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生诗云:
大王西畔幔亭东,叠叠瑶台倚碧空,
鸾鹤自调弦管外,烟云时入画图中。
长天月挂千秋白,满地花分万径红,
不惜登临闲极目,混身疑在广寒宫。
白玉环一首诗云:
突兀神京势邈然,祥风瑞雾霭群仙,
珠帘夜静和云卷,紫府秋深抱月眠。
几度泰山成砺石,三番沧海又桑田,
从今准备青鸾驾,重上蓬莱第一天。
金月娥一首诗云:
寂寂秋山万景清,凉风微度夜云轻,
星珠密列黄金阙,月镜高悬白玉京。
戛竹唤回闲客梦,隔花吹彻洞箫声,
个中学得纯阳诀,长在龙湖伴月明。
朱雪香一首诗云:
古今人已去纷纷,一隔仙凡迥不闻,
拂竹喜教鸾作侣,看花闲与鹤为群。
琴临碧水弹明月,酒向丹山酌白云,
我欲骑鲸空际外,好将真诀问茅君。
春花一首诗云:
九日仙风闹玉堂,大罗天半谱霓裳,
飞琼乘辇携鸾鹤,弄玉吹箫引凤凰。
万里浮云生足下,一轮明月挂襟旁,
闲闲半局棋初罢,何处人间岁月长。
秋月一首诗云:
万里晴山压翠来,秋光云影共徘徊,
三边白水连天曙,一色黄花满地开。
明月有心归海峤,晓风无梦到蓬莱,
何年许我乘黄鹤,留待重登玉女台。
紫燕一首诗云:
玉洞瑶房倚大罗,秋风是处动云和,
三千世界闲中度,百万江山梦里过。
夜逐麻姑游翠馆,朝随织女浣银河,
回头长啸空天地,笑指流光一掷梭。
看他们诸作,都是身有仙骨,诗杂仙心。烟火中人,更从何处追迹。其余司乐、司针、司厨、司事诸姬,各有诗章,集隘不能尽录。至于平时闲谈雅辩,又都是开古今之疑案,发天地之幽藏。一日紫燕与春花、秋月等,闲坐于右廊堂中。说地谈天,放声大作。适刘生与玉环、月娥,雪香闲步而至,尽听所闻。玉环笑而入曰:“列位识见高矣,但天之所以为天,未知有何确论?”紫燕从容对曰:“天者群阳之精,积气而成。合之为太一,分之为殊名。其气浩浩,其色苍苍。其象穹窿,其神元冥。乘气而立,载水而浮。藉八山而作柱,凭二气以运行。三百六十五度周天之数,九万一千余里离地之程。是天者,元气之所生,而为万物之祖者也。至于天有九野,天有九名。九野者,中央钧天、东方苍天、东北变天、北方元天、西北幽天、西方皓天、西南朱天、南方炎天、东南阳天是也。九名者,一名中天、二名羡天、三名从天、四名更天、五名天、六名廓天、七名减天、八名沉天、九为成天是也。天之最高者为离恨天,是居九重之上者也。至又有三十三天之说,其名数繁剧,未可枚言。而其日月之转旋,星辰之次。舍其常度定数,则又可推算者。”时紫燕正要算出满盘星度来。
忽月娥又笑入曰:“这都是老生的常谈。况论到星经,便到明日也讲不尽,这不消说了。但我平生有个疑案,人咸谓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天,想这天岂有所缺陷的。就有缺陷,岂石所可补的。就是石可补,岂人所能补的。未知有何见解?”紫燕对曰:“所谓补者,是补其功用,非补其形质也。当天混沌之初,太元之始。天之五方虽具,天之五行未全。而女娲氏见五色之石,而悟五行之精。故因白色而炼金之精,因青色而炼木之精,因黑色而炼水之精,因赤色而炼火之精,因黄色而炼土之精。以资天地化元之用。则天地之缺憾,实女娲补助之也。”时众美听了,都称古今未有之确论。紫燕曰:“五人博古稽今,全要独具只眼。就如鲁论所称作者七人,这七人自古及今,全无知者,岂非可笑。”月娥曰:“所谓七人是何人也?”