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秦广王发怒,兵部诸有司官员急急出朝,就赶入武库去取那昆仑刀。却是离武库正门不甚远处,一条小巷里有棵大柳树,一个鲜眼黑瘦汉子坐在五七丈高处,见这些官儿进去,就大喜,从树上溜将下来,转到后面巷里,就对个书生道:“先生真个好计,那些官儿赶进武库里去了,必是来取昆仑刀的。”这书生笑道:“这计唤做连环计,既是这君臣们都落进去时,时不宜迟,你我且接着行事。”这两个却是萧嘉穗和时迁了,就昨夜先在城外贴了许多帖子,两个又越城进来,就城里又把余下帖子都贴了,却自来武库边等待。当下两个穿街过巷,就行到个大宅子后面,萧嘉穗悄声道:“当今秦广王最宠爱的是潘妃,封她作景庆宫贵妃,她宫中总管却是叫马安的,广受朝内外贿赂,就在此置了这大宅子,娶了万金楼的个清倌人做小妾,隔三差五但不当值时,必到这宅子里来做乐,今日正是时候,我们就进去,且拿住这太监,方可做得下一步。”时迁讶道:“太监那话儿都去了,如何还娶得妻妾?”萧嘉穗笑道:“便是过过干瘾罢了,唐时李辅国、鱼朝恩都是大奸宦,权势薰天,便娶了不知多少房妻妾,这马太监也不过照着样子学罢了。”时迁方自恍然,见四下无人,就跃进墙去,将条索子一头在树上系了,便抛出来,萧嘉穗就攀索进来。两个潜形匿踪,穿花度柳,就奔后房来,到得近处,却听得管弦响亮,从那边一个小小海子上的水亭里传过来,两个躲在个假山后看时,就见水亭里许多人影影绰绰的,大半是女子,又隐隐有调笑的声音。时迁眼尖,看了一时,咬牙道:“这些鸟男女拥簇着个白白胖胖的官儿,那厮却无胡须,自是那马太监了,却卧在个女人怀里,又有女人与他剥水果送他嘴里,这厮鸟好会享福!”萧嘉穗道:“这样子自然是他,只是此时人多,不好下手,且等那厮回房里歇,再拿他。”两个就躲在假山里等,约摸有小半个时辰,那水亭上只是调笑声不断,时迁正老大不耐时,却听得身后石子甬道上远远脚步过来,急藏了身子看时,却见是两个小黄门急急过来,奔水亭上去了,萧嘉穗道:“这小太监必是宫里传消息来与马太监的,正是机会。”果然不一刻,那水亭上乐声便止了,那些使女纷纷拥着那马太监奔后面房里去了。萧嘉穗道:“马太监必然去换衣服入宫,只可在房里拿他,不可错过机会。”两个就潜过去,见那大房子一色水磨青石的三开间,花梨木镂出连廊窗子,两个就大宽转转到后面,时迁去开后面窗子时,却是闩子别着,时迁贴耳听房中无有声息,取出把小小匕首来,其薄如纸,明亮如霜,就缝里伸进去,一点点把闩子挪过去,就开了窗子,跳将进去,落地一点声息也无,然后萧嘉穗也翻进来,时迁依旧把窗子虚掩了,两个见屋里摆着许多古玩,哪里去管?且挪步就到房门边,只听那边屋里却忙乱,就个嗓子尖声尖气的道:“好容易得一日休息,这些梁山泼贼又来闹事,搅得鸡飞狗跳,连俺家也得再入宫里去,却不是恼杀人也!”又一个道:“便是大王不下朝,等着验看昆仑刀,娘娘独自在宫里闷,所以叫奴辈来叫公公入宫去,说笑话与娘娘听。”那尖嗓子道:“便是宫里多少人笑话说不得,只要俺家去!”又一个道:“自是娘娘宠公公,多少想凑趣的到娘娘跟前,娘娘正眼只是不理,只是要公公伺候。”那尖嗓子哼了一声道:“便也罢了!”就听悉悉索索的换衣。时迁就张眼格子里看时,只见两个使女与那胖子换衣,又两个小黄门在旁边趋候,便和萧嘉穗悄声说了,萧嘉穗道:“就出来时动手。”两个就伏在这屋里。
