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暑往寒来春复秋,夕阳西下水东流。
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
话说包成定下计来,要害钟山玉的性命。刁虎、云文二人听了,大喜道:“好计策也。”刁虎道:“等我叫季德来,问他一番,看他口声何如,肯与不肯。”遂叫书童刁喜:“快叫季德进来!”刁喜出来,忙唤季德道:“季叔叔在那里?二爷在书房叫你有话吩咐呢。”那季德听了,忙随刁喜进内,道:“二爷呼唤小人,有何吩咐?”刁虎道:“我二爷有件要紧的公务差你去干,不知可肯去?若事成之后,我二爷还有重赏,将来还有重用你。”季德听了道:“二爷说那里话。小人蒙二爷屡屡抬举,恩德如山,没说有所差使,就是命小的去偷营劫寨、放火杀人,小人也是去的。”刁虎听了,大喜道:“好有胆气!”遂向怀中取出五十两银子,递与季德,道:“不瞒你说,我二爷正要差你去杀一个要紧的仇人。这是五十两银子,你且拿去做两件衣服穿穿,待事成之后,再赏你二百银子,好娶亲成家,将来还有重赏。”那季德听了,当真是要杀人,倒各住了半晌道:“既是二爷差使,小人怎敢要银子?不知还是杀那个。”〔刁〕虎笑道:“你不要吃惊,若有大事,都是我二爷一力承办,与你无干就是了。”季德方才收了银子,刁虎又将上项事,细细的说了一遍,道:“他又是异乡人,谁来管事。”季德听了,欣然领命。刁虎道:“等到临期,随我去便了。”正是:欲杀人间忠孝子,难期天上有神灵。
当下刁虎打发季德去了,治酒在书房同云文、包成三人在内,欢呼大饮。饮了一会,云文起身道:“我要回去了,明日只看我字来,你便带季德来得是便了。”刁虎答应,预备得事不表。
单言云文回到家中,与往日不同,笑盈盈的来到外书房,与钟山玉说话道:“老砚兄,我与你同窗一年,原指望同攻黄卷,共奋青云的。谁知后来彼此事情弄得你离我散,颠颠倒倒,一别四年有余,不能相念。今日砚兄到来,小弟尚未尽地主之情,我欲奉邀到野馆一叙,畅谈一番,以伸簿意,不知允否?”钟山玉道:“岂敢岂敢。小弟远来,也没有带些菲礼奉送,来打搅尊府,也就不当了,怎好多扰。”云文道:“老兄又来了。你我世交,不比别人,怎此话?好歹在舍住住些时,等家父回来救令尊回朝,那时我待大哥捐监北场,考中头名,衣锦还乡,方遂我一点私心,怎说此客套话。我自连日有事,不曾奉陪。昨闻桃花店后桃花已开,后日是清明佳节,意欲请砚兄到彼付胶一乐,千万不可推托。”山玉道:“领尊意便了。”云文大喜,随即写了字儿,时约刁虎不表。
再言当时云太太备下晚饭,请山玉到后堂用饭。方才入席,忽见丫环来禀说:“山东云大爷到了。”原来是云三的长子云元,因家中流荡,该了人的利债,衣食不敷,思量到云太师家来,找兄弟云文想法,却好到了。太太听见,遂叫:“请进来。”丫环传命,不一时到。云元来到后堂,见过婶母,又与山玉、云文见礼。已毕,丫环到过茶,太太道:“你路上想来是饿了,就请吃晚饭罢。”云元遂同山玉等入席。晚饭已完,太太问了些家常话,叫家人搬大爷的行李,就在外书房另设床铺,与山玉同住。那云文自然也与哥哥说些别后的话。这旦不言一宿已过,次日,太太吩咐云文道:“明日是清明节了,我年年规矩,要去祭孤。我儿明日就同着哥哥与山玉一同前去,头头便了。”云文听了,满心欢喜,答应道:“是。”太太之命,家人治酒,办了春合杯盘,纸钱等件,俱已完全。到了次日,云文清早起来,诸事已完,入后见过太太,家内烧过香,同山玉、云元用过早饭,辞过太太,命下人抬了物件,备了马,兴兴头头出了庄门,请钟山玉上马。
正是:只道游春同上马,谁知已中计牢龙。
当时山玉上了马,有苍头钟安随了,云文、云元也上了马,带了十数名家人,一路上往桃花处而来。三人在路上,春光明媚。
正是:花明柳暗千般景,燕语莺啼一片春。
那钟山玉坐在马上,看见那花柳争妍,和风淡荡,不觉见景伤怀,心中悲苦。想道:“想我去年此日,身在家中,母子欢聚,兄妹团圆,也一般的到郊外祭孤游青,好不快乐。到今日身在燕京,离家万里,也不知老母、幼妹家下如何。云太师不在,又不知爹爹何日回朝,叫我一心挂两头,好不悲苦。虽然蒙云太师盛意相留,终非了局。”一头走,一头思,闷闷不乐。
不表钟山玉的心事,单言那日刁虎带了包成、季德,并数名家将,先到桃花店背后田上佃房内,安下计策,不表。且言云文命家人,沿路上烧代纸钱祭孤。只见一路上,男男女女,轿马纷纷,都是上坟看青的,十分热闹,不消细说。那云文叫人化完了祭孤的纸锞,邀山玉下马,到前面桃花坞中,有上好的酒家:“我们就将春盒抬到前面去顽顽,有何不可。”山玉道:“领教。”当下云文引领,转弯抹角来到那里。见十家路口,竖一个牌坊,写“桃花店”三个大字。进了牌坊一望,只见周围有数万株桃树,头一层是卖酒的店,第二层便是园主开的一个大馆,里边品竹吹箫,笙簧盈耳,且有上好的名妓前来陪酒。这都是那些在京的大老先生、王候公子,前来饮酒看花,所以十分热闹。当下三人步入店门,只见招牌上写道“武陵仙境”,那招牌之下,又挂了一副金字的对联。上写:一湾流水藏春蜜,十里桃花放暖多。
