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知者能将义命安,营谋岂可透天关。
  神明显处威灵赫,奸党闻时心胆寒。
  事向机缘寻凑合,人从捷径妄跻攀。
  赤绳已系氤氲使,吴越应教巧结欢。
  却说陈少愚次日备了礼物,领着女婿到监院衙门前来。班上并巡捕各役都用到了钱,传进帖子到椽房内。刘出来相见,领了文焕,带着礼物到书房里与众人相见。那倪文焕却也好一表人才,只见他:丰神秀雅,气度雍容。胸罗锦绣焕文章,眉丽江山含秀气。虎头燕额,功名唾手可前期;鼠顾狼行,奸险存心真叵测。不于盛世为麟凤,甘向权门作犬鹰。文焕与众人一一见过礼,换了青衣等候。少顷,里面传点,众人齐上堂伺候。鲁太监出来坐下,众椽房叩头参谒过,进忠走上去禀过,才领文焕至檐前跪下。门子接上手本,起来禀拜见。鲁太监道:“只行常礼罢。”文焕拜了四拜,将礼单呈上,进忠接了,摆在公案上。鲁太监道:“请换了衣巾看座儿来。”文焕不敢坐,鲁太监道:“就是师生也该坐的,坐下来好说话,前日也有几个门生,都是坐着谈的。”文焕才换了衣巾告坐,呈上府考未取的文章。鲁太监揭开卷子看了,道:“字迹很好,文章自然也是好的。府官儿没眼睛,怎么就不取?我这里就写书子荐你去,定要他取的。”拿过礼单来道:“秀才钱儿艰难,不收罢。”刘道:“贽仪是该收的,就是孔夫子也是受束修的。”鲁太监道:“将就收个手卷儿罢。”
  进忠取上来看时,乃唐六如《汉宫春晓图》,笔墨甚工。门子捧上茶来吃了,倪文焕谢了。鲁太监命取书仪出来,递与文焕道:“些须薄敬,拿回去买个纸笔儿罢。”文焕拜谢了。走至堂口,文焕候鲁太监回进去,才出了衙门,回到岳家,细细对少愚说了。看那书仪,却是十两,陈少愚十分欢喜。
  过了两日,果然府里续取出二十名来,文焕取在第一。不日学院按临,江都县进了三十五名,文焕是第十。送学之日,鲁太监也有贺礼,各缎铺并运司盐政府两处房科都来代他插花挂红,彩旗锦帐,极其华丽。一应请酒谢客,俱是陈少愚一力备办。又备齐整酒席请进忠同衙门的人酬谢。文焕出来奉酒,不论长幼,一概称为老伯,甚是恭敬。正是:志大言高狂者俦,独全浩气是儒流。堪嗟矫矫黉门彦,折节阉人实可羞。
  众人饮至更深,各留姊妹宿了。次日辰牌方起,只听得店门外人声乱嚷,刘走出来看,却是府里的差人。见他来,便站起身来道:“刘大爷来得早呀。”刘道:“诸位有甚事?”差人道:“还是为织造的事,如今将近三个月来,府里日日催逼,拿过两三次的违限了,昨日又发在厅里比,他们连睬也不睬,这是瞒不过爷的,苏杭已折号了,将近起身,这里还没些影响哩。”刘道:“本是急了,略宽一日罢。”差人道:“一刻也难宽。”刘叫陈少愚取出二十两银子与他们,他们那里肯受?众人出来,做好做歹的把他们撮弄去了,复入来同吃了早饭。刘道:“事甚紧急,须早作法,不要空使了瞎钱,到没用哩。”众人散去,少愚留下进忠、刘来,道:“外日小婿的事,承二位盛情提拔,感激不尽,如今这差事还望计较。”刘道:“奈刻下监主又在安东未回,怎处?”少愚道:“此事须是求你监主计较才好,不知几时才回来?”刘道:“有些时哩。令婿进了学,也该去谢谢他,或可乘机与他谈谈。