  过不一刻,就见两个小黄门在前,中间是那马太监,后面又跟着那两个使女,抱着盒子,就转中间屋里出去,时迁就潜步出来,先到那两个使女后面,就抱住一个,一手捂了口,就刀去脖子上一勒,先杀了,那使女听些声息,转头来看时,时迁手快,又一般捂了口,将刀去这个脖子上也勒死了。那马太监和前面两个小黄门方转过头来,见此情景都呆了,待叫时,时迁早举刀低喝道:“但有叫的,老爷一般杀了!”那几个便不敢叫。萧嘉穗早出来,就截住前面,逼这几个那屋里去。时迁就门上张张,且喜未惊动外面,就将门闩来闩上,又将那两个尸首拖暗地里去,方自进那屋子里。
  却见那马公公几个都瘫了,跪在地下求告,萧嘉穗冷笑道:“我们自是梁山人物,有事要借公公用一遭,若公公识趣时,佛眼相待,若是违拗时,只得送了公公性命。”那马太监颤声道:“你要我如何做?”萧嘉穗道:“便是要公公陪我们武库里走一遭,取那把昆仑刀。”那马太监惊道:“这是杀头的罪,我如何敢做?”萧嘉穗冷笑道:“既然公公不愿,只得再与公公两个例样!”就朝时迁努努嘴,时迁就取出绳子来,去个小黄门脖子上一勒,不消片刻舌出腿伸,便勒死了,另个小黄门吓的呆了,时迁偏是不肯容情,一样把来勒死,那马太监见这情景,吓得胆裂,作声不得。萧嘉穗道:“例样公公自见了,若要性命时,且依我们言语行动,我们到时自放公公,指点公公一条活路,并不食言。”那马太监颤声道:‘你们说话当真?”萧嘉穗冷笑道:“萧某自是个真男子,岂有谎言?你但依我们,决保你下半生性命,去个地方享福快乐。”那马太监要性命,只得依顺答应。萧嘉穗和时迁就屋里换了这两个小黄门衣服,且喜身材相近,又早有主意,要用这衣服,是以把绳子来勒死,并不带一点血腥,把尸首都藏好,方紧傍着马太监出去。马太监却得了这两个吩咐,就出去吩咐使女下人,不许入这屋子来,一众下人都畏惧主人家要命,哪里敢不依从?就看马太监又胡乱叫了两个使女后面跟着,自出门上车,却先奔宫中来。
  却是到得宫门边,马太监被这两个逼着下了车,先入宫里来,使女都留在车上,把门的御林军虽见这两个面生,但见是时下宫里最得宠的马公公领着,又是太监服色,因此不敢问,这两个早把胡须剃了,因此不露一些马脚。马太监先到勤政殿后,就问值事太监道:“大王尚在殿上么?”那太监见是马公公,忙道:“大王已自下朝,就回潘娘娘宫中去了。公公今日不在家休沐,如何又入宫里来?”马太监苦着脸道:“便是娘娘宣召,因大王久不下朝,要我入宫来与娘娘说话解闷,因不知大王举止,先来这边听个消息。“那太监啧啧赞叹道:“娘娘真个宠爱公公,这宫里几千做事的,哪个及得公公受娘娘看重?便是一刻也离公公不得。”马太监道:“自是娘娘恩宠罢了,大王却如何今日下朝这般晚?”那太监道:“便是梁山贼人乱发贴子,诈说盗了昆仑刀去,大王发怒,叫兵部那些龌龊官儿去取刀来验看,因此坐等得久了。”马太监道:“这些贼人自是该千刀万剐的罪,却是结果如何?”