山玉见了,连声赞道:“果然雅。”三人步进中堂,只见那桌椅、条台都是洋漆雕花,花梨紫檀架上的杯盘,都是洋磁古董,宝金实银,真是那四壁辉煌,十分富丽。三人穿过中堂,转入耳门,只见桃花丛中,有一座小小的亭子,更外幽雅。云文道:“我们就在此亭坐了罢。”山玉道:“如此甚妙。”三人入亭,家人铺下春盒,命家人叫酒保过来,点了几样菜,三人坐下,左右家人献过茶。茶罢,随即捧上杯盘,进上肴馔,三人谦逊了一会,遂入席饮酒。
才饮了数杯,或见亭子背后走出一行人来,原来是刁虎同了包成,带了家人在此等候。见他们入席已毕,方才走出来,进了亭了,大笑道:“云兄你好人呀,就不约我一声。”云文抬头见刁虎,假意道:“失敬!”忙忙离坐陪笑道:“得罪得罪!如不弃嫌,就此请坐。”陪笑道:“不瞒兄说,小弟已备粗席,在此园后小庄,时来闲踱,岂敢滔扰。”又对云文道:“如此说,何不就请到小庄一聚,有何不可?”云文道:“先吃我三杯,方才领命。”刁虎道:“不必入席,就立饮三杯。”才饮罢,就邀山玉、云文道:“诸位不弃,就请贵步去走走。”二人正要推辞,怎当得云文到先走了。
正是:只因不识其中意,已落千寻陷阱中。
话说山玉见云文并不推让,只得同众出了亭子,转弯抹角,到了一个去处。只见小小的一所庄房,门前一带垂杨绿柳,进了庄门,里面却是一所花圃,甚是精致。刁虎遂邀山玉等入草堂。只见家人早已伺候现在,摆下席面,众人叙坐。再三谦了半会,山玉坐了首席,第二席包成,三席云文,刁虎侧席相陪,左右斟酒上菜。饮了数杯,刁虎道:“云兄,这哑酒吃不来,叫几名歌妓来劝酒何如?云文道:“如此更妙。”遂叫家丁去了。一念只见来了两名妓女,进得厅来,姣姣嫡嫡的,向五人面前道了万福,遂入席饮酒。酒过数巡,刁虎道:“请教唱两支小曲,与钟爷下酒。”二妓遂启朱唇就唱。
正是:莺声燕话差多少,凤转鸾鸣胜九分。
那歌妓唱,他们吃了又吃,不觉玉兔东升,天色已晚。山玉要回,刁虎道:“仁兄,你我今日幸会,正要畅谈,为何就要回去?如迟就在小庄歇了,有何不可。”山玉无奈,只得坐下。这叫作有心人算没心人,不觉的把五人都吃醉了。刁虎笑道:“二位美人还是愿陪那位爷去歇?”那一个道:“我陪钟爷。”这一个道:“我陪刁爷。”刁虎大笑道:“如此甚妙。”叫家人撤席,刁虎同云文、包成三人入后去歇,让钟山玉在东边房里同妓女去歇。各人散后,不妨那云元却是好色之徒,见山玉带醉同妓女看月,那妓女催山玉去歇,山玉道:“美人先去,我就来奉陪。”那妓女果然先去了。这山玉是个雅人,便只管在那外边看月,不见的隐几而眠了。这云元见山玉睡在外边,好不欢喜,便轻轻的妆做钟山玉的声音,到东边房内来偷妓女。
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步进房内,只见残灯影影,他便低低叫道:“美人,钟山玉来有陪了。”这一声未曾说完,忽见脑后大喝一声道:“嗒!看刀罢。”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寒光,夹耳根扑将下来,躲也躲不及了,扑通一交,跌倒在地。可怜只为好色贪花,替钟山玉做了替死鬼,杀在季德刀下。这才是:
生有时辰死有地,自家人害自家人。
那季德只道杀了钟山玉,便丢下刀去了,不表。
单言那钟山玉伏在外边桌上,到睡着了。猛听房内一声响,惊醒了,起身去看,走进房门,不防脚下被死尸一绊,绊了一交,扒起来两手一模,模了两手的热血。忙到灯下一看,见是淋淋鲜血,一个死尸倒在一边,唬走三魂,忙喊道:“救命,救命!”那后面刁虎、云文、包成三人是伺候现成的,听见喊叫,只道是季德同山玉动手了,便带了家丁掌起灯烛,一拥来到房中。只见山玉一人在那里喊叫,众人惊疑,掌灯一照,只见一个死尸杀死在地。云文叫声“不好!仔细一认,乃是哥哥云元,好不悲苦。
正是:未曾害人先害己,欺得人来怎欺神。
当下云文明知暗中错了,登时反转面皮,一把捉住钟山玉道:“我把你这大胆畜生,我好意请你,你为何杀我哥哥,是何道理?”抡拳就打。刁虎道:“不要打,只送他到顺天府去便了。”忙取绳子,夹头捆住,包成即时写了状词闹了一夜。到五更时,一众人将山玉推进城来。可怜这山玉有口难分,只得预备听审。这一来有分教:就地撮将灾祸起,漫天惹出是非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