老头儿是个好奉承的人,见令婿远去,自然依允。”进忠道:“此话也是,须内里有个人提拨他才好,老头儿有些不拨不动哩。”刘道:“到是李融还有些灵窍。”进忠道:“那孩子有些走滚,恐拿他不定。”刘道:“他与陆士南厚,我们与他商议去。”三人起身到仓巷里陆士南家来,小厮进去说了,出来道:“请爷少坐,家爷就出来。”茶罢,士南出来相见,又向少愚谢道:“夜来多扰,酒吃多了,此刻头还疼哩。”对小厮道:“快泡苦茶来吃。”进忠道:“有件事来与兄相商。少愚老丈的差事紧急,要叫他令婿往安东去走走,一则谢荐,二者求免差事,特来请教。”士南道:“好虽好,只是内里无人提拔老头儿。”刘道:“正为此,故来求老兄一字与尊可。”士南道:“与那个?”进忠道:“李三儿。”士南笑道:“多承抬举,摸也没摸着,好不决裂的孩子,虽是心肠热,却也拿他不定。”少愚道:“否则,另求一位也好。”士南道:“别人都不中用,还是他有些用处,须寻他个降手去才得妥贴。如今他与徽州吴家的个小郎并卞三儿三人拜为姊妹,三人厚的狠哩!等我先去寻他个引头来。”遂叫小厮去寻做媒的高疯子。
  三人坐着闲谈。士南便去取出几串钱来,道:“我们何不掷个新快玩玩。”进忠道:“好。”遂铺下毡条来,四人下场掷了一会,刘赢了十六两。只见小厮领了高疯子,一路嘻嘻呵呵笑了进来道:“爷们得了彩了,赏我个头儿。”刘取了一百文与他道:“拿去买酒助兴,有好私窠子弄个来玩玩。”高疯子笑道:“大路不走,到去钻阴沟。”士南道:“你家新媳妇是个好的。”高疯子呵呵笑道:“丫头子到还顺手,只是小伙子有些吃醋。”士南道:“你家老爬灰也未必放得过。”高疯子道:“我家老奴才转是循规蹈矩的,不敢罗唣的哩。”刘道:“我送你两锭雪白的银子,把他与我略搂搂儿。”那疯婆子笑嘻嘻的只是抢钱。士南又把打头的钱抓了些与他道:“你不要疯,且干正经事去,我们要到卞三儿家耍耍去,你先去对他说声,你先拿一两银子去与他做东道,天热,叫他不要费事,就是桌盒酒儿罢,若吴家安儿在他家,叫他留住他,莫放他去。”那疯婆子接了银子,又抢些钱才去。小厮摆上饭来吃了,又下场掷了一会,刘只赢了七两。至申牌时,士南道:“我们去罢。”少愚道:“这事不可骤说,慢慢的引他为妙,我却不好去得。”
  四人出来,少愚回去,三人进旧城到牛禄巷,将近城边,高疯子早站在巷口等。三人到了,高疯子开了门,三人进去,把门关上。卞三儿下阶来,迎进房内相见,果然面若娇花,身如弱柳,十分标致。丫头献茶,士南道:“昨日安东有人来,三儿,可曾有信寄你?”卞三儿道:“没有。”刘道:“再无没信的。”卞三儿笑道:“花子哄你。”士南道:“他有信与我,说想你得很哩,眼都哭肿了,你还笑哩。”卞三儿道:“淡得很,好好哭怎的。你是他心上人,故此有信与你。”少刻摆上酒来,卞三儿各各奉过一巡,士南道:“安儿可曾来?”卞三儿道:“他往南京去了有二十多日,昨日才回来,说今日要来看我哩!”正饮酒菜,只听得外面叩门,摇摇摆摆走进一个小官来,只见他:桃花衬脸粉妆腮,时样纱衣着体裁。鼠耳獐头狼虎性,破家害主恶奴才。