那太监笑嘻嘻的道:“便是取了昆仑刀来,大王亲自验看过了,见是真的,方饶过了兵部那些官儿的罪。却为五城兵马司巡视不力,任贼人贴了这许多无头贴子,便把怒气都发在他们身上,革了兵马司老范和巡夜统制的职,各一百大棍打得臭死,都发下监里去了,说不定又要杀头。”马太监道:“又是两个倒霉鬼,只是听得那昆仑刀是上古蚩尤用过的宝刀,如何梁山贼人又来打这刀的主意?却是那刀可又发回武库了?俺家倒想见识见识。”那太监笑道:“自是又发回武库里了,公公原来也好武?却听说这刀不利我们这宫里执事的,公公须不要见。”马太监道:“原来这般,须不和你多话了,俺家自去伺候娘娘。”转身就走,却是那两个在后面暗催着,时迁明晃晃一把刀笼在袖里,却直顶着马太监的后心,不由得马太监不依,便是这些话,也自是萧嘉穗自车上早逼马公公要问的,都先交代下了。
  当下这几个又出宫来,马太监被这两个逼着,又上车奔武库来,却说有要宣旨的事,那兵部诸官员却都聚在这武库里,商议防卫的事,却听得宫里大太监马公公来宣旨,急急大开中门,屁滚尿流的都赶出来,马太监摆摆手,就直到堂上,见众官儿都跟进来跪了,就道:“俺家自来宣大王的口旨,要取昆仑刀入宫里去,与后宫潘娘娘看,你们做事都利索些,快取刀来,莫要俺家心急。”那些官儿听旨意,是潘娘娘缠大王做的事,那个敢怠慢?兵部丁尚书急教取出刀来,却是玉盒里盛了,外面明黄袱子包了,就双手托与马公公,马公公歪歪头,萧嘉穗早向前接了,马太监便待走,却是时迁后面刀顶的疼,早破了皮肉,不敢不依。丁尚书却唤道:“公公且慢!”马太监和这两个脸上都变色,没奈何转身时,却听丁尚书道:“这昆仑刀是国家重器,更系着许多性命,不敢有失,却是公公身边人单薄,若回去时被梁山贼人劫夺,诚恐有失,下官愿领军马,就护送公公入宫,保公公平安。”马太监笑道:“却是你家细心,如何不好?俺自家也怕,难得你为俺家考虑的周全。”丁尚书听话里有嘉奖之意,喜道:“全凭公公维持下官,下官只是要报答公公恩德,就勉尽些心。”就点五百军马前后护卫,自与许多牙将文官恭送了这几个上车,方都上马,一路就直送到宫门前,看这几个入宫去了,赔尽小心,方自回去。
  却是马公公和这两个进宫里来,到僻静处,就低低求告道:“好汉,你们这刀已经得了,可就放了俺家,感恩不尽。”萧嘉穗笑道:“刀自得了,只是还要借个人出去,却是大王的殿下在哪里?你且领俺去。”却是秦广王三年前方得一子,乃袁妃所生,聪明伶俐,爱若珍宝。马太监听得,脸色大变,低声道:“这等事如何做得?便是诛连九族、千刀万剐的罪,好汉,你莫再坑陷俺。”萧嘉穗笑道:“刀已是你陪着我们骗了来,如何不也是你罪过?若是现在声张起来时,你先是死的,便是我们被拿了,你逃条性命,我们也把罪都推在你身上,你如何说的过我们?那些官儿几千万人都是证见。须也陪了我们吃一剐。”马太监听了,只是千万声心里叫苦,肠子都悔青了,方知既上了这贼船,再也不下来。萧嘉穗又笑道:“便是依了我们行,便有活路,我们自好好安顿你,教你享福快乐!”马太监事已到此,如何退步,只得道:“便是殿下身边有无数宫人阿姆保护,须不吃你们骗。便是见了殿下,这等重宫大内,又如何出得去?”