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①②
谩说子云才无具,帮扶志已灰,弹铗田文何处去?哀哀说道,伤心泪满腮。冷眼
怕睁开,双目难看似插柴。幸有宽皮装了去,捣大欺人为喜来?
话说钟馗,跟着蝙蝠,领着阴兵,浩浩荡荡,早已到了阳间。其时正是
三春时候,大家都化作人形,一路上看不尽桃红柳绿,碧水青山。远远望见
丝杨湾里,显出一座古寺,那蝙蝠早已飞上檐去。钟馗说道:“俺们且到那
寺中息歇一会,再走何如?”含、负二人,齐声应诺。渐渐走至寺前,只见
寺门上悬着一个匾额,是“希奇寺”三个大字,里边修盖的其实好看。
琉璃瓦光如白玉,朱漆柱润若丹砂。白玉台基,打磨的光光滑滑;绿油斗拱,妆画
的整整齐齐。头门下斜歪着两个金刚,咬着牙,睁着眼,威仪凛凛。二门里端坐着四尊天
王,托着塔,拿着伞,怀抱琵琶,拿着剑,像貌堂堂。左一带南海观音,率领着十八罗汉;
右一带地藏尊者,陪坐着十殿阎君。三尊古像,蓬台上垂眉落眼;两位伽蓝,香案后拱手
瞻依。更有那弥勒佛,张着口,呵呵大笑。还有那立韦驮,捧着杵,默默无言。老和尚故
意欺人常打坐,小沙弥无心念佛害相思。
钟馗等走入寺中,知客迎着问道:“尊官是何处贵人,来游敝寺?”钟
馗道:“俺过路到此,因见上刹庄严,故来瞻仰。”知客遂引着钟馗拜了佛
祖,参了菩萨,又引至后殿谒了弥勒古佛,随喜了一会,才请入方丈待茶。
茶毕,知客道:“老爷到此,本该恭候,只因新来的火头,懒惰异常,斋馔
不能速办,是以犹豫不决。”钟馗道:“俺们从不吃素,你只替俺买些肉来,
打些酒来。”知客见如此说,忙去买了几块熟肉,打了几角好酒,送至方丈。
这钟馗挽起袍袖,用剑将肉割的粉碎,撩起长须,露出一张大口,如狼吞虎
噬一般,一面吃肉,一面饮酒。含、负二人,也陪他吃了些,霎时风卷残云,
杯盘狼籍。钟馗歇了一歇,方向含、负二神说道:“前者阎君处走的慌速,
不曾细问二位根由,此间闲暇,二位何不细讲一番,咱家也得个明白。”只
见那含冤叹口气道:“教主得知,俺本是一个寒儒,上无父母,下无兄弟,
伶仃孤苦,终日只以吟诗作赋为本。不想此诗与彼丝不同,吟下盈千累万,
却作不得衣裳,遮不得寒冷。此赋与彼富相悬,作下满案盈厢,却立不得产
业,当不得家伙。每日咽喉似海,活计全无,看看穷得到底。待要寻亲戚,
那亲戚不惟不怜我,而反笑我。待要靠朋友,那朋友不说难求他,并难见他。
因此撇了桑粹,四海遨游。怎奈他乡与故土一般,那风流的嫌俺迂疏,那糟
腐的又嫌俺狂荡。后来游至都门,颇为知章贺老先生赏识。那年正当天比,
蒙贺老先生取为探花及第。不想宰相杨国忠要拿他儿子做状元,贺先生见文
字不通,不肯取他。杨国忠上了一本,说贺老先生朋比为奸,阅卷不公。朝
廷就把贺先生罢职,就将俺革退。俺想半生流落,才得知遇,又成画饼,命
薄如纸,活他何益?因此气愤不过,一头撞死。阎君怜俺无辜,正欲仰奏天
庭,恰直主人索辅。俺今辅佐主人,亦可谓得见天日矣。”说罢嚎陶痛哭。
钟馗道:“苦哉,苦哉!遭际的与俺无异,俺今日权拜你为行军司马,待功
成之后,奏知上帝,再讨封爵何如?”含冤拜。只见负屈久已在那里落泪。
钟馗道:“看此光景,想你的来历,也胜屈情。”那负屈揩了揩泪说道:“俺
①铗(jiá,音颊)——剑把。
②田文——即孟尝君。
①
本是将门之子,自幼爱学弓马,颇有百步穿杨之能。怎奈时蹇,屡举不第,
后来投了舒翰,那年吐番作乱,舒翰令安禄山征讨,使俺后军。安禄山失了
机,陷入贼阵,是俺奋不顾身,将他救出。舒翰要斩他。他求了杨娘娘的面
情,向明皇说道:主将败阵,皆偏将不听命之过。遂奉旨将俺斩了。俺这段
奇冤,无处申诉。今日得遇主公,或可惜此以泄胸中之愤也!”钟馗道:“可
怜,可怜!俺拜含冤为行军司马,就拜你为开路先锋。”负屈倒身下拜。谢
毕坐下。二神又问钟馗始未,钟馗从头至尾,一一说了,二神不胜叹惜。正
是:
愁人莫向愁人说,说起愁来愁杀人。
钟馗就在这寺中宿了一晚。次日起正欲整动阴兵,向前走路。只见个小
沙弥慌慌张张,拿着一个红帖子往后殿直跑。钟馗叫住道:“是甚么帖子?
