记载,武帝幼年为胶东王时,就喜欢阿娇,曾对阿娇之母长公主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阿娇当了武帝的皇后(称陈皇后)以后,擅宠骄贵,但十余年无子。平阳公主进歌伎卫子夫得幸生子,阿娇见疏,恚愤欲死。刘禹锡这首诗,追寻前事,摹写阿娇当日望幸不至的哀怨情状,并寄予深切的同情。
全诗很短。劈头就以“望”字领起:“望见葳蕤举翠华”。阿娇望幸心切,遣宫女时刻伺察武帝动静。宫女不能接近武帝近卫,只能机灵地守候遥望。她深知皇后心情,所以一见皇帝的仪仗──装着羽饰(即葳蕤)的翠华之旗举动,便赶紧回来报信。
“试开金屋扫庭花”,集中写阿娇听到消息后的反应。她吩咐宫女打开金屋,扫除庭前落花。“开”、“扫”两字下得精妙,可以使人想象到誓贮阿娇的金屋之门虽设而常关以及满庭落花堆积的情景,显示出一个失宠皇后的典型环境。“试”字尤妙。清代诗论家徐增细加品味后指出:“是言不开殿扫花,恐其即来;开殿扫花,又恐其不来。且试开一开,试扫一扫看。此一字摹写骤然景况如见,当呕血十年,勿轻读去也。”(《而庵说唐诗》卷十一)
“须臾宫女传来信”为全诗最紧张语。“须臾”两字应理解为从阿娇心中道出方觉味浓。阿娇正在暗自思忖,宫女忽又第二次来报。“须臾”之间,会有什么变化呢?阿娇此时思想上急于想听,却又十分怕听;十分怕听,却又不能不听。这种复杂的心理变化,都包含在“须臾”两字之中。
末句“言幸平阳公主家”,以宫女的妙对作结,不正面写阿娇之怨,而怨字已深入骨髓。徐增认为“言”字中“有无限意思烦难在”(引同上)。细绎诗意,确实如此。对于宫女来说,帝来幸,好说;帝不来幸,不好说。帝幸别处,犹好说;帝幸卫子夫家,便不好说。不好说而又不能不说,煞是难对。聪明的宫女经过思考以后,决定说帝幸平阳公主家,而不说幸卫子夫处。这是因为平阳公主虽为阿娇不喜之人,但她与武帝毕竟是姊弟关系,说出来不致过份刺痛阿娇怨妒之心;且卫子夫因平阳公主而得幸,故借平阳公主为说,阿娇心中也已有数,即使明知是谎,也不致追究。一个“言”字,充分突出了宫女的随机应变和善于圆转。而宫女这样做,正说明了阿娇的怨怅和恚愤,已经到了不堪承受的地步。至于阿娇怨怅的具体情状,前人描写已多,如相传为司马相如所作的《长门赋》云:“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与本诗并读,愈能见出本诗“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韵致。
(吴汝煜)
秋词二首
秋词二首
刘禹锡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
这两首诗的可贵,在于诗人对秋天和秋色的感受与众不同,一反过去文人悲秋的传统,唱出了昂扬的励志高歌。
诗人深深懂得古来悲秋的实质是志士失志,对现实失望,对前途悲观,因而在秋天只看到萧条,感到寂寥,死气沉沉。诗人同情他们的遭遇和处境,但不同意他们的悲观失望的情感。他针对这种寂寥之感,偏说秋天比那万物萌生、欣欣向荣的春天要好,强调秋天并不死气沉沉,而是很有生气。他指引人们看那振翅高举的鹤,在秋日晴空中,排云直上,矫健凌厉,奋发有为,大展鸿图。显然,这只鹤是独特的、孤单的。但正是这只鹤的顽强奋斗,冲破了秋天的肃杀氛围,为大自然别开生面,使志士们精神为之抖擞。这只鹤是不屈志士的化身,奋斗精神的体现。所以诗人说,“便引诗情到碧霄”。“诗言志”,“诗情”即志气。人果真有志气,便有奋斗精神,便不会感到寂寥。这就是第一首的主题思想。
这两首《秋词》主题相同,但各写一面,既可独立成章,又是互为补充。其一赞秋气,其二咏秋色。气以励志,色以冶情。所以赞秋气以美志向高尚,咏秋色以颂情操清白。景随人移,色由情化。景色如容妆,见性情,显品德。春色以艳丽取悦,秋景以风骨见长。第二首的前二句写秋天景色,诗人只是如实地勾勒其本色,显示其特色,明净清白,有红有黄,略有色彩,流露出高雅闲淡的情韵,泠然如文质彬彬的君子风度,令人敬肃。谓予不信,试上高楼一望,便使你感到清澈入骨,思想澄净,心情肃然深沉,不会象那繁华浓艳的春色,教人轻浮若狂。末句用“春色嗾人狂”反比衬托出诗旨,点出全诗暗用拟人手法,生动形象,运用巧妙。