萧嘉穗道:“这事容易,你领我们就尚膳里取两盒点心再去那边宫里,就说大王念众人教护殿下辛苦,就赐点心,教他们吃,别的事都在我们身上。”马太监无奈,只得就领着这两个去尚膳司厨房里要了两盘细点,都是精巧时新样式,只说潘娘娘要吃,那管尚膳司的太监却是马太监才抬举的人,见是马公公亲来,急忙屁滚尿流的的应承。马太监自随口敷衍了,就和这两个取了细点,反身走到僻静处,时迁身边自有那不按君臣的药物,就取出来点心上都抹了。看得马太监都惊呆了,又被这两个逼着,就只得一径走到乾福宫里,见那殿下正和十来个宫人、两三个阿姆游戏,便行了礼见过殿下,将那假旨传了,那些宫人阿姆都是馋口的,更喜那点心精巧,当下争着来吃,那殿下不知好歹,也闹着吃了两三块。正是不吃时无事,一吃时万事俱休,过一时你望望我,我看看你,眼直直的,都昏晕倒了。萧嘉穗大喜,就急叫时迁取块锦毡,就将这殿下裹了,将绳索在背上捆扎好了,便道:“你自小心负这殿下出去,你家杨雄性命,都在这孩子身上,有此质当,秦广王再不敢害他性命。”时迁大喜,道:“全靠先生谋划。”就晃晃身子,早自翻过墙去不见,马太监看得目瞪口呆,萧嘉穗道:“我们做这事,全亏你帮助,如何不救你性命?要性命的,现在起身就走,我自指点你条生路。”那马太监早自昏沉了,听的这句,就如没顶人抓住稻草,就跪下道:“全凭好汉救俺家性命。”萧嘉穗道:“事不宜迟,眼下便行。”就丢封书信在个阿姆身上,拖起马太监来,依旧叫马太监在前,自己做个小黄门在后,就出了宫门,一溜烟自走了。
  却说那些宫人阿姆吃的药少,不过半个时辰,大半都醒来,却不见了那殿下,俱都大惊,一个个分头去寻殿下和马太监,将乾福宫内外翻天覆地的搜寻,哪里见得踪影?只得就哭哭啼啼,飞报宫里都总管太监,道是马太监引两个人来,迷倒了众人,将殿下劫去了。那都总管太监大惊,先将当时在场宫人阿姆诸人都拿下了,一面就叫紧闭各处宫门,各处大搜,一面就带诸人犯赶来景庆宫,报知秦广王。秦广王闻得,肝胆皆裂,急来勤政殿上升座,下旨教九门提督、五城兵马司尽起护京军马、巡手快捕,紧闭酆都城门,就先拿下马太监九族家属,各处街、坊、都、村、保、甲挨门排户大搜,捉拿拐去殿下的马太监及其同党,找寻殿下。另出榜文,悬赏黄金二万两、五千户侯,但有能拿获贼人、救还殿下者,随文给赏,但有隐藏贼人在家或知情不报者,九族株连,尽皆凌迟处死,就将马太监和众人说的两个小黄门乡贯、年甲、貌相、模样,画影图形,遍行天下州府,一体缉捕。秦广王分付此事未了,早有兵部丁尚书听得消息,十分惶恐,急自来王驾前自首,就报马太监引两个小黄门,今日早些时候来假传王旨,骗去昆仑刀,就请死罪。秦广王听得,六腑火转,七窍生烟,就起身一脚将丁尚书踢翻,喝令武士就将丁尚书拿下天牢去,等待治罪。复暴怒不已,寻思马太监是潘妃亲信,近来潘妃有喜,必是潘妃替自家儿子想这太子之位,故预先使出辣手,指使马太监拐走了这殿下。这秦广王原自刚愎自用的,这念头一起来,越想越是暴躁,就取宝剑,直奔景庆宫来。却是这消息潘妃早自知道了,惊怒不已,方大骂马太监不已,却得宫女早报知大王进宫来,气色不好,心中大惊,也只得整妆出迎,却是还未说出那宽慰的话儿来,秦广王早戟指大骂道:“贱人!