紫燕曰:“即仪封人、丈人、晨门、荷蒉、长沮、桀溺、微生亩是也。”月娥大喜,谓玉环曰:“他此言不知出于何书,但总计鲁论,所有贤而隐者,实不外此七人而已。此是孔子周游列国之时,于鲁则得微生亩、晨门。于卫则得封人、荷蒉。于楚则得长沮、桀溺、丈人。那时都一一记念在心。及还辕之后,共计有德而隐者,恰得此七人。故发此叹,意谓天下颠连已久,我既不得行道,犹望世之有贤德者相为维持。乃他们或甘力田,或甘下吏,都一般隐去,岂不可叹。至于接舆乃狂士,非隐士也。所以不在其列了。”玉环曰:“如此见解,就是他无所征,本也可为古今人,开一蚕丛。”紫燕曰:“我又说个有所本的。孟子宿于昼,其来留行之客,则邹忌也。东坡游赤壁,其吹洞箫之客,则杨世昌也。至于牵牛堂下之人,昔曾考得其名姓,至今竟忘却也。”月娥曰:“这些我们都晓得到来,不消说了。但尔读孟子那句‘为长者折枝’是怎么解?”紫燕曰:“言为长者折草木之枝也。”月娥曰:“我固知尔为俗解所误也。夫手节之间曰枝,为长折枝,言为长者按摩手节也。犹今之转筋而构手节。古来惟赵岐注,独得此解。他如鲁论‘于斯为盛’那个盛字,从来讲家,皆以盛字属唐虞说。谓合唐虞两朝,较之于斯为差盛耳。如此说,则是圣人将周才一抑了。下有妇人焉二句,又将周才一抑,想圣人断无此意思。且于下二句,文气也觉不顺。不如以盛字属周才说。盖谓才莫盛于唐虞,然合两朝观之,仅得五人。犹不及于斯之十人为加盛也。而中有一妇人焉,不过九人而已。则才之难为何如。如此说,语气岂不更顺。”紫燕于是声声叹服。他们平日卓识伟议,即此可见一斑。
时刘生与众美游乐,约十余年。忽一夜,值了八月十五。真觉得,银潢皎洁,光摇龙尾之精。玉宇明辉,朗满蟾圆之色。生与众美,这晚大有兴会。先在花园谩游一遍,然后附临清河,同登彩船,浮游河内。其时司事已于两旁亭上,焚起十炉真香。缭扰芬芳,香闻十里。司乐诸姬,又已弹丝吹管,齐奏清音。生自与玉环、月娥、雪香及春花、秋月、小莺、紫燕等共八人,同坐一船。逍遥饮酒,甫数盏。忽然清风起处,隐隐将几张船只,徐徐引出到龙湖来。生大喜曰:“十八姨真是知趣人也,可与小生陪兴一杯。”遂以夜光杯酌酒,向空而洒。那时真觉得水天一色,风月双清。浑然一幅玻璃世界。生顾谓众美曰:“良宵美景,赏心乐事,人世风流于此至矣尽矣。惜不能如麻姑玉女长生不老,长游于瑶池玉洞间耳。”饮至夜半,酒已微醺。不觉船已浮至鉴波亭边。刘生乃率诸姬,系船登石。那时仰观月色,俯鉴湖光。万象皆空,飘飘然有羽化登仙之概。生顾谓众美曰:“我思人世,功名富贵,真是一掬尘灰。目之间,冰消雪散。又何如仙人羽客,乘鹤驾、奏鸾笙,世外云游之得大自在哉。”
言未已,忽望见大罗天上,祥云四合,瑞雾凌空。光怪陆离,莫名其状。只听清风飞度之际,泠泠。隐隐有弦管之声,逸韵清音,绝非人世所有。看看那云雾悠然而至,渐降渐近,竟屯驻于前面空中。雾锁烟蒸,迷离莫辨。霎时,云屏开处,却露出无数玉殿银宫。华丽参差,灵光灿灿。而前面锦帐之内,翠盖之下,端坐着一位仙娥。玉貌冰肌,光映左右。两旁姬妾环侍。或执旌旗,或奏丝竹,或佩宝剑,或捧天花。清丽飘飘,均是风尘外物。生等看得神思恍惚,急得鞠躬稽首,朝上拜之。忽听殿上云板三声,管弦齐歇。那仙娥清音呖呖,语曰:“妾乃缑氏西王母第十八女,紫微夫人也。今奉玉帝钧旨,宣回列位仙子,同返天宫。”刘生稽首曰:“凡夫等生处红尘,却不知前身是何因果。遽蒙宣召,甚觉怆惶。”