这是两首抒发议论的即兴诗。诗人通过鲜明的艺术形象表达深刻的思想,既有哲理意蕴,也有艺术魅力,发人思索,耐人吟咏。法国大作家巴尔扎克说过,艺术是思想的结晶,“艺术作品就是用最小的面积惊人的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因而能唤起人们的想象、形象和深刻的美感。刘禹锡这两首《秋词》给予人们的不只是秋天的生气和素色,更唤醒人们为理想而奋斗的英雄气概和高尚情操,获得深刻的美感和乐趣。
(倪其心)
竹枝词九首(其二)
竹枝词九首(其二)
刘禹锡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这首《竹枝词》含思宛转,清新活泼,音节和谐,语语可歌。特别是把比兴揉而为一,此诗兴中有比,比中有兴,颇富情韵。
诗中刻画了一个热恋中的农家少女形象。恋爱给她带来了幸福,也带来了忧愁。当她看到眼前的自然景象的时候,这种藏在心头的感情顿被触发,因而托物起兴:“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描绘出一幅山恋水依的图画。山桃遍布山头,一个“满”字,表现了山桃之多和花开之盛。一眼望去,山头红遍,象一团火在烧,给人以热烈的感觉。而山下呢,一江春水拍山流过,一个“拍”字,写出了水对山的依恋。这两句写景,却又不单纯写景,景中蕴涵着女主人公复杂的情意。
但这种托物起兴,用意隐微,不易看出,于是诗人又在兴的基础上进而设喻,使这种情意由隐而显。“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让女主人公对景抒情,直接吐露热恋中少女的心绪。“花红易衰似郎意”照应第一句,写她的担心。一个“红”字,说明鲜花盛开,正如小伙子那颗热烈的心,让人高兴;但小伙子的爱情是否也象这红花一样易谢呢?“水流无限似侬愁”,照应第二句,写少女的烦忧。既相恋,又怕他变心,这一缕淡淡的清愁。就象这绕山流淌的蜀江水一样,无尽无休。
诗所表现的是初恋少女微妙、细腻而又复杂的心理,十分传神。
诗的格调也明朗、自然,就象所描绘的红花绿水一样明媚动人。而诗的情境的创造、人物思想感情的表达,却恰恰是靠了这个最明显、最巧妙的手法──比兴。
(张燕瑾)
竹枝词九首(其七)
竹枝词九首(其七)
刘禹锡
瞿塘嘈嘈十二滩,人言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这是《竹枝词九首》的第七首。诗从瞿塘峡的艰险借景起兴,引出对世态人情的感慨。
瞿塘峡是长江三峡之一,两岸连山,水流急湍,形势最为险要,古有“瞿塘天下险”之称。峡中尤多礁石险滩,峡口有“滟滪堆”,就是一巨大石滩。“瞿塘嘈嘈十二滩,人言道路古来难”,就描绘出瞿塘峡的这种险阻形势。“嘈嘈”,流水下滩发出的嘈杂声。“十二滩”,并非确数,犹言险滩之多,其险绝情况也就可以想见了。
面临着惊涛拍岸、险阻重重的瞿塘峡,诗人不禁由江峡之险联想到当时的世态人情:“常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瞿塘峡之所以险,是因为水中有道道险滩,而人间世道”等闲平地“也会起波澜,岂不令人防不胜防?真是”人心“比瞿塘峡水还要凶险。这是诗人发自内心的感慨之言。刘禹锡参加永贞改革失败以后,屡受小人诬陷,权贵打击,两次被放逐,达二十三年之久。痛苦的遭遇,使他深感世路维艰,凶险异常,故有此愤世嫉俗之言。长恨,显示出长期埋在诗人心中的,对那些惯于兴风作浪、无事生非、陷害无辜的无耻之徒的无比忿恨。说瞿塘之险用”人言“提起,意为尽人皆知;叹人心之险则用”长恨“领出,主语是诗人自己,点出自己在现实的经历和体察中悟出的人情世态,并且明确表示了自己对它的态度。两句之间有转折,也有深入,以瞿塘喻人心之险,在人之言与我之恨之间过渡,命意精警,比喻巧妙,使抽象的道理具体化,从而给人以深刻的感受。
(阎昭典)
竹枝词九首(其九)
竹枝词九首(其九)
刘禹锡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