拿来我看!”那小沙弥将帖子呈上,写的是“年家侍教生,独我尊顿首拜”。
钟馗问道:“此人是来拜谁?”小沙弥道:“我问他来,他说要拜后殿弥勒
古佛。”钟馗笑道:“岂有此理!弥勒古佛,岂是人传帖拜的么?”小沙弥
道:“老爷不信,你看他如今就要进来。老爷不信,问他端的,便知其详。”
钟馗闪在一旁等候,只见果有一人进来,看他怎生模样?
两道扬眉,一双瞪眼:两道扬眉,几生头顶心边;一双瞪眼,竟在眉棱骨上。谈笑
时面上有天,交接处眼底无物。手舞足蹈,恍然六合之内,任彼峥蝾;满心快意,俨然四
①
海之外,容他不下。戴一顶虱头冠,居然是尊其瞻视。穿一件虼蚤皮,正算的设其衣裳。
两个小童,高呼大喝,一匹瘦马,慢走缓行。正是:
猫儿得意欢如虎,蜥蜴装腔胜似龙。
原来此人好捣大,今日来要捣骗这些和尚,不料遇着钟馗。钟馗看他举
动,又看他装束,不觉勃然大怒。提起宝剑,劈面就砍,道:“我把你这个
一字不通,诌断肠子的奴才,竟敢大胆欺人!”那人闪在一旁,呵呵大笑道:
“你是那里来的野人,敢与俺作对?你可说俺如何不通,怎么欺人?若说的
是了便罢,稍有不是,决不与你干休。”钟馗道:“且不论你衣冠僭分,举
止轻狂,这尊弥勒古佛,是何等尊重。你就敢写个年家侍教生的帖子拜他,
是你通文达理,谦恭自处的勾当么?”那人道:“你且不要佯憨,若说起俺
的根由,只怕有俺坐处,莫你站处。这弥勒古佛,俺当初与他同山修道,一
洞诵经。后来他作了西方尊者,俺占了南瞻部洲。上管天,下管地,其尊无
二,掌天立地大将军。所以三官大帝,见了俺尚称晚生,十殿阎君,见了俺
自称卑职。至于二十八宿,九曜星官,以及四海五岳龙王等众,益发不敢正
眼视俺。俺与他这个侍教生帖子,因他是个和尚,不好下看。且又下一个教
字,这算做谦而又谦,何为不通?何为欺人?”
钟馗听他说了这许多荒唐言语,就定不住他是何等样人,又恐怕果有些
本领,才这等扬眉瞪眼,踌躇了一会说道:“俺也不管你这些来历,只是你
无有兵将,俺若杀了你,显的俺欺你孤身。你且去领些兵来,和你交锋。”
那人呵呵大笑道:“也罢,也罢,俺且让你再来,捉也不迟。”说毕竟脚不
蹅地,从半空中去了。钟馗对含、负二神道:“看这去有些神通,也不敢定?”