你自阳世谋害亲夫,被那武松破胸取心而死,来此阴世复与叛贼西门庆苟合,被收来宫中做奴,本王不念你旧恶,封你为妃,百般宠爱,抬举得你个人样!如何蛇蝎心肠不改,却指使猪狗,谋害我儿?却不是该死之极?”举剑便待砍下,那潘妃听得,又羞又气,更带着十分委屈,十分惊慌,忙自跪下,就哭泣道:“大王于贱妾有再造之恩,恩情高天厚地,贱妾只思报答大王,纵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安能作这等事?不知何人向大王前这般告诉奴家,使奴家蒙此冤屈,奴家无可分辨,情愿就大王手里请死!”就挺胸待死,只是哭泣,如雨后海棠,十分娇媚,秦广王得她这般,倒下手不得,余怒难解,恶声道:“那马太监不是你的亲信?他今拐走我儿,逃窜不知去向,难道不是你指使的?”潘妃哭泣道:“这奸贼是大王拨来管理奴家宫中事务的,奴家为大王面上,才自看顾他,大王素知,奴家是个没心思的人,一颗心都在大王身上,只愿伺候的大王高兴,报大王恩德,哪知别人人面兽心?今奴家已身怀大王骨肉,只想与大王诞下儿女,谁知遇此冤屈!求大王查明此事,与奴家做主,若是拿着这贼时,奴家情愿与他当面对质,辩个清楚,若是奴家做此坏事,任大王将奴家千刀万剐,便是使烙铁烙死也罢!”一边哭,一边说,不由得秦广王不心转,只是自家愤怒,又没个发泄处,冷着脸正没分解时,却是那宫中都太监就赶进宫来,禀道:“方才奴才又赶去乾福宫中搜查,就地上发见书信一封,乃逆贼所留,请大王过目。”秦广王急教取书信来看,便读道:
  “梁山好汉拜上大王:刀自得于武库,名曰昆仑;人自取于宫中,位号殿下。皆已取归隐龙山矣,就谢大王慷慨,留书奉知。此事自我等好汉胁逼马太监所为,虽为藏形换面之为,终当光明磊落以告。请大王勿事株连,勿怒无辜,勿累百姓,请即释放我梁山兄弟李逵杨雄二人回山,二人朝至,则殿下即平安暮归矣!春秋交质,惟信为大,战国劫盟,言秦而耻。我等梁山兄弟以信行天下,决不食言,大王勿忧!”
  秦广王读罢,又怒又喜,怒的是梁山贼寇无所不能,做的这样事,直是罪恶滔天。喜的却是依言而行,便可救回爱子性命,一转眼看见潘妃在地上跪着,犹自哭泣,心生歉意,忙自上前扶起,道:“是寡人错怪爱妃,爱妃不可与寡人计较,寡人自当加宠爱于爱妃,决不转移!”潘妃自收泪谢恩,强自笑脸伺候秦广王。秦广王自出来与众臣商议,众臣谁敢做声?良久方御史大夫杨询出班奏道:“乾福宫殿下事关国本,金枝玉叶,既被贼人劫去,当速速救回,梁山贼人其意既只在救其一二同党,依微臣之见,不妨先依其求,就将其同党放回,就等殿下回驾后,再起王师,奋雷霆之怒,大张挞伐,尽灭此等贼寇,以消君臣之恨!国家之耻!”群臣听得,各自大喜,急都出声附和,秦广王关心爱子生死,如何不依?当下就宣旨教先将杨雄送往史文恭军前,又派使臣去天门城取李逵,就要史文恭与地方有司好生筹划,救回殿下。秦广王自回宫来,却闻道潘妃病倒,原来受方才惊恐,竟自小产了,秦广王听得懊悔,只是亦无可奈何,只得就命太医与潘妃好生调治,就赐补品,却是自此更恨梁山贼寇入骨不提.