这首诗是一幅巴东山区人民生活的风俗画。它不是一般的模山范水,不是着力于表现山水的容态精神,而是从中发掘出一种比自然美更为可贵的劳动的美,创造力的美。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开头用一个“山”字领起,一下子把诗人面对春山、观赏山景的形象勾画出来了。俗谚说:“桃花开,李花败。”一般是李花先开,桃花后开。现在桃花、李花同时盛开,这是山地气候不齐所特有的景象。“层层”状桃李花的繁茂与普遍。此山彼山,触处皆是。那种色彩绚烂、满山飘香的景象可以想见。次句由景及人。“云间”形容山顶之高。诗人遥望山顶,在花木掩映之中,升起了袅袅的炊烟。他推断,这一定是村民聚居之处。“是人家”三字是诗人注意力的归着点。“是”字下得醒豁,表明诗人探寻的目光越过满山的桃李,透过山顶的云雾,终于找到了绣出这满山春色的主人的所在,美是由人创造的。山美、花木美,都来自山村居民的劳动之美。以下即转为富有地方色彩的山村居民的劳动场景的描画。
“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两句写山村居民热气腾腾的劳动生活。挎着长刀、戴着短笠的男人们根据传统的办法前去放火烧荒,准备播种;戴着饰物的青年妇女们下山担水,准备做饭。在这里,作者运用了两种修辞手法。一、借代。用“银钏金钗”借代青年妇女,用“长刀短笠”借代壮年男子,正好捕捉了山民男女形象的特征,具有浓厚的地方色彩。二、对仗。不仅上下两句相对,而且还采用了句中自为对(即当句对)的办法,把语言锤打得十分凝炼。
全诗短短四句,每句一景,犹如四幅画图,孤立起来看,有其相对的独立性,合起来看,恰好构成一个完满的艺术整体。由满山的桃李花引出山村人家,又由山村人家引出劳动男女戮力春耕的情景,全诗至此戛然而止,而把妇女们负水对歌、烧畲时火光烛天以及秋后满山金黄等情景统统留给读者去想象,画面的转接与安排极有理致。诗中没有直接发出赞美,但那种与劳动生活的旋律十分合拍的轻快的节奏,那种着力描绘创造力之美的艺术构思,都隐隐透露出诗人欣喜愉快的心情和对劳动生活的赞叹。刘禹锡贬谪巴山楚水之时,接近了人民,南国的风土人情,激荡了他的诗情,丰富和提高了他的艺术情趣,使他在美的探索中扩大了视野,在审美鉴赏力和表现力方面,都有了新的突破。
(吴汝煜)
杨柳枝词(其一)
杨柳枝词(其一)
刘禹锡
塞北梅花羌笛吹,淮南桂树小山词。
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
刘禹锡的乐府小章《杨柳枝词》,一共有九首,这是其中的第一首,可说是这组诗的序曲,鲜明地表现了他在文学创作上的革新精神。
首句“梅花”,指汉乐府横吹曲中的《梅花落》曲,用笛子吹奏(羌笛是笛的一种),其曲调流行后世,南朝以至唐代文人鲍照、吴均、徐陵、卢照邻、沈佺期等都有《梅花落》歌词,内容都与梅花有关。(见《乐府诗集》卷二四)这句意思说,起源于塞北的《梅花落》是用笛子吹奏的乐曲。
次句讲的是《楚辞》中的《招隐士》篇。相传西汉淮南王刘安门客小山之徒作《招隐士》篇来表现对屈原的哀悼。《招隐士》首句云,“桂树丛生兮山之幽”,下文又两处有“攀援桂枝兮聊淹留”之句,所以刘禹锡诗中以桂树指代《招隐士》篇。《招隐士》虽然篇章短小,但情辞悱恻动人,为后代所传诵。篇中“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两句尤为后世文人所赏爱,乐府杂曲歌辞有《王孙游》曲,南齐谢朓与王融、唐崔国辅均有歌词,即从此两句衍化出来。(见《乐府诗集》卷七四)次句意思是说,《招隐士》是淮南小山的歌词。《梅花落》曲原出塞北,歌咏梅花,《招隐士》出自淮南王门下,屡屡咏及桂树,它们与《杨柳枝词》(咏柳)都以树木为歌咏对象,在内容上有相通的地方,所以刘禹锡拿它们来与《杨柳枝词》相比。
《梅花落》、《招隐士》虽是产生于西汉的作品,但长久流传后世,到唐朝仍为人们所吟唱传诵。唐代文士不但写《梅花落》、《王孙游》乐府古题诗,而且在其他篇什中也常咏及这两个作品。如李白诗云:“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落梅花”即指奏《梅花落》曲。王维诗云:“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送别》)即化用《招隐士》句意。这都可以说明这两个作品在唐代的影响。
