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杨元帅,正在龙女宫中,燕贻新婚,戟之色,较辉华烛之光;刁斗之响,相伴琴瑟之声。忽有疾雷掀殿,金鼓震地,龙女大惊,不知所措。龙女飞奔颠侧,报道:“大祸至矣!南海太守,大驱百万水族,扬旗挥戈,来劫潭外,高声唱辱,要与元帅决个雌雄,将他死生。”
元帅奋起,大怒道:“业畜狂童,那里敢尔!”拂袖出门。但见南海大军,围住白龙潭,重重叠叠,铁筒相似,喊声大震。元帅使命拿来,自起战马,盔甲妆束齐整,横着尚方御赐剑,跃出阵前。南海阵中,銮铃响处,五贤跃马出对。如何打扮?但见,头戴镂金荷叶盔,身穿锁子梅花黄金甲,腰系锦带弓和箭,手执纯钢刀与枪。马颔下垂照红缨,人面上生撞天瓦黑。高声大叫:“你不是人间小猢狲杨少游么?你称名元帅,可知明国无人。只与倭兵相战,并不关我。那里敢来水国,掠人之妻,法不当恕。今日决与你决个雌雄,你死我活。”
元帅答道:“如你孽种,本不足污我兵刃。婚姻之事,两边和好,媒约相许,父母俱许,然后始为约成。你以海中小业畜,口边奶腥未退,头上胎发犹存,敢祟唐突,劫逼龙宫之稚女!至于女娘,离父母之膝下,避居自净,你罪不赦。我与龙女有前世之宿缘,天神预筹,已成前宵之花烛,正是天缘凑定,人意俱合。何物你小畜生敢掠人之妻!难道我是龙女之丈夫,任你狂童之劫缘么!你尝我手中剑头的滋味。”
五贤大怒,挺着三尖两刃刀,出马直奔杀来,元帅跃马相接,两马交斗,众军呐喊。战不上五六合,五贤那里敌得元帅神勇正气、仙人智略。五贤料得赢不得,喝一声小歇。元帅笑道:“任你的歇罢。”五贤无心恋战,霍地勒回马,拖了刀枪,绕着阵脚,落荒便走。元帅看他遁走,一麾而追杀。
那时千万种水族,鲤总兵、鳖参军,一齐败走。败鳞残甲,满地腥血。五贤身被屡枪,不能变化,蜒蜒然落在地下。明军一时拥上来活捉背剪缚了,于是元帅鸣金收军,众兵将南海太子缚致麾下。元帅大悦。
忽又门子报道:“白龙潭龙女娘子,躬诣营前进贺。”元帅大开辕门,下阶亲迎,同到碧油坐下,遂命麾下拿入南海太子。
于是五贤满面羞惭,不敢举头。元帅命解其缚,高声喝道:“你小业畜,敢肆悖慢,无端劫逼龙君之女,又敢兴兵造逆,力抗天兵,罪当合何律!”五贤无辞可对,只称死罪。
元帅复道:“你罪实合诛戮,念你父王博施雨泽之功,姑恕死罪。”只取皮鞭,打了二十鞭后,喻道:“你自今快悛旧恶,无复肆恶。若其再致兵箭之时,断不容诛罢。”五贤叩头,只称:“不敢,不敢。”元帅乃命曳出阵外。五贤只自逋头鼠窜,望南海去了,不敢正眼看觑洞庭龙王。此是后话。
且说龙女娘子,赞贺元帅洪功,又感活命之恩,大犒三军。正在含饱颂德,忽在西北上祥光瑞气,葱葱郁郁。彤云彩霞之上,旌旄宝幢,冉冉而至。
更有紫衣使者,趋进跪告道:“洞庭龙王,知是元帅破南海之兵,解公主之急,本宜躬谢辕门,颂贺圣德。争奈水宫职守,不便擅离。敢请元帅暂屈,又与公主同回,以开东床之宴。
谨遣陪臣敢请,元帅忘劳暂屈了。”元帅谢道:“多感龙王厚意。但身统大军,壁垒有守,有难离次。且此去洞庭辽远,不是造次可到,掌兵之臣岂可久旷,所以不敢从命。”