  且说史文恭那日兵败,只剩得独自一人一骑,就沿路逃难,只是路上寻思:“如今大王与俺的三万余精兵都没了,便剩些也须被曾家兄弟裹带去了,又眼见得这几个厮鸟都起了异心,若去寻他们,不被他们害了也须吃他们耻笑,如何受得?要归都城去时,秦广王如何不罪俺?却也回去不得,想我史文恭一身本事,却屡次吃亏在这些梁山泼寇身上,老天!老天!你待俺史文恭何其不公?”心里忿闷,却不知投那里去的好,只得就信马而走,看看天亮,这马是千里良驹,早走出数百里之地,却见眼前茫茫横着条大江,不见边际,正是那忘川江,史文恭厮杀奔走一夜,早疲乏了,却见前面江边一丛残树黄叶中挑出个酒望子来,不由欢喜道:“想不到兵荒马乱中尚有这做酒食买卖的,且吃些酒食再寻计较。”就到酒店边下马,将马系在树上,进门桑木桌子边坐了,早有酒保上前声唤,叫道:“官人,从何处来,要些什么?”史文恭道:“便是来两角酒,切些牛羊肉过口,来十来个肉馒头,吃完了自赏你。”那酒保自答应,就先摆上两三碟熟菜来,又将酒肉随后送上来,史文恭吃了三五碗酒,却只是寻思:“如今投哪里去的好?”却见酒保在一边坐地,就问道:“店家,你这里离着隐龙山不远,是强人杀人放火去处,如何敢在这里开店?”那酒保笑道:“客人是官家军将,小人只不敢说。”史文恭道:“你自说,我是你店里客人,如何会罪你?只是问你话来。”那酒保笑道:“客人哪里知隐龙山上宋大王是天底下第一个公道大王?只杀贪官污吏、滥污土豪,却从不与小民为难,便是小喽罗来我酒店里吃酒,也丝毫不敢浑赖,不然我自告上山寨去,自有公道。哪里象如今官军,若撞下乡来时,吃酒自白吃罢了,一句不好,轻则砸桌碎碗,重则拔刀便砍,送了小人残生性命,因此上强盗反百倍的比官军强了。我在这地方,又无官府敢来催租税科差,因此上我反过得快活。”史文恭听了,言语不得,却听那酒保又道:“如今似爷这般的军将又来打这强人,似爷这般的说话还和气面善,那些官军都狼虎似的,千百家人家都过不得,都四处逃难去了,便小人这里偏僻,一时却也搅扰不到,因此没奈何守这地方且过日。”史文恭道:“他们都投去哪里?这阴间八千里须都是十殿大王管下。“那酒保道:“官人原来不知?这四条大江虽限定了阴间地界,却是过江东南西北都有去处,南边是南蛮鬼王,每年和这边阴间里交兵,那是不晓提的了。西边大海却通着西蛮鬼国去处,万里大洋若是漂的去时,倒是最好地界,只是风波太恶。这北边是忘川,江北边倒有一万里地界,但是阳世里失了接引的,度不得这忘川时,都在那边荒野里聚居,因此时长日久,倒也有千百万人众,一般的分了十数国互相攻杀,都立起国都来,便是如今又添了三国,道是‘河北田虎、淮西王庆、江南方腊’,手下各有数十万雄兵猛将,各自霸了江北千里地方,算的上一方霸主。这三国里只是王庆大王那里管治的好些,虽比不得宋大王,却也不胡乱杀人,百姓过得的起日子,因此上这些时日百姓们听得宋大王山上风声不好,只恐官家赢了要诬赖百姓做贼,来洗荡村坊,都拼些银两,造条船儿渡到江那边去了,因此爷不知道。”史文恭听得,却是如梦方醒,就寻思道:“便是我听得后来传说,宋江这伙贼受了招安,灭了这三家,正是生死冤家对头,如今有这报复的机会,他们如何放得过?何不就去他们那边借兵来?