刘禹锡固然也重视这两个作品的历史地位和长远影响,但他本着文学必须创新的原则,向时人提出:“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指出《梅花落》、《招隐士》这两个作品毕竟是前朝之曲,不要再奏了,现在还是听我改旧翻新的《杨柳枝词》吧。《折杨柳》原来也是乐府旧曲。乐府横吹曲中有《折杨柳》曲,鼓角横吹曲中有《折杨柳歌辞》、《折杨柳枝词》,相和歌辞中有《折杨柳行》,清商曲辞中有《月节折杨柳歌》,其歌辞大抵是汉魏六朝的作品,都用五言古体来抒写。唐代不少文人所作《杨柳枝词》,从白居易、刘禹锡以至晚唐的李商隐、温庭筠、薛能等的许多作品,却都用七言近体的七绝形式来写作,虽然内容仍咏杨柳或与杨柳有关的事物,在形式上确是翻新了。唐人常用绝句配乐演唱,七绝尤多。《乐府诗集》都编入近代曲辞,表明它们是隋唐时代的新曲调。
刘禹锡晚年与白居易唱和酬答,白居易有《杨柳枝》组诗八首,其第一首云:“《六么》《水调》家家唱,《白雪》《梅花》处处吹。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刘禹锡的《杨柳枝》组诗九首,就是与白居易唱和之作,因此首篇“塞北梅花”一章,在构思、造语上都非常接近。比较起来,刘的“请君莫奏”二句比白的“古歌旧曲”二句,语言更为精警动人,因而赢得更多读者的喜爱。这两句诗,不仅概括了诗人的创作精神,而且那些致力于推陈出新的人们,也都可以借用它们来抒发自己的胸怀,因此可说含蕴丰富,饶有启发意义。
本篇上下两联都接近对偶,每联意思都对称,词语则是大部分对称,于大体整齐匀称中显出流动自然之美。
(王运熙施绍文)
浪淘沙九首(其六)
浪淘沙九首(其六)
刘禹锡
日照澄洲江雾开,淘金女伴满江隈。
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浪底来。
此诗是《浪淘沙》九首中的第六首。诗人着意描写淘金妇女的劳动,歌颂了劳动的创造力,立意警拔高远。
诗一开头,给读者勾勒了一幅色彩鲜明的晨江漉金图:一轮初阳冉冉升起,朝晖轻缓地拨开了笼罩在江面上的晨雾,江中小洲渐渐显露出明净秀美的轮廓。成群结伴的淘金姑娘,正散满在江湾辛勤地淘沙漉金。这时,阳光已驱散晨雾,说明她们已淘洗了好长一会儿了。诗人用晨光拨开江雾这优美如画的鲜丽景色,衬托淘金女伴劳动场面的壮美,表现了对她们的劳动的由衷赞美和热情讴歌。
后两句,作者的诗思从江边场景宕开,从转折对比中提炼出高远的深意。前两句讴歌了淘金妇女们的劳动,顺接来写,固然可以,但不会产生警人的力量。诗人别具慧眼,择取标志上层社会富贵奢靡功名权势的首饰与金印来立意,指出权贵们所占用的黄金,正是劳动者经过千辛万苦从沙中浪底淘漉而来。揭示了当时不合理的社会现实:劳动者创造了世间一切财富,却难得温饱;不劳者却可以无限度地占有劳动者的劳动果实,从而表现了诗人深切地同情劳动人民的主题。
这首诗以明快而又婉转的民歌风调,表现了深邃高卓的思想。语言质朴浅近,精炼准确,很有特色。首句“照”、“开”两个动词,准确而有层次地写出了时间的推移。第二句的“满”字,既写出人数之多,也暗示了淘金劳动早已开始。这些通俗字眼,从生活直观中提炼出来,熔入诗中,形象而富有动态美。第三句两个名词性词组并列,却不嫌堆砌,反见其神思飞动,用词精警。第四句一个“尽”字,充分揭示当时社会的本质,使结尾两句成为精辟警策的佳句。正因为这样,这首意境深警的喻理小诗,才这么耐人寻味,这么给人启迪。
(左成文)
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刘禹锡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刘禹锡此诗,通过人们在长安一座道士庙──玄都观中看花这样一件生活琐事,讽刺了当时的朝廷新贵。
永贞元年(805),即贞元二十一年,刘禹锡参加王叔文政治革新失败后,被贬为朗州司马,到了元和十年(815),朝廷有人想起用他以及和他同时被贬的柳宗元等人。这首诗,就是他从朗州回到长安时所写的,由于刺痛了当权者,他和柳宗元等再度被派为远州刺史。官是升了,政治环境却无改善。