紫衣复告道:“蛟骖已待,一刻可到。愿元帅无虞。”龙女接口道:“洞庭虽云遥远,水国之法,瞬息千里。且父王欲谢相公之恩,但愿相公以暂时之劳,无负父王之望,与妾身同车,尻轮雾,不患千万之遥,况此无多远的呢。”元帅应诺,遂与娘子同为登车,揽辔而坐。
但见霎时登空,绣幢宝盖,飘飘扬扬,行走如飞。前面绣旗引路,鼓乐喧阗,十分热闹,行过那里。一路行来,又见一个石头牌坊,玲珑剔透,上面横书斗大的三个金字:“洞庭湖。”
复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金碧辉煌。又到不上几步,忽见前面别一洞天,宫门高耸,殿阁巍峨,十分都丽,总是球宫贝阙,琼楼玉榭。转过两层,便是一道垂花门。进了门,只见两傍游廊,层栏曲槛,中间白石函子,种着许多仙草奇花,幽香沁入心髓。
陪来的紫衣,于是命落下轿来。只见珠帘响处,走出许多美丽侍娥来,笑容可掬,争道:“姑娘来了。姑娘可好么?姑娘进宫了,慢慢的朝见王爷罢。”龙女答应着,扶出轿车道:“相公,这是妾之所居,暂为休息,待父王出来拜见罢。”
于是元帅同龙女下了车,走进宫中。但见曲榭雕窗,耀人眼目,锦茵绣毯,翠幕朱屏,迥非世间所有。正中一座榻上,放着一张小炕桌,紫檀雕刻,极其精工。桌上放着一个金炉,不知焚着什么香来。傍边有一盘佛手,金色灿烂,异香扑鼻。侍娥们先将引枕、靠背挪好了,让元帅坐定,遂又捧上香茶。只见十数个侍儿,俱为丰姿秀曼,羽衣蹁跹。又有一个美丽宫娥,自外而至,捧着几个瓶盒,跟着便是一瓶佳酒,二盒仙果,四品肴膳。
元帅向龙女道:“我尚未奉谒王爷,反蒙惠赐先施,真是却又不恭,受又有愧。如何是好?”龙女道:“相公说那里话,父王方有公事,未即前来迎见,先将薄酒送来接风。相公远路劳乏,可将酒果吃些儿。过会了罢,父王定然就来了。”
元帅道:“你说的,行客拜坐客。那有反劳王爷先来之理?我们吃些点心,先去奉谒王爷,才是正经的。”龙女遂令侍娥将酒果肴膳摆上来。真是玛瑙盘上珊瑚杯,琥珀盒里水晶果。尽是水国上品的美味,都不知何名,但觉香佳异常。
此刻元帅也觉肚中乍乏,便将酒馔与龙女相酬饮下,又用过略下果肴之类。漱口吃茶毕,紫衣使者又前来禀告道:“龙王千岁爷,请元帅到殿上相会呢。”元帅未及回话,又有十数个宫娥进来,告道:“姑娘同元帅进宫。”龙女领诺。
元帅便起身,随紫衣到前面看时,殿宇雄伟,都是水晶攒成的。祥云迷龙墀,瑞气罩凤砌。金碧灿烂,灯烛玲珑。当中殿上,坐着一位龙王,但见隆准龙颜,方口大耳,玉簪珠履,锦袍绣袄。珍珠帘卷,风羽扇天,净鞭三声,文武两班,威仪肃肃,趋走济济。
元帅立在丹墀下,将行四拜礼。龙王丞令紫衣止道:“家人相见,不须拘礼,教寡躬受不得,难为了,也罢。”只亲自下阶躬迎。元帅上殿,赐锦墩坐下,道:“东床娇客,岂可草草套礼”?于是龙王正位坐了,元帅陪席相对。
献茶毕,龙王开言道:“寡躬德薄势孤,不能使一女安所,为他人侮弄危逼。今得元帅奋用威武,擒破猖獗之狂童,得还栖迟之稚女。恩义感激,天高地厚。”元帅谢道:“大王神灵所及,百神慑伏,敢何有于学生?”
