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西施原是捧心人,何故东施亦效颦。
  妍丑不同谁辨别,风流看透假和真。
  宣生听见环佩叮当,有两个艳婢搀出一个奇形怪状的佳人来,走至宣生面前,故意袅娜,做出许多丑态。那喇叭喉咙叫一声:“相公你想得奴好苦,今日才来吗,再不来,奴的相思病,要想死了奴也。”这一阵肉麻的话,把个宣生唬得魂不附体。大叫道:“青天白日,那里跑出来的活鬼。”说着就要向园外飞跑。那知园门已被庸夫外面扣住,不得出来。正在着急,无艳见宣生跑去,迈开尺二的莲钩,如飞赶来,一把抓住宣生的后襟,叫声:“宣郎呀,一个自己结发妻子见面,先不亲亲热热说几句知心话,反这等大呼小叫。痴心女子负心汉,你好狠心呀。”无艳一阵夹七夹八的话,宣生也不懂得。背着脸问道:“你这丑妇却是何人?只管在此缠我则甚?”无艳道:“我是你妻子柯氏,你总认不得了?”宣生大吃一惊,暗想;“宝珠莫非又死了,今日出来显魂的。”又问道:“你既是柯氏,叫什么名字?我与你前后有多少变动的事情?说得明白便是真的。不然即是妖怪出现了。”无艳道:“奴与郎君前事多得很呢,那里记得。你若问奴的名字,却叫无艳。奴与郎君自幼订的亲,天各一方,今日回来,少不得我父代奴择日完姻。今日你我夫妻久旱逢甘雨,少不得在花园要与郎君试试新呢。”说着,抢一步,便要来抱宣生。那丫环小春、细柳,见姑娘熬不住的光景,站在一旁暗笑。宣生见他言语支离,说出他无艳名字,已知道认错了门,撞见鬼,心中好不懊悔。又见他蒲扇巴掌来搂,唬得宣生用力将身一挣,挣断衣服角朝街飞跑。无艳不舍,随后赶来。宣生大叫:“抱琴、醉瑟在那里?”那知两个书童已被庸夫安排在门房里呆坐等主人,只等到日中不见主人出来。肚内饿得要死,只得进来找主人。又遇见庸夫说:“你主人已去多时了,你二人还在此等那个?”说罢,庸夫已进内宅去了。抱琴、醉瑟大吃一惊道:“分明在里头未曾出来,如何说是已去了?”此刻二人肚中已饿,站在这里也没干,只得出了庸夫的大门,如飞回去报信不表。
  且言宣生,见无艳追来,东跑东赶,西跑西赶,花园门闭得紧紧的,又不能出去,心中好不着急。跑至一所秋千架下,他就心生一计,急急爬至太湖石,用力抓住架上的藤,挨到架上。架与墙齐,无艳望着宣生上了架子,他到底是个女子,终无这个力量上去,只望着架上叫声:“宣郎,你怎把妻子视如陌路,还不下来吗?”宣生在上面见他生得一头黄发,插戴些钗环首饰,后面拖着半个雁尾子,有半边没头发。脸如烧饼,尽是些大芝麻,堆了好些干面洒在上面,眼一大一小,红眼边还有一个泥螺眼,两道帚笤眉,风耳、鹰鼻、陷腮、火盆嘴、金牙、厚嘴唇,要算丑到没处去了。他还在下面向宣生丢眉眼,装出勾人的情态。宣生一见,又好笑,又好气。你看这丑妇,一定是枉死城中出来的。真令人害怕,还说这些无耻的厌话,这是实在受不得。“谅他不能上来,我只不睬他,他过一会自然是要去的。”想定主意,伏在上面,假装打盹,故作酣呼之声。无艳在下面,只是喊,只是叫。见宣生睡在上面,佯佯不睬。由不得心中大怒,倒竖扫笤眉,圆睁泥螺眼,张开大盆嘴,露出金牙齿,骂一声“不识抬举的小畜生,奴好意有心于你,你反这等寡骨无情,真正气熬老娘。你量我不能上架子拉你下来,你看那边一张梯子,待我取了来,还爬不上去吗?”说罢转身就跑去取梯子。宣生听说,这一唬几乎跌下架子来。暗想:“丑妇去取梯子,一定要爬上架子,又缠个不清了。无处脱身,这便怎处?”看见架子离墙头不远,把衣裳一拎,顺着架子,挨到墙头。朝那东边一望,见下面是个大院落,卷棚内坐着一位半老的妇人,在那里指点丫环们纺纱。此刻,宣生要躲西园之难,也没奈何,从墙上跳将下来。那东园正是柯太仆的住宅,这就是甘氏夫人。自与女儿见面,骨肉团圆,心中已是喜欢。又见柯爷相待比前更加亲厚,百病已除。回到故乡,无事督率丫环们纺纱,预备女儿出嫁的妆奁。这日也是饭后,在卷棚内督工。忽听墙头上一声响亮,抬头一看,见跳下一个人来。大叫“家人们,快些出来捉贼。”这一声喊,唬得宣生跪将过来道:“我不是贼呀。”夫人听见这声音好熟,抬头一看,见是姨侄宣生,大吃一惊道:“你从何日出京,不到我这里来,却在那里墙头上跳过来,是何原故?”宣生见是柯家姨母,向前见礼。夫人分付看坐。坐定,丫环送茶。茶毕,柯夫人道:“你怎么在东边墙上跳过来?为甚的事?”宣生便把告假出京,奉旨还乡祀祖完姻的话,先说一遍。“今日特来私会姨母,问问毕姻怎么办法,然后再面会姨丈,好订吉期的。不知误走到间壁这人家,撞见一位老者,与姨丈生得面貌无二,我却误认是太仆公。他将我诱进花园,闭了园门,又跑出一个奇丑女子,口称是我妻子柯氏,又名叫无艳,一点廉耻全无。今日真正活见鬼了,被他追得没奈何,做出许多丑态,令人可厌,只得从太湖石上爬至秋千架,顺着架儿跳过墙头,才到这边来的。但不知西首住宅是何等人家?”夫人明知是庸夫的女鬼无艳在那里作怪,不便细言,只回他一个“日后自知。且讲正事,你是一人出来的吗?”宣生道:“我是带了两个书童跟随在那边,不知往那里去了。”夫人道:“少不得叫人过去代你找来。此刻想必腹中饿了,酒席备不及为你接风,快取茶果来”丫环答应自去,少刻端了来。又是一壶细茶,就在卷棚内摆下桌子,将六碟茶果放下,斟上香茶,送至面前。宣生一面吃着茶果,一面问夫人道:“姨丈可在府上?”