紫微夫人曰:“君等谪降之日,已饮过迷梦黑汤,那里记得前生因果。今有群仙录籍在此,君等静听,待我一一宣知。”遂唤侍女捧出丹篆一卷,翻捡案上。朗然读曰:“刘子章,原系西天长庚星君。因违令忤旨,谪居尘世三旬。白玉环原系九天元妃侧室,即左少君是也。因误翻上帝玉盏,亦谪居尘世三旬。金月娥乃月宫素女,因擅摘一枝玉桂,亦谪居尘世三旬。朱雪香乃天花使者,司散天花之事。因游银河不返,亦谪居尘世三旬。春花、秋月、小莺、紫燕,皆原系紫微宫中侍女。俱因奉职有缺,谪居尘世三旬。其余司乐、司针、司厨、司事诸姬,均是上界侍儿所谪降者。今放期已满,各宜早返天宫,以司原职。”言讫,又曰:“但君等既降凡胎,尘缘未脱。宜各服绛雪灵丹一粒,自然换骨轻身。而前世因缘,亦可复悟矣。”遂令侍女捧一莲花盘,向空倾下。忽石上珊珊响处,恰撒落三十八粒金丹。光润如珠,异香馥郁。于是各取一粒,衔入口中。真觉香透心肝,清沁骨髓。须臾,身轻如羽,真可凭虚御风矣。紫微夫人微微笑曰:“君等既换凡身,宜速登矣。”因顾左右曰“羽驾安在?”一侍女应声,把旗一召。忽有无数青鸾白鹤,飞集石上亭前。生率众美,各跨一乘。随着紫微夫人,悠然而去。噫!若刘生者,真可谓及时行乐,而得人生之大自在者也。他人贪图富贵,劳劳碌碌,虚度此三十青春,不亦悲哉。
总论:
烟花子曰:看他入手,先以游春一梦,虚虚冒起。已将全传涵盖个中,以下处处说梦中之人,处处叙梦中之事。都不出此梦圈子,共立格立局,可谓别出心裁。通体以游梦起,以游仙结。而中间刘生、玉环、月娥、雪香等,又都是应梦而生。个个是梦中之人,件件是梦中之事。看来全是一片幻景,一幅浮图。转觉人世数十年,酒色烟花,直可当一场春梦观也。作者寓意,最为微婉。月娥图事,较之玉环图事,更是十倍艰难,何也?玉环之际,刘生意中,止有玉环,而未有月娥也。玉环虽不图,而生亦必图之也。月娥之际,刘生之意,虽有月娥;而刘生之约,已属玉环也。月蛾虽图之,而生又必不图也。况玉环图事,第忧父母之一,或不许。不忧刘生之万有不从。月娥图事,既忧刘生之一无或从,且忧父母之万无或许。于此而欲闲玉环之旧约,联月娥之新盟,不亦难哉。月娥改装私会之故,直是反经行权,万不得已之举。盖玉环之事,顺而易者也。月娥之事,逆而难者也。顺而易者,必守其常。逆而难者,必从其变。若谓玉环为守玉待价,月娥为抱玉求售,则断断乎不然之。月娥行假书计,已有个让嫡居庶的意思。即欲诳刘生订过婚盟,等得日后他们识破时,料也必定乐从了。若谓月娥真要刘生联新弃旧,便非月娥之所以待玉环,并非月娥之所以为月娥矣。
传中人人都在易写,惟月娥最为难写。看他写月娥处,其中调停擘画,煞费精神。及至山穷水尽之时,却又想出假书一计。不特善于生发,并使许多崎途险径,都归平坦。自然绝无一毫牵强。所以然者,由其在情理中着想耳。作文不到险处不奇,中间写月娥改装以会刘生,是三分险了。又写到寝同一榻,便是五分险了。再写到移同一枕,更是八分险了。及写到按手于胸,加足于股,真是十分险了。但是写到加股按胸,尚能全璧归赵,似出寻常臆断之外。然看他先着睡熟二字,则是不知不觉而加之按之,却仍在常情之中。其越险处,正是越奇处也。少年金榜,富贵洞房,亦云奇矣。况其佳丽类聚,触目琳琅。游戏十余年,飘飘然归羽客天仙之境,诚人生极乐事也。想必作者胸中有此素愿,故藉此索性写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