龙王道:“末女始生之初,张真人揲蓍算命,前身天上仙娥,因事谪降,尘缘未了。当有大贵,享人间之荣华,悉耳目之娱乐。窃意难得机会,今蒙元帅不弃,得侍巾栉之列,荣感无比。他日头筵,不可无识喜贺席了呢。”
须臾,紫衣进前,禀告道:“这间酒席都齐备停当了。”龙王点点头儿,道:“娇客喜宴,不宜草率。先为铺设妥当,然后端上桌来罢。”于是忙的众多紫衣宫娥们,一齐动手动脚,抱了大锦褥子来,铺在栏杆榻板上,次将大大齐殿柱的龙凤日月屏子围了,又设了桌椅帐幔,珠围翠绕,炉烧沉香,香烟霭凝,比御榻常设的还强十倍。
龙王挽元帅之手,移榻坐在铺设之上。龙王南面坐下主席,元帅侧席相陪。龙女绕在父王膝下陪侍。以次摆上酒筵。大家畅饮。自然是山珍海错,珍羞异膳,果品济楚,菜蔬甘味,是不可尽说。众女娥奏起白乐天来,又歌了一回霓裳羽衣之曲,音响节奏,非人世所有。
须臾,乐止,龙王笑道:“这些歌舞,实在也听厌了。今日便是南海破阵宴,宜奏破阵乐来。”于是壮士百千,列立于殿阶上,手持剑戟,挥击大鼓而进。美人六佾,俱是芙蓉为衣,明月为佩,藕衫飘拂。舞影翩跹,极其雄健。
元帅听了有趣,便问:“此是何曲?”龙王道:“这本非水府之乐。寡人长女,嫁于泾河王太子。因柳生传书,泾河王太子忽生猜疑。告其父王。因柳生牧羊之困,幽闭寡人长女,不胜苦厄。寡人之弟钱塘君,与泾河王相战,大破泾河君,乃率女儿而还。宫中之人,为作此乐舞,曰‘钱塘破阵乐’,一称‘贵王行宫乐’。今日元帅破南海太子,使寡人父女相会,与钱塘事无异,今宜改乐号‘元帅破阵乐’,正合事宜呢。”
元帅道:“何须改乐号,仍旧好了。而今柳公子何在,愿一相会呢。”龙王道:“柳生那里在此间坐?今以瀛州仙侣,不能擅离职守,不可仓促来会了。”如此饮酒中间,龙王与元帅说些水宫、人世之闲话。
食供两套,酒至半酣,元帅告退道:“军旅有事,亦不可久旷。从兹告辞,只愿大王享泰。”龙王答道:“这个免不得的。但贤郎再枉未易,水中山川聊可赏玩,贤郎不欲一番游览么?水中之山,自然是只在海中踊腾,或高或低,不出人世的居多。又有人世之山,无有不专体倒影,云烟禽鸟,花木岩壑,俱是影子,纤毫不漏。是故清雅秀丽。倍佳于本山。贤郎暂时赏玩,正为有趣呢。”
元帅道:“正是奇景。恐费多日,有妨军务了。”龙王道:“此又不然。水中之影,虽是万里之内,可以坐而指点。半日之中,天下可遍。何患乎费日呢?”元帅闻来,不觉神异,高兴陡发,复道:“诚如是也。有稽半日,有何不可?”
龙王大喜,遂与元帅约莫出了殿外。但看有山森罗在前面,也有腾跃矗天的,也有崭劈绝云的,也有飘渺削出的,也有平稳秀丽的。或是彤霞彩影,藏其半面。或是晴岚宿雾,绕其真景。千像万态,霎时变幻。
元帅大喜,奇异道:“愿闻诸山之名。”龙王指点道:“这在西的是华山,在北的是恒山,五岳俱然。这五岳之外,天台、九嶷、太行、庐山、武夷、剑阁、巫山、三峡、岐山、首阳,俱是前人所游,名称胜地。水亦如潇湘、洞庭,与瞿塘相通。彭蠡、西湖,是吴越之界。乌江、扬子江、钱塘、赤壁,皆一派相分,或以名胜传称,或有因人成名,其来不一。总是有名之山水呢。”元帅一一听来,啧啧称叹。
龙王道:“这山这水,俱是眼前。元帅随意占出一二可意的处,趁此日色尚早,赏玩赏玩罢。”元帅不觉神驰心怡,如入桃源一路,不知其界,先自心醉,肚里沉思道:“庐山之瀑,武夷之曲,俱是贤圣所盛道者。彭蠡之洲,瞿塘之堆,尤难一时尽看。我谂闻天台在会稽、雁宕之上,晋人孙绰咏赋,有云:俯仰之间,若已再登。今在这里,一番俯仰,登他周玩,是所愿的。”以是说于龙王。
龙王道:“贤郎欲登天台,回来更面未易,望贤郎珍重。女儿当有进会之日。”龙女在傍拱手道:“大人之德,天高地厚。以托终身之事,自有再会之期矣。”因悒悒不已。
元帅亦自为耿耿相别,乃步独向天台山。攀藤穿幽,转弯抹角,渐看千岩竞奇,万壑争流,从以涧水触石锵鸣,山林莽蓁虬枝之间,闻他石磬之声,出自林谷,入闻铮然。元帅惊喜,想到必是兰若不远,这般名胜,宜有有道之师,不妨更进几步,拜佛寻僧,尤为有趣。便又随步更上一层。
但见一座殿宇,宏深幽邃。山色尤倍葱珑,水声旧滹,绕阁循除。随有几个法侣会集听经。又见一个高年长老,庞眉绿骨,仙貌魁伟,趺坐蒲团,说法诵经。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