况且当年我在阳世里也游荡过几年江湖,和王庆那里统兵大元帅金剑李助是旧日相好弟兄,他那边统军杜舆又是我师弟,借这两条门路就说那王庆发十万强兵猛将过江来,我这里还有秦广王与我调九州军马的军符,如何再凑不得三五万兵马?就起这两路大军,如何灭不得这些泼天贼寇?”心下一时计较定了,大喜,就开口与那酒保道:“我自是朝廷统军大将,只是失了军机,回不得都城,只得也过江逃难,便多与你些银两,你可与我觅条船儿来,渡我过江去。”那酒保听了,看史文恭几看,就摇头道:“如今无有银两,如何能办的事?将军既要船只时,须是小人红口白牙去白说不得,且请将军赐小人些银两,好教小人去办事。”史文恭道:“这自容易。”就伸手去怀里掏时,却是个空,原来身上并带不得一点银两,史文恭再做声不得,那酒保将眼睃几睃,早看出端详,道:“将军自是大人物,须不会赖小人酒钱。”史文恭道:“便是我是逃难军人,身上因此无有银两,只得权赊你一赊,日后自还你,你可先垫些钱,就先觅条船儿来,渡我过去,日后我自重重赏你。”那酒保笑道:“便是如今酒钱也无有,反要小人垫钱去雇船,倒推日后讨赏?天下哪有这般道理?却不是鹞鹰撇了兔子捉北风——捕风讨空?将军好不地道?”原来这酒保是个好欺软的,见史文恭说话和气,又是逃难军将,因此上要欺他,讨些生发,史文恭道:“既如此,你说如何是好?”那酒保笑嘻嘻的道:“便是将军现腰里缚着老大金带,何不就把与小人?小人酒钱自抵过了,便再出船钱来觅条船儿,渡将军过去。”史文恭心里冷笑:“这厮却来欺我!”面上却不动声色,就道:‘也好,只要你再回十两银子,与我过江使用。”那酒保大喜:“这次却发得大财!”便道:“便是小人吃亏些,却也依将军。”史文恭就将金带解下来,与那酒保,那酒保欢天喜地得拿了金带进去,又拿出十两银子与史文恭,史文恭道:“你可现在去替我觅船儿来。”那酒保道:“小人自就去。”就急急出门去了,史文恭自坐了慢慢喝酒,只是冷笑。过不一个时辰,那酒保笑嘻嘻回来,道:“船儿小人自雇好了,就停在那边沙嘴上,将军但坐不妨。”史文恭就窗里看出去时,果见条船停在江边沙上,有三五百步去处,上面三五个水手,渡得自己和马匹,就点点头,忽得指那边道:“店家,如何你里头火起了?”那酒保就转头去看时,史文恭早抽出剑来,后心里一剑扎进去,那酒保叫一声,奔得两步倒下地去,史文恭哪里住手,就赶上,一连三五剑,将那酒保砍死,就他衣裳上抹了剑上血迹,方还剑入鞘,冷笑道:“凭你这厮也来敲诈我?且叫你好死!”就起身里面去,搜出那条金带,依旧扎在自家腰里,又翻出一包散碎银两,都揣在自家便袋里。出来将那个十两银子也拿了,又连喝了几杯酒,方自出门奔那船上去了。正是:
  鼠得势时还欺猫,哪知化虎便伤人。
  且说萧嘉穗带了马太监出宫来,就带他直走到个僻静小巷里一间小屋里,自开锁推门进去,就取出两身衣服,丢一套与马太监道:“你可快换下身上衣服来,就出城去,晚了出城不得。”马太监此时只要顾性命,急急换了,却看萧嘉穗也换了衣服,两个一般山民打扮,萧嘉穗就灶里掏出把灰来,自家抹了脸,又抹一把在马太监脸上,手上也与他抹两把,马太监只得由他行。萧嘉穗就领他到屋后,却有一担柴在那里,就自家挑了,教马太监提个篮子,又拽条扁担,奔城门来。到得城门边,胡乱纳了出城常例,却是这回城门搜捡的严,轮到这两个时,那军卒把柴捆看了,都是干柴,马太监篮子翻了,却是篮里两尾鱼、一块肉,又花花绿绿一身女人衣服,马太监骇得哪里说得话,却是萧嘉穗自打着乡谈道:“军爷,便是俺表兄弟两个今晨里入城来卖柴,只卖得这一担,军爷你家里要么,上好的干松柴,最着火,灶里没一点烟出来,大嫂家里必然喜欢。”