  这小官乃徽州吴守礼家一个老家人之子。那老家人名唤吴得,在扬州管总,也撰了好几万银子。止生了这个儿子,取名保安,年方十六岁,教他读书,希图冒主人的籍贯赴考。原来徽州人家家法极严,主人不准冒籍,恐乱宗支。这老儿遂叫他儿子交结盐院里的人,图代他帮衬。谁知吴保安逐日同这班人在一处,遂习成了个流名浪子,拿着主人没疼热的钱任意挥洒。打听得主人到扬州来,他便躲往南京去,恐事发觉,只等主人回去他才回来,故此来看卞三儿。走进来一一相见,坐下。卞三儿道:“昨日多承。”保安道:“为了几匹纱,故此多耽搁了两日。拜匣没好的,已托人家去带了。”又问士南道:“李哥可曾有信来?”士南道:“前日有信的,说还有些时才得回来。如今有件事正要着人去问他。”保安道:“几时有人去?我也要寄个信去。”士南道:“因舍亲有件事托他,把他礼也收了,如今还不见下来,事已急了。”卞三儿道:“他却是个极好的,只是懒得很,把事不放在心上。”保安道:“他在这里还有你陆三父提拔他,如今在那里没人说,想是忘记了。”士南道:“自然是忘记了,你二人是他至交,就烦你们写封信与他,事成时,叫我舍亲送几匹好尺头与老三做衣服穿。”进忠道:“甚么尺头,折干的好。”向袖中取出二十两银子,放在桌上道:“事成之后再谢十方。”卞三儿道:“陆三爷是他至好,到叫我们写信去。”士南道:“到底朋友不如兄妹。”保安道:“甚么事?”进忠遂将陈少愚的事说了。保安道:“这事不难,我写信去。”遂走到房里,拿个柬帖写了,送与众人看。士南道:“好详细,老三也写上一笔。”卞三儿笑道:“我不会写。”向手上除下个戒指来,道:“把这戒指封在信内,他就知道了。”刘道:“好,就套在他心坎儿上。”保安把信封了着上押,交与陆士南,同入席饮酒,至更深方散。进忠就在卞三家宿了。
  士南将信交与少愚,次日收拾礼物,同倪文焕起身往淮安来,一路无辞。来到淮安西门,上岸问时,鲁公公已回在淮安府察院衙门住着。少愚遂将书子带到院前打听,见院门紧闭,悄寂无人,只有几个巡风的。等了半日,才见个老头儿挑了一担水歇在门外。少愚走上前问道:“你这水挑进院去的?”老儿道:“正是。”少愚道:“可走椽房过?”老儿道:“我直到厨房,走书房过哩。你有甚话说?”少愚便扯他到僻静处,道:“我有个信,烦你送与椽房里姓李的。”取出三钱银子与他,那老儿道:“门子是老爷贴身的人,恐一时不得见。”少愚见他推却,只得又与了二钱。老儿接了道:“午后来讨信。”少愚去了。少顷,等小开门进供给,老儿才挑水进去。
  少愚领着文焕到总漕衙门前玩了一会,回下处吃了午饭,再来院前等信,只见那老儿挑着空桶往一条小巷内走。少愚跟他走到个菜园内,老儿见没人,才歇下桶,拿出一个小纸条儿来,递与少愚,竟自挑上桶去了。少愚打开一看,上写道:“知道了,明日清晨来见。”少愚看过,把纸条儿嚼烂,同文焕往酒馆内饮酒。次早,将礼物抬到院前,门上各人俱用到了钱,通报少刻开门,鲁太监升堂。倪文焕报门进去,当堂跪下,接上手本。鲁太监道:“请起。”拉着手儿同到后堂,作揖,又呈上礼单。鲁太监道:“远劳已彀了,又费这心做甚么?收了罢,坐下拿饭来吃。”少刻摆下两席,文焕东道,鲁太监下陪。文焕告坐,鲁太监道:“礼多必诈,老实些好。请坐,我也不安席了。”遂大碗大盘的摆上肴馔来,烹炮俱是内府制造,极其香美。