含冤道:“不然,其间有许多可疑处。”负屈道:“公何可疑?”含冤道:
“他拜弥勒古佛,是尊泥像,绝无动容周旋,如何拜的?此其可疑者一也。
①时蹇(jiǎn,音剪)——时运不顺。蹇,艰难。
①虼(gè,音各)——即蚤。
他是掌天立地大将军,以人爵论,《缙绅》上并无此等官爵,《幽怪录》上,
亦无此等神号。此其可疑者二也。他又说三官称晚生,阎君称卑职,其位可
谓尊之极矣。就该有仪卫侍从,护法诸神,怎么只一匹瘦马,两个小童而已?
此其可疑者三也。有此三疑,又无实迹可凭。”钟馗道:“司马所疑极是,
俺如今待要寻的他去,把他斩了,又恐他果有些来历,俺便干犯天条。待要
不斩,又恐他将来做祸,如之奈何?”含冤道:“这也易处。俺如今装作个
草泽医人,前去访问,必有人知他根由,访问的实,诛他未迟。”钟馗道:
“有理。”含冤就戴了一顶高头方巾,穿一件水合道袍,束一条黄丝绦子,
换了两只猪嘴鞋儿,肩上背了药囊,手中拿了虎撑,别了钟馗,信步而去。
走够数里远近,只见前面一溪流水,几株垂杨,下边一座小桥,桥上砌着石
栏,着实清雅。怎见得?有诗为证:
清水无尘映夕阳,东风拖出柳丝长;
闲来独向桥头上,不数儿家彩漆床。
这含冤正走困倦,遂在桥上坐下,消受些轻风飘逸,绿水潆洄的光景。
忽有一个白发者者,走上桥来,将含冤相了两相,拱手道:“足下莫非擅歧
黄之术么?”含冤道:“公公问俺怎的?”那老者道:“老汉姓通,名风,
号仙根,就在此村居住。今年七十一岁,并无子嗣,只有一女。近来不知怎
的,只是发寒潮热,晚间自言自语,倒象见鬼的一般。敢屈先生一诊何如?”
含冤正要问他消息,遂满口应允,随着通风,一步步走入村来,只见那:
几间茅屋,一带土墙。扇车旁金鸡觅粒,崖头上细狗看门。南瓜葫芦,竟当作铜炉
排设,枣牌谷穗,权存作古画遮墙。牛圈里两个铃铛鸣彻夜,树林中几群乌鸦闹斜阳。还
有那村姬面黑偏搽粉,老妇头蓬上戴花。
那通风将含冤引到他女儿屋里,含冤也不暇看那女儿容貌,只顾低头假
诊脉息。诊了一会,假说道:“令爱果有邪气,眼药无益。俺知道你这里有
一位掌天立地大将军么!神通广大,何不请他来除了妖邪,到教俺医人调
理?”那通风道:“俺这里并无掌天立地大将军,先生莫非记错?”含冤道:
“俺亲眼见过的,怎么就莫有?”通风道:“先生见他甚么模样?怎生打扮?
说来俺听!”含冤遂将如何拜佛,如何穿带,一一说了。通风笑道:“原来
是此捣大鬼。”含冤道:“怎么是捣大鬼?”通风道:“此人名为捣大鬼,
他就是孟子所说那个齐人的后世。他也有一妻一妾,因他妻看破他的行藏,
不以良人待他。他就弃了妻,带了妾来到俺这里。初来时,凭着他捣大的伎
俩,因此人人尊重,个个仰扳。后来渐渐露出本像,所以俺这村中人如今都
不理他。他又到远处地方,改作过往客人,或骗些财物,及诓些酒食。还是
你们正气,不曾入他的圈套,何尝是甚么大将军呢?”含冤道:“既是这样
人,他戴的紫金冠,穿的白花袍,一定也是骗的?”通风道:“说起他这穿
戴,益发可笑。前者敝村赛社,要扮三关战吕布的故事。戏班中赁些东西,
及至赛完,与班中送去,不见了这顶紫金冠。明知是他匿起,他抵死不肯承
认,只得社内陪了,他瞒过敝村,便戴在头上捣大。那一件白花袍,昨日他
在俺当铺内借的,但不知那匹马,与两个小童,又是何处骗的?只知他在外
边捣大,不知他妾今早已饿死在家中。”含冤听了这席话,己明白了捣大鬼
的根由。遂对通风道:“老人家,俺对你实说了罢,这捣大鬼往寺中拜弥勒
