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燕赵士,流落在他乡。翰墨场中乔寄迹,风尘队里受凄惶,穷途实可伤。
嵇康辈,青眼识贤良。排难解纷多义气,黄金结客少年场,施报两相忘。
右调《梦江南》
话说嘉靖年间,浙江宁波府定海县城外养贤村,有个乡宦姓祝,名廷芳,号瑞庵。原任太常寺正卿,因劾奏严嵩罢归林下。平日居官清介,囊内空虚,与夫人和氏年俱六旬,仅生一子,名琼,字琪生,年始十六。文章诗赋无不称心,人都道他是潘卫再世,班马重生。祝公夫妇尤酷爱之,常欲替他议亲。他便正色道:“夫妇,五伦之首。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君臣、兄弟、朋友。所以圣王图治先端内则。圣经设教则曰:宜尔室家、乐尔妻孥。可见婚姻是第一件大事。若草草成就,恐怕有才的未必有貌,有貌的未必有才,有才貌的未必端庄自好、贞静自持。一有差错,那时听其自然恐伤性,弃而去之又伤伦。与其悔之于终,何如慎之于始?”琪生这一篇话,意中隐隐有个非才貌兼全、德容并美者不可。祝公见他说出许多正道理,又有许多大议论,也莫可奈何,便道:“小小年纪就如此难为人事。”以后虽有几家大家来扳亲,俱索付之不允。琪生却惟以读书为事,与本县两个著名的秀才互相砥励,一个姓郑,一个姓平。那姓郑的名伟,字飞英,家计寒凉,为人义侠。那姓平的名襄成,字君赞,家私饶裕,却身材矮小满面黑麻,做人又极尖利。众人起他一个混名,叫做枣核钉。三人会文作课,杯酒往来,殆无虚日。
一日,正是二月中旬。三人文字才完,就循馆中陋规,每人一壶一菜,坐而谈今论古。琪生道:“在家读书终有俗累,闻知北乡青莲庵多有空房,甚是幽雅,可以避尘。我们何不租它几间坐坐。一则可以谢绝繁华,二则你我可以朝夕互相资益。二兄以为何如?”飞英踊跃道:“此举大妙,明日何不即行?但苦无一人为之先容耳。”君赞笑道:“此事不劳二兄费心,小弟可以一力承当。那庵中大士前琉璃灯油,舍妹月月供奉。这住持与小弟极厚,明日待小弟自去问他借房,想来无有不肯,断无要房金之理。”飞英道:“不然。盟兄虽与他相知,小弟二人与他从不识面,却不好叨他。况僧家利心最重,暂借则可,久寓则厌,倒是送些房金为妙。”琪生道:“飞兄说得有理。”君赞听说,也觉随机,便道:“也是,也是。”
当晚散去不题。次日三人去见和尚,议定房金,即移书箱、剑匣进庵读书,颇觉幽静自在。过了几时,又是四月初八,庵中做浴佛会。郑、平二人以家中有事回去,琪生独住庵内。至半夜,和尚们就乒乒乓乓揎铙打钹,擂鼓鸣钟,一直至晓。琪生哪曾合眼,只得清早起来,踱至后殿去避喧。这些人都在前边吵闹,后殿寂无一人,琪生才觉耳根清静。看了一会,诗兴偶发,见桌上有笔砚,随手拈起,就在壁上信笔题《浴佛胜事》一绝:
西方有水浴莲花,何用尘几洗释迦。
普渡众生归觉路,忍教化体涉河沙。
题毕,吟咏再四,投笔行至前殿。举眼见一老者,气度轩举,领着一绝色女子在佛前拈香。琪生一见,就如观音出现,意欲向前细看,却做从人乱嚷,只得远远立着。那女子听得家人口中喊骂,回头一看,与琪生恰好打个照面,随吩咐家人道:“不得无礼骂人。”琪生一发着魔。只见那老者与女子拜完了佛,一齐拥着到后殿来,琪生也紧紧赶着老者同女子四下闲玩。抬头见壁上诗句墨迹未干,拭目玩之,赞道:“好诗!好诗!”对女子道:“不但诗做得好,只这笔字,龙蛇竞秀,断非寻常俗子手笔。”女子也啧啧赞道:“诗句清新俊逸,笔势飞舞劲拔,有凌云之气,果非庸品。”老者因问小沙弥道:“这壁间诗句还是谁人题的?”小沙弥尚未答应,琪生正在门旁探望,听得这一问,便如轰雷贯耳,失声答道:“晚生拙笔,贻笑大方。”
老者听得外边声,连忙迎将出来,见琪生状貌不凡,愈加起敬。两人就在门首对揖。老者道:“尊兄尊姓大号?”琪生道:“晚生姓祝,贱字琪生。敢问老丈尊姓贵表、尊府何处?”老者道:“老夫姓邹,贱字泽清,住在蒲村。原来兄是瑞庵先生令郎,闻名久矣,今日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