  夫人道:“今日绝早就带了鸣玉,往田上收租去了。你今日这等打扮,不必会他。你是奉旨完姻的,谅你姨丈不能抗旨。我这里办了些妆奁,不成意思,你也不要笑话,你只管明日坐轿来拜姨丈,送吉期过来。媒人裴公又不在这里,你家内又无人操办,凡事省俭些。我这里也不怪你。”宣生道:“承姨母美情,小侄感激不尽。”夫人笑道:“以后不要这等称呼。”宣生笑道:“那个自然。”夫人便叫人过去,找宣生两个书童。那边回说已去久了,不在这里。夫人点头。宣生知书童必是回去报信,代累家人不放心。吃了茶果,忙告辞起身。夫人打发家人,备了轿子送宣生回府。众家人并书童,见主人回来,方才放心。大家向前请安,问明主人在那里?宣生一面重赏柯府送来的家人、轿夫,打发回去。一面将误认太仆、错逢丑妇、困在园中、只得逾墙、到了柯府、会见夫人的话,说了一遍。大家听说,俱笑个不住。此刻,家人等俱称宣生为老爷,不敢以公子相称。
  宣爷过了几日,坐轿带了家人,到柯府去拜太仆,面禀其事。那知柯爷因有前事在心,并不出来一会。只叫儿子鸣玉,陪他到后面去见夫人。当着鸣玉,言明奉旨完姻之事,望乞转达大人。鸣玉答应,夫人忙叫厨下备酒款待一日,告辞回去。夫人与鸣玉等,晚上向柯爷说宣府完姻之事,柯爷道:“我都不管,随你们怎么办法。”夫人听了,由不得肚内好笑。
  按下柯府之事,再言宣爷回府,因想;“媒人裴公未来,又有一道旨意还要开读,并学士一副官诰,是要媒人送过去的。”想来想去,就想到地方官可以做得媒人,便托了建昌县做了大媒,捧了旨意并官诰、迎娶日期到柯府。此刻,柯爷见是圣旨,不敢不出来摆下香案跪接,听县官宣读,旨意上无非敕封柯宝珠为三品恭人,择吉与宣学士成婚的话。柯爷谢恩站起,将圣旨请在家堂供奉,官诰、吉期及宣府礼物,都收于后边,一面赏赐行人酒饭喜包,一面致谢知县,款待筵席,热闹一日。柯爷很不耐烦。这话不表。
  单言学士宣爷,见有了迎娶吉期,便叫家人收拾洞房,又雇了好些老妈、大娘侍候听用,又去叫厨役、定戏班、制备学士的职事,家中张灯结彩,厅上摆列陈设一新。忙忙碌碌,也忙了十几天。诸事已齐,到了吉期,也请了好些陈族远亲及左邻右舍,到来吃喜酒。合城文武俱来道喜送礼,一概不收,留着吃酒、看戏,托了亲友相陪。到了晚间,先是大媒建昌县排了执事,到了柯府后,即发动花轿。也是全班执事,十六个披红家丁,扶轿掌灯,外面三声大炮,鼓乐细吹,一路迎到柯府。也是三声大炮,将花轿抬至中堂放下,那些俗礼不消细述。
  且言宝珠,已在灯下开了脸,梳妆已毕,穿了官诰,所有妆奁已于三日前送到宣府,如媚、如钩两个丫环,仍命陪嫁过去。此刻母女分离,又免不得依依不舍,洒了几点风流泪。外面鼓乐已催妆三次,要请新人上轿。女儿抱轿,俗例却是尊翁。夫人叫丫环去请柯爷,柯爷不知去向,且看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