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张修河罪恶尽露,家藏僭物,不轨之迹毕著。天子大怒,将大小家眷尽行诛戮,奸党慑伏,俊父登庸,于是进拜张居正为左丞相。狄弼琦为左柱国,谢琼为吏部尚书,杨少琏为国子祭酒,郑云镐为太常卿,韩浩吉、赵应度俱进侍读。自此群彦济济,朝著清明,边庭泰安,百废俱举。
  光阴荏苒,序属九秋,枫菊满眼,秋光遍地。一日,郑太常来拜魏国公。魏公欣迎,礼毕,坐定。茶罢,魏公道:“近者国家多事,久不与兄长叙怀,乃相贺奸党诛殛,朝廷少事呢。”太常道:“可不是。总是阁下发露假学初之功。”又相笑进酒,酒酣,太常道:“近日乐游园秋色正佳,丞相如有高兴,约与韩、赵两翰林,令从祭酒兄卜日一赏那黄菊丹枫,便是有趣的。”魏公喜道:“正合吾意。韩、赵两人是我旧僚,近日不能与之咏诗久矣。明天最合赏他时景呢。”太常道:“惟命。当约诸友会于乐游园。”
  原来这乐游园,在城西十里。前有一度清溪,白石磊落,晴沙如铺素娟。前有一抹青山,蕴藉低亚,后面石峰,如束帛插笔。四时之景不同:三春万花争发,山头如燃,落英泛水,飘荡浮港;九秋枫叶锦绣一般,墨漆丹砂,萦落石面;夏之绿阴,冬天白雪,比他赏玩绝胜十倍,最以春秋两时。一城游玩之人,无日不热热闹闹,与西湖之虎丘、天台之赤城相埒。
  次日,魏公用过早膳,命驾到乐游园。郑太常、杨祭酒已与韩、赵两翰林,先来等待。魏公道:“诸兄高兴,业已早来么?”诸人各自叙礼请安道:“刚才的来了。”仍相与坐定,献茶。但见前山枫叶多胜了锦绣,满眼菊英,或红或黄,白的紫的,无色不有。
  魏公指点叫奇,韩翰林道:“晚生家近西湖。每春秋佳节,无年不泛舟西湖。士妇游赏,无日不热热闹闹。虎丘登临,又胜泛舟。诗朋社友,赏玩赋诗。今此乐游园溪石,倒胜了西湖之境面了。”魏公道:“西湖、虎丘,一国之名胜。晚弟缘薄,曾未一见伊。今此园才为始登。虎丘之胜,虽或见于画图丹青,安能领略其真景之百一?虎丘有真娘墓,诗人每怀古,多咏白居易诗,有云‘不识真娘镜中面,唯见真娘墓头草’者,是也。韩兄必有旧咏,虎丘佳境,愿为之传诵,以开茅塞罢。”韩翰林道:“年少时虽有若干写情,何足尘丞相高眼?”魏公坚意求示,韩翰林无奈,不宜忤丞相高谊,遂诵虎丘一诗。诗云:
  春风处处黄鸟啼,桃花李花争芳菲。
  花阴笑语人不见,花外香尘暗拂衣。
  虎丘山寺钟声晓,虎丘山路生芳草。
  香车宝马往来多,水色山光领略少。
  我来选胜破春愁,典衣独酌梅花楼。
  楼中寂寂添幽绪,遥见真娘墓边树。
  翠钿罗衫化作尘,墓门留得诗人句。
  镜里娇容想昔时,只今烟袅绿杨枝。
  可怜不是巫山雨,恼乱襄王起艳思。
  丞相听罢,称赞不已,道:“兄长宗匠巨笔,可与白香山‘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之句相上下。”韩翰林道:“这是晚生十三岁时随人谩吟,岂敢当丞相如是过奖了。”
  魏公因命进酒道:“野酌不可拘礼,只以饮酒赋诗为法。”团圆桌子摆在正中。先按上几碟果子蔬膳,轮流烫了酒,斟上来,勿论宾主少长,随意用过。又用别的命题。
  太常道:“也不过于新巧了。看那古人中,那里有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呢。
  若题目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好诗,倒小家子气。诗固然怕说熟话,然也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主意清新,措词就不俗了。究竟这好。”杨祭酒笑道:“兄长不必长篇大套的说来,只命好题罢。”太常道:“你不自出,让于他人么?”丞相道:“不须推诿,还是正经好景呢。”
  祭酒道:“令眼前之景,便是枫、菊。择于两者,何如?”太常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恐怕落套。”
  丞相想了一想,道:“韩兄善于律。如今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要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就用‘菊’字。虚字便用道用门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虽有这么做的,还不很落套。赋景、咏物两关着,也倒新鲜大方。”
  太常笑道:“很是有趣。只是不知用什么虚字才好?韩兄先想一个我听听。韩翰林想了一想,笑道:“‘菊梦’就好么。”丞相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个‘菊影’何如?”韩翰林道:“很好。”祭酒笑道:“‘问菊’可使得?”太常道:“也罢了。只是也有人做过。若题目多。这个也搭的上。我又有了一个。”韩翰林道:“快说出来。”太常道:“‘忆菊’何如?”韩翰林拍案叫妙,因接说道:“我也有了。‘访菊’好不好?”