那军卒笑道:“你倒会做生意,我孤身子一个,哪里要你柴来打火?便出城去罢!“两个正待走时,旁边一个军卒却喝道:“却是你这表哥怎得不说话?”萧嘉穗笑道:“却是他小时害了热病,成了哑子,因此说不得,只打得手势,你说是不是,表哥?”马太监自粗着嗓子啊啊叫两声,又举起手来乱舞,那几个军卒看他一双黑手,都感厌恶,道:“快走!快走!只管乱抹怎地?”这两个松口气,收拾了柴担篮子,就出城来,却是走不到半里多路,两个就听得身后大乱,城门就关了,一片喊叫声在身后滚。萧嘉穗只是微笑,看看马太监,脸上颜色不定,两腿都软了,走不动路。萧嘉穗就领他拐入条小路去,低低道:“你若是要性命时,且再走一程,方离得险地。“这两句话到耳里,不由得马太监不走,两条腿倒和风车相似,不落在萧嘉穗身后。
  两个又走出五六里路,前面却是片林子,萧嘉穗直走进去,只听咳嗽一声,时迁从树后闪出来,纳头就拜道:“多谢萧大哥使这妙计,教了我两个哥哥性命,又得了那把刀。”萧嘉穗就扶起他来,道:“为义字份上,须不容得半分推托,此等事何足挂齿?却是那殿下怎样了?”时迁笑道:“便是方才醒来哭闹两声,被俺蘸些药末挖在嘴里,又叫他睡去了,十分安静。”萧嘉穗道:“事不宜迟,你可现在起程,就上隐龙山去,路上却好生照料这殿下,但你两个兄弟平安回来时,便请宋头领送他回去,不可失信。”时迁道:“萧大哥但请放心,俺梁山上不敢夸有别的,但是信义二字瞧的最真,便得杨雄等两个哥哥回来时,自平安送着小殿下回去,决不失信!却是如今萧大哥帮我们做出这样大事来,秦广王如何能放的下,必然千方百计来害哥哥,依小弟之见,哥哥不如随小弟且上隐龙山去,宋江哥哥礼贤下士,必然看重萧大哥。”萧嘉穗笑道:“我本是闲云野鹤,只在这酆都城外隐居,种花养草,弹琴写字,自得轻松自在,不想遇见你,做出这两遭事来,如今酆都城外是住不得了,但天下何处无明秀的山水?我自再去寻处所在,结庐而居,不比受人驱使,战阵杀戮强之百倍?况那瞎婆婆和这马太监都须人安顿,我如何只能顾自家一个?时家贤弟,你自家也寻思些,但到合适地步便自抽身,莫要愚迷。”时迁听的呆了,就滴下泪来,道:“多谢哥哥指点,小弟记下了,以后但有机会时,自来寻哥哥。”当下两个分别,萧嘉穗看时迁自负了那殿下,拿了昆仑刀去了,自却领了马太监,却回自己茅庐去,就带了那瞎婆婆和童儿,飘然不知何处去了。有诗赞萧嘉穗道:
  生时应快意,安可穷途徨?高歌天地间,青冥任我翔。将浮万里波,还笑千仞岗。岂共鄙夫谋,污世染素裳?
  却说时迁日夜急行,专走荒僻小道,只在野地里宿,但到时候便与那殿下些饮食,便再迷倒。只是那殿下生来金鼎玉食,自然身娇肉贵,此时被劫出宫来,不见乳母,时迁又面生丑恶,只是恐惧,但醒来便啼哭不止,哪里肯吃东西?被时迁就强塞着咽下,也自吐将出来,时迁烦恼不止,只得将那殿下迷倒,且自赶路,却是行不三日,这殿下就感了风寒,看看烧的脸通红,哭也哭不出,不须迷倒也自迷糊了,时迁看了发慌。正是:
  劫得龙楼凤阙人,却忧风寒身热灾。毕竟这殿下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