鲁太监道:“天暑远劳,又费了盘缠,须寻件事儿处处才好。”文焕出席,打一躬,将袖内手本缓缓取出呈上道:“他事也不敢干渎老师,只有妻父陈少愚缎行差事,求老师青目。”鲁太监便叫传管事的来。只见两个穿青衣的上来,鲁太监将手本与他看,那人道:“这是府里的差,老爷这里只挂得个号儿,要免差,还要到扬州府里去,老爷这里不好免得。”鲁太监道:“这事怎处?你须到府里去求,我不好管。”只见旁边走过一个门子来,道:“倪相公既冒暑远来,老爷若不允他,未免不近情了,如今只有将这缎店留在本衙门听用,扬州府自不敢派他,必另派别铺去。”鲁太监道:“这也有理,叫椽房写个条儿,用上印与倪相公。”椽房答应。少刻写了来,上写道:“陈少愚缎铺,本院取用缎匹,各衙门毋得擅自派差,特示。”鲁太监看过,递与文焕。文焕起身禀谢,告别道:“天暑就回,容日再请老师安。”鲁太监送到月台下就别了。
  倪文焕来到门外,少愚已在院前等候。文焕将示条与他看了,少愚十分欢喜,即刻收拾下船回来。此时正值六月天气,但见:赤日当正午,阴云半片无。江河疑欲沸,草木势将枯。毒郁天何厉,炎蒸气不舒。征鞍挥汗雨,小艇煅人炉。
  舟中热不可当,到了午后,西山酷日,晒得船板都烙人难坐。至宝应市门洪济闸下,文焕道:“热得难受,走不得了。上岸寻个宿店乘乘凉再走。”翁婿二人上岸,饭店俱不洁净,见闸前有座庙,二人进来看时,却是座关帝庙,殿宇宽敞,高大凉荫。便与道士借殿上歇宿,道士道:“本庙老爷最灵,天热恐相公们赤身露体,触犯神圣不便,竟请到小道房里宿罢。”文焕道:“因为热极,殿上才得凉快。若到你房里住,又不如到饭店里宿了。”文焕不容分说,便叫水手取了行李,就在殿旁挂起帐子来睡了。水手也在廊上膝地乘凉,都睡着了。至三更时,水手醒来,忽听得人呵马嘶之声。坐起来看时,见庙门大开,一簇人马自空而下,竟奔庙中来。只见:旌旗蔽月,戈戟凝霜。绛纱笼遍地散明星,黄罗盖半空擎紫雾。黄巾力士,肩担令字听传宣;金甲神人,手捧圭璋尝拥护。赤兔马嘶风蹀躞,青龙刀偃月光明。玉简金书,威振三天称护法;白旄黄钺,灵通九地号降魔。双双玉女傍龙车,对对金童扶宝辇。
  那仪从一对对摆进庙来,吓得那水手挥身抖颤,没处躲,便挤到栅栏内,一团儿蹲在马夫脚下偷看。只见那神圣才进门来,只见一人跪下禀道:“殿上有生人困卧,请天尊驻驾。”旁边侍从道:“甚么人?速去查来。”少顷,一个黄巾力士押着个老头儿跪下道:“是江都县生员倪文焕,拜与鲁太监做门生,进了学谢荐回来,在此借宿乘凉。”神圣道:“既为圣门弟子,乃拜太监做荐主,也是个不安分的,查他后禄如何。”力士押了那老儿去了。神圣下车走上殿坐下,真个神威赫奕。但见:蓝靛包巾光赫赫,翡翠征袍花一簇。辉煌抹额凤穿金,玲珑宝带龙吞玉。虬髦飘拂意舒徐,凤眼光芒威整肃。浩然正气塞乾坤,千古英雄关壮穆。