  丞相也赞有趣,因说道:“索性拟出十个来写上再看。”说着,遂研墨蘸笔,太常便念,一时凑了十个。祭酒看了一遍,又笑道:“十个还不成幅。索性凑成十二个,就全了,也和人家的字画册页一样。”丞相听说,又想了两个,一共凑成十二个,说道:“既这么着,一发编出个次第来。”太常道:“更妙,竟弄成个菊谱了。”
  丞相道:“起首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第二是‘访菊’。访之即得,便种,第三是‘种菊’。种既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相对而兴有余,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咏菊’。既入词章,不可以不供笔墨,第七便是‘画菊’。既然画菊,若是默默无言,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问菊’。菊若能解语,使人狂喜不禁,便越要亲近他,第九竟是‘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梦’二首,续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残菊’总收前题之感。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
  太常依言,将题录出,又看了一回,又问:“该限何韵?”丞相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韵,分明有好诗,何若为韵所缚?今也不必学那小家派,只出题,不拘韵,原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乐,并不为以此难人。”韩翰林接口道:“丞相总论很是,既这样,自然大家的诗还进一层。但今五个人,这十二个题目,难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丞相道:“那也太难人了。将这题目誉好,都要七言律诗,明白贴在案上。他们看了,谁能那一个,就做那一个。有力量者,十二首都做也可,不能的,作一首也可。高才捷足者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许他赶着。”于是将十二题目贴在案上,便取来一张雪浪笺过来,磨浓香墨,羊毫几管置傍边。
  丞相道:“这菊句不拘次序,随意到便写。自己虽构成七句,他人先写八句,且便用他句罢。”太常笑道:“很好,有趣。但如晚生钝才,多让了诸公几句呢。”丞相笑道:“韩翰林便是大手笔,先题《忆菊》,开首篇以导茅塞罢。”
  韩翰林谦让一回,先写《忆菊》一律,诗云: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冷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廖廖坐听晚砧迟。
  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
  右(上)《忆菊》,韩浩吉题。
  题毕,丞相抽笔《访菊》一律,诗云:
  闲趁霜睛试一游,酒杯乐盏莫淹留。
  风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傍何处秋?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冷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右(上)《访菊》,杨少游题。
  写罢,郑太常咏《种菊》一诗,诗云: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处处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冷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和井迳绝尘埃。
  右(上)《种菊》,郑云镐题。
  书毕,杨祭酒又写《对菊》一律,诗云: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孤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右(上)《对菊》,杨少琏题。
  写完,赵翰林醮笔题《供菊》一诗,诗云: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坐香分三迳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右(上)《供菊》,赵应度题。
  题毕,各各称赞。郑太常素才敏好胜,心中必欲多咏十二题菊,正欲写《吟菊》一诗,六句才成,未及八句,韩翰林先题《吟菊》诗云:
  无耐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诗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右(上)《吟菊》,浩吉。
  郑太常无奈,正欲写《画菊》,刚才拿笔,丞相先写“画菊”诗云;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缀,粘屏聊以慰重阳。
  右(上)《画菊》,少游。
  写完,又不住笔,连书《问菊》一律,诗云: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
  孤标出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
  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右(上)《问菊》,少游。
  丞相题毕,道:“周京兄无奈疾手的多夺么,何一咏而不复题?”太常只微笑,方欲拿笔书《簪菊》,韩翰林先为忙手蘸笔《簪菊》。太常无奈,只着急让他下笔,诗云: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盒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迳露,葛巾香染九云霜。
  高情不入诗人眼,拍手凭他笑路傍。
  右(上)《簪菊》,浩吉。
  郑太常不胜躁急。才了,他连忙下笔,直写《菊影》、《菊梦》二诗,诗云: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迳中。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踏碎处,凭谁醉眼认朦胧?
  右(上)《菊影》,云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恨情。
  右(上)《菊梦》,云稿。
  写完,祭酒又续题“残菊”一律,诗云: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切,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分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右(上)《残菊》,少琏。
  题毕,篇终。各各看一诗,赞一诗,彼此称扬不绝。
  祭酒笑道:“周京兄之‘菊影’、‘菊梦’,实多警句于最晚,欲得才名,要推为魁了。”
  丞相笑道:“各诗自有篇内之景,惟我公道评来‘忆菊’当置第一。‘对菊’为第二,意思清新,立论典雅,韩兄当为魁了。然后‘问菊’、‘种菊’次之。”韩翰林欠身道:“‘访菊’、‘画菊’二诗,闲寂淋漓,两尽题意,实是丞相正音宗匠。晚生等何敢相较?”丞相笑道:“韩兄太谦了。”
  于是饮酒进膳,畅饮半酣,丞相笑道:“今日快乐,不可徒咏残诗。平原秋草,正宜射猎,猎具也有等候的么?”府吏、长班一时告道:“鹰隼炮弓,并有多手待了。”丞相大悦,即令打围起来。登时众多猎夫,炮手一时领命,金鼓动地,鹰隼漫天,炮的炮,射的射。少顷,所获鹿、兔、猪之类,雉、鹅、鸭、雁之属,积如阜坻。丞相大为快活,尽为分赐。
  忽见一双天鹅飞鸣云霄间,丞相道:“恨无弋言之驾,以助一时快趣来。”郑太常道:“下生薄有穿杨之技,曾或偶中。近久不试,第可为今日欢娱而试之。”命取弓箭来。伺候的即取彤弓一张、雕箭三个进前。太常道:“何用三矢?一的不中,鹅已远去,奚暇再放?”因用手挽一挽彤弓试较,笑道:“力乍太软,虑其不利。”复左手执弓,右手挽弦,恰如满月。挽来,仰面向空,出一声“中”,放送一箭去了。
  那枝箭,杳然直入云霄,俄顷带着一只白鹅落下来。说时迟,那时快。一座莫不称快,左右一时喝彩。太常掷弓大笑,就坐。丞相大喜道:“不知周京兄有此奇艺,恨不与白衣从事于征倭之时。”遂命脍煮所获之兽,进酒啖吃,一座咸称快活。
  忽有一双油碧遮车,从大路来至帐下,门座阻挡挥去。丞相道:“第问来历,不须挥却。”
  但见一双佳娥,一人穿着短后轻装狭袖衣,一人穿着长袖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