这首诗表面上是描写人们去玄都观看桃花的情景,骨子里却是讽刺当时权贵的。从表面上看,前两句是写看花的盛况,人物众多,来往繁忙,而为了要突出这些现象,就先从描绘京城的道路着笔。陌本是田间小路,这里借用为道路之意。紫陌之紫,指草木;红尘之红,指灰土。一路上草木葱茏,尘土飞扬,衬托出了大道上人马喧阗、川流不息的盛况。写看花,又不写去而只写回,并以“无人不道”四字来形容人们看花以后归途中的满足心情和愉快神态,则桃花之繁荣美好,不用直接赞以一词了。它不写花本身之动人,而只写看花的人为花所动,真是又巧妙又简炼。后两句由物及人,关合到自己的境遇。玄都观里这些如此吸引人的、如此众多的桃花,自己十年前在长安的时候,根本还没有。去国十年,后栽的桃树都长大了,并且开花了,因此,回到京城,看到的又是另外一番春色,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了。
再就此诗骨子里面的,即其所寄托的意思来看,则千树桃花,也就是十年以来由于投机取巧而在政治上愈来愈得意的新贵,而看花的人,则是那些趋炎附势、攀高结贵之徒。他们为了富贵利禄,奔走权门,就如同在紫陌红尘之中,赶着热闹去看桃花一样。结句指出:这些似乎了不起的新贵们,也不过是我被排挤出外以后被提拔起来的罢了。他这种轻蔑和讽刺是有力量的,辛辣的,使他的政敌感到非常难受。所以此诗一出,作者及其战友们便立即受到打击报复了。
(沈祖棻)
再游玄都观
再游玄都观
刘禹锡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这首诗是《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的续篇。诗前有作者一篇小序。其文云:“余贞元二十一年为屯田员外郎时,此观未有花。是岁出牧连州(今广东省连县),寻贬朗州司马。居十年,召至京师。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满观,如红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时之事。旋又出牧。今十有四年,复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观,荡然无复一树,惟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因再题二十八字,以俟后游。时大和二年三月。”
序文说得很清楚,诗人因写了看花诗讽刺权贵,再度被贬,一直过了十四年,才又被召回长安任职。在这十四年中,皇帝由宪宗、穆宗、敬宗而文宗,换了四个,人事变迁很大,但政治斗争仍在继续。作者写这首诗,是有意重提旧事,向打击他的权贵挑战,表示决不因为屡遭报复就屈服妥协。
和上一首一样,此诗仍用比体。从表面上看,它只是写玄都观中桃花之盛衰存亡。道观中非常宽阔的广场已经一半长满了青苔。经常有人迹的地方,青苔是长不起来的。百亩广场,半是青苔,说明其地已无人来游赏了。“如红霞”的满观桃花,“荡然无复一树”,而代替了它的,乃是不足以供观览的菜花。这两句写出一片荒凉的景色,并且是经过繁盛以后的荒凉。与前首之“玄都观里桃千树”,“无人不道看花回”,形成强烈的对照。下两句由花事之变迁,关合到自己之升进退,因此连着想到:不仅桃花无存,游人绝迹,就是那一位辛勤种桃的道士也不知所终,可是,上次看花题诗,因而被贬的刘禹锡现在倒又回到长安,并且重游旧地了。这一切,哪能料得定呢?言下有无穷的感慨。
再就其所寄托的意思看,则以桃花比新贵,与前诗相同。种桃道士则指打击当时革新运动的当权者。这些人,经过二十多年,有的死了,有的失势了,因而被他们提拔起来的新贵也就跟着改变了他们原有的煊赫声势,而让位于另外一些人,正如“桃花净尽菜花开”一样。而桃花之所以净尽,则正是“种桃道士归何处”的结果。这,也就是俗话说的“树倒猢狲散”。而这时,我这个被排挤的人,却又回来了,难道是那些人所能预料到的吗?对于扼杀那次政治革新的政敌,诗人在这里投以轻蔑的嘲笑,从而显示了自己的不屈和乐观,显示了他将继续战斗下去。
刘禹锡玄都观两诗,都是以比拟的方法,对当时的人物和事件加以讽刺,除了寄托的意思之外,仍然体现了一个独立而完整的意象。这种艺术手法是高妙的。
(沈祖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