  关帝坐在殿前,力士又引那老儿跪下道:“倪文焕后日身登黄甲,位列乌台。乃赤练村降来的一起混世妖魔。”帝君闻言,勃然大怒道:“此等孽畜,不即诛戮,遗害不浅。”遂拔剑下座。旁边一员小将跪下禀道:“请天尊息怒,此人虽系奸党,亦由天命使然,天尊岂可违天擅杀?望天尊暂宥。”帝君忿忿纳剑坐下:“叫狗庙祝来。”两个力士去将道士提来跪下,帝君道:“你既为庙祝,不守清规,怎么容奸邪在此赤身裸体,污触殿廷,是何道理?扯下去打。”道士禀道:“他是扬州的相公。因天气炎热来此乘凉,弟子再三哀告,他竟不依,实是不能与他争竞。”帝君道:“且恕你初次,可对他说:‘既读圣贤书,当知义路礼门之戒,奈何屈身庵宦以求进身。自此改行从善,保他前程远大,若仍旧不端,必遭天谴。’去罢。”侍从喝退道士,帝君下殿上辇,仪从依旧一对对摆出庙门而去。
  水手忙钻出栅栏,开了庙门看时,四顾无人。他也等不得天明,便来船上告诉,船家道:“可是见鬼。我们一些也没有听见。”到天明,少愚翁婿二人起来,道士便来埋怨道:“小道昨日原劝相公们不要在殿上睡,夜来神圣发怒,要责罚小道。”便把帝君言语含糊说了一遍。文焕只道他说谎,及上船来,见水手说得甚是详细,才心中骇然。正是:劝君切莫把心欺,湛湛青天先已知。若使当年能悔过,免教合族受诛夷。
  陈少愚同女婿回到家中,正值差人在店中吵闹。少愚拿出盐政府的示条与众人看了,同到府里当堂验过,府里只得另派别家。少愚置酒在卞三儿家酬谢进忠、刘等,又送了卞三儿十两银子。吴保安已与进忠结为知己,日日在一处玩耍。一日,正在卞三家赌钱,忽衙门内差人来唤他星夜至淮安听差。即忙收拾登程。赶至淮安,进府参见毕,鲁太监道:“今有中书汪老爷进京复命,我没有送得礼,你可速赶往北去送礼。”遂将礼物批文一一交与他,发了马牌,差了两个箭手伴送。进忠将礼物包扎停当,上了背包,辞了出来,到山阳县要了四匹驿马,结束做承差打扮,上了马,竟奔山东来。一路打探得汪中书,过了徐州,在东阿县养病,竟奔东阿来寻客店,安下行李,到院打听。只见院门紧闭,静悄无人,门上贴着中书科的封条,柱子上挂着面牌,上写道:“本科抱疴未痊,凡一应公文俱于东阿县收贮,俟病痊日汇送,其余私书等一概不许混渎,特示。”进忠只得回寓,见县里甚是荒凉,遂到东平州里寻客店住下。终日闲坐无事,只得同两个箭手郊外学箭。看看有一个多月,不见开门。
  一日,射了一会箭,向村店中饮酒,吃至天晚,信步而回。正值仲冬天气,山骨,木叶尽脱,满地皆茸茸荒草。忽见一群獐从草中窜出,呆呆木木的站在路旁。进忠便乘着酒兴,拈弓搭箭,拽满了扯起一箭,正中一只大獐腿上,回头就跪。那两个箭手一齐放箭,也中了两只。三人趁势赶来,獐子便四散跑去。三人分头赶去,进忠因跑急了,酒涌上来。走到个大林子内,獐也不见了,遂坐在一块石头上喘气,便倒在石上睡着了。直至更深醒来,见月色明亮,起身带了弓箭,再往前走,走到一座寺院前,进了二门,见上面有座宝塔。但只见:五色云中耸七层,不知何代法门兴。归来远客时凝望,老去山僧已倦登。金铎无声风未起,宝瓶有影月初升。忽闻梵语横空下,疑是檀那夜看镫。
  进忠走到殿上,见香火俱无,人烟寂静,月台上光洁可爱,就如人打扫过的,映着月色,极其光洁。进忠因贪看月色,坐了一回。忽听得有人言语,心中甚是疑惑。再细听,却是从塔内出来,想道:“四外无人,如何塔内有人说话?必是歹人。”没处躲避,见月台旁有棵大柏树,进忠便从殿角的大柱爬上去,伏在树枝上望下。只见塔内走出三个人来,上了月台,席地而坐,一个清躯瘦骨,身穿白袷;一个高视阔步,白衣元裳;一个长面多髯,梅花黄服。三人谈笑了一会,那瘦者道:“有客无酒,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黄衣者道:“何不联句以消情况。”三人互相谦让,那白袷者道:“我先放肆抛砖,幸勿喷饭。”遂先吟道:
  曾向巴山啸月明,洞庭霜落汉江清。
  心神正处标仙籍,剑术传来有道经。
  楚国加冠羞下士,唐家伐叛播忠名。
  十年灵异称通臂,枯骨当时也著声。
  黄衣者吟道:
  碧水丹山日日游,苍松翠柏自为俦。
  每衔芝草供灵药,常御云车列十洲。
  名挂东华增上寿,身依南极驭千秋。
  昏昏尘世皆蕉梦,高戴皮冠笑隐侯。
  元裳者赞道:“二公高才杰作,难以续貂。既聆珠玉,不得不乱谈请教。”遂吟道:
  南岳峰头振羽衣,每从胎息见天机。
  翩翩赤壁横江过,矫矫青城带箭飞。
  雨后清溪看独步,月明华表羡双归。
  云间昨夜笙箫响,尝伴王乔与令威。
  三人吟毕,互相赞羡,正自标榜,忽外面又走进十余人来,各携酒肴,中间拥着一人,头戴唐巾,身穿黄裘,携着一个少年女子走上月台。三人起身相迎,清躯者道:“令君何处获此佳偶?”唐巾者道:“适过前村,见此女凭栏凝望,故邀来玩月,三公对此佳景,何事清淡?”元裳者笑道:“因夜深无酒,聊联诗遣兴耳。”唐巾者道:“高雅之至。倘不吝珠玉,愿闻请教,或可续貂。”三人遂将前作各诵一遍。那人啧啧称赞道:“清新俊逸,一洗六朝,赤壁青城,用典精确,且沉雄颇类老庄。”遂命取酒共酌。元裳者道:“令君深知诗髓,何不请教大作以压诸卷。”那人笑道:“班门弄斧,贻笑大方。”遂吟道:
  心宿凝精赋质全,化形尝礼月中仙。
  修成大道传刚子,养得雄才难茂先。
  九尾击时能出火,千年丹就可通天。
  从来一液强多事,却笑维摩枯寂禅。
  三人齐声赞道:“天工大匠,直压倒元、白矣。”清躯者道:“明月满天,佳人在座,我辈何不联句以代催妆。”众人齐声道好。清躯者道:“我先放肆起。”遂首倡道:
  花月可联春,黄衣者道房栊映玉人。
  动衣香满路,元裳者道移步袜生尘。
  碧海悬金镜,唐巾者道凌波出洛神。
  元浆频合卺,清躯者道鸾凤日相亲。
  联毕句,三人斟酒来奉道:“小弟们借花献佛,各饮双杯。”一人来奉唐巾者,一人便持杯来劝那女子。那女子只是俯首不接。黄衣者来强之再三,渐至亵狎,遂挤到月台口,近他身边,双手捧面,那女子推开手要望下跳,四人忙上前将他抗住。唐巾者道:“我因你栏边独坐,若有所思,故相携至此,你若不好好依从,拿你洞中去,不怕你不成其事。”那女子闻言,便啼哭不理他。进忠在树上想道:“这几个男子逼一个女人,定非善类。”一时激烈起来,取弓箭在手,将两腿夹定树枝,扣上箭,认定了,嗖的一箭,正中那戴唐巾的左臂。那人大叫一声道:“不好,有贼。”进忠还未等他说完,嗖的又是一箭,射中那清躯的背上。众人齐喊,一哄儿都跑出去了。只留下那女子在月台上啼哭。
  进忠见人去了,便爬下树来,走到月台上,那女子见了,吓了蹲做一团。进忠道:“不要怕,我不是歹人,你是何处人?为何同这些男子来此?”女子哭道:“奴是峄山村人,晚间独坐看月,被那个人拿来,昏昏沉沉,不知来到此处,我并不认得这起人。”进忠道:“你不要哭,我送你回去。”说毕,扶了女子下了月台,出庙来走到路口。等了天明,才见个赶脚的。进忠道:“牲口来。到峄山村多远?”脚夫道:“三十里。”进忠同那女子上了牲口,竟望东来。少刻到了一所村庄,脚夫道:“是了。”那女子道:“前面山口傅家庄才是哩。”又走了一会,到一座靠山临水的庄子,女子道:“是了。”二人下了牲口,还过钱,到庄上女子家去。一刻,里面走出个婆子来,请进忠到草厅上。那婆子拜谢了,备出早饭来与进忠吃。女子梳洗毕,也出来拜了四拜,谢过。进忠看了那女子,真个生得端正,迥不同夜间所见。只见:仪容俊秀,骨格端庄。芙蓉面浅露微红,柳叶眉淡舒嫩绿。轻盈翠袖,深笼着玉笋纤纤;摇曳湘裙,半露出金莲窄窄。疑并落雁沉鱼,何用施朱傅粉。
  进忠还过礼便要起身,婆子道:“恩人说那里话,怎么就要去?”进忠道:“你令嫒可曾告诉你?”婆子道:“去的缘故,恩人还不知详细哩。”进忠道:“令媛已说过了,无非是山精野怪,不必说,亏令嫒福大,遇见我;若在别处,也不得回来,妖精口里说要拿他到洞中去,此后须要未晚早关门,无事休出屋,吃斋念佛真是再生的。”婆子道:“女儿自小就敬佛。”进忠坚辞要去,婆子苦留。进忠道:“我有公事在身,不能久留。”婆子道:“恩人不要慌,夜来女儿不见了,劳动了村前村后的人跑了一夜。今女儿承恩人救回,老身就今日草草备个酒儿酬谢恩人,并谢谢亲眷庄邻,望恩人竟坐坐。”进忠道:“实系有紧要事,不得闲,非是推托,改日再来领罢。”婆子那里肯放,那些来看的人也都来相劝,进忠只得坐下。婆子欢天喜地的去办酒。少刻,一个个来了,有五六十人赴席。内中雅俗不等,都来问如何相救。进忠又说了一遍。众人称赞说道:“这傅婆婆寡居无子,止生此女,若再不见了,性命也难保全。亏官人搭救,使他母女完聚,真是莫大的功德。”说话间摆上酒来,众人都来与进忠把盏。进忠首坐,众人各各坐下,到有十多席。进忠也起身一一回敬。坐下,饮过三巡,便起身要走。内中一人道:“老兄请少坐,家姨母自然备牲口奉送。”又上了一道汤,进忠坚意要去。婆子出来正欲开言,进忠称谢道:“实不能再饮,因盛意不好固却,今已醉饱,就要告辞。”那婆子扯住不放道:“还求恩人宽住一日,老身还有句话说哩。”进忠道:“我是官身人,何能在此住,也无甚话说。”婆子只是不放。众人道:“老兄且请坐,自然他有甚话说。”进忠只得坐下,问道:“有甚话说就请教罢。”婆子道:“列位高邻贤亲俱在此,老身已年将六十,并无子嗣,只有这个女儿。母子相依,孤寡半世,许多人家来说亲,老身都不肯嫁到人家去,指望招个女婿养老。不意昨晚坐在窗下看月,被一阵狂风刮了去,不知在个甚么庙内遇见这位官人救护,得全性命,真是重生我女儿之身。老身今有句言语,只是唐突官人,就趁列位在此,借重作个保山,愿将女儿嫁与官人。”众人齐声道:“好极,好极。”正是:姻缘有分逢殊丽,邂逅无端会大奸。有分教:巧言悦耳,已占下他年第一座的干儿;令色留情,早结下个身后解群冤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