古佛,寺中正有一位钟老爷是奉命斩鬼的。俺就是钟老爷的辅佐。钟老爷见
他轻狂,就要斩他,被他一篇大鬼话脱身去了。俺如今还要斩他去。老人家,
你既知他的伎俩,烦你授我个破他的法子。”通风道:“破他的法子也有,
若以杀他伐取,他捣大惯了,决不肯服,定邀合他些伙伴来与钟馗老爷作敌。
等你们交战之际,老汉去站在高处,大声报与他妾死之信,就问他讨取那件
衣服。将他的根子抛出来,他自然气馁,你们擒他便不难了。不是老汉刻薄,
实欲与敝村除这一害。”含冤闻言大喜,于是背了药囊,拿了虎撑,别了通
风时,又叮嘱道:“临时务必早来!”一头走,一头笑,直笑进稀奇寺来。
钟馗问道:“为何这等大笑?想是探听的事情明白了。”含冤笑着说道:“待
小将细禀。”将怎的遇通风,怎么看病,怎的说起捣大鬼,怎么匿起紫金冠
借的白花袍,一五一十,说了一遍。钟馗与负屈也都忍笑不往。
正在说笑之际,那捣大鬼领着一伙鬼兵踊跃而来,在寺前叫骂。钟馗闻
之大怒,出了寺门,排开阵势。左有含冤,右有负屈,并立门旗之下,仗剑
喝道:“来者莫非捣大鬼乎?”捣大鬼闻言,吃了一惊,心内踌躇,他怎么
也知俺的大号?只得勉强答道:“此不过孤家一个浑名,何劳汝称。汝有本
事,敢与孤家大战三百合么?”钟馗并不回答,催开白泽,舞着宝剑,飞也
似杀将过来。那捣大鬼使一口遮天晕日刀接住。两个一来一往,战够五十回
合,不分胜败。捣大鬼正在酣战之际,忽听得高声叫道:“捣大鬼,你借的
俺当铺里白花袍一件,这几日还不送来,却穿在这里厮杀,快些脱来!”捣
大鬼闻言,知是通风老人,故意佯装不理,与钟馗又战。这通风又叫道:“捣
大鬼,这衣服事小,还报个信息,你家如夫人今早已饿死了,等你骗口棺材
装他。”那捣大鬼见通风把他的来历一一说破,便不觉的骨软筋麻,口呆目
瞪。早有负屈一骑马斜刺里飞奔去了,捣大鬼措手不及,被负屈活拿住了。
众鬼卒一哄而散。通风见拿了捣大鬼,也就欣然去了。钟馗得胜回营,负屈
缚过捣大鬼来,钟馗把他的眼睛用剑剜出,竟生吃了,命松了缚,喝道:“俺
体上帝好生之心,饶你去罢。”那捣大鬼得了命,瞎摸瞎揣的去了。原来他
还有两个好结义兄弟,一个叫做挖渣鬼,一个叫做含碜鬼。自幼与他情投意
合,声气相孚。当日挖渣鬼同含碜鬼,正在不老石上坐着,闲谈些捉风捕影
的话,忽见捣大鬼摸揣将来,惊问道:“兄长为何如此光景?”捣大鬼听的
是他两个声音,说道:“不消提起,你老哥常常捣大,今日捣披了,遇着个
甚么鸟钟馗,将俺捉住,把眼睛剜去吃了,你大哥要不会些本事,不是被他
杀了。二位贤弟,当与俺报仇!”又叹了一声说道:“俺面上少了两只眼睛,
家下又死了一个妃子,教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说到伤心之处,三人不
觉齐哭,共流了四行之泪。挖渣鬼道:“咱们结义以来,无论天地鬼神,官
员宰相,也都要看俺几分脸面。甚么钟馗敢这样欺心胆大!兄长不必怕他,
要的俺弟兄们作甚?要打和他就打,要告就和他告,操羊胡吃柳叶,我不信
这羊会上树。”含碜鬼道:“二哥说得是,自古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时,’
大哥与俺们结拜,要我作甚?况且我们有些本事,怕他怎的。如今就领起兵
将,围住稀奇寺,杀他个寸草不留,才教他知道咱弟兄们的手段。”这捣大
鬼见他二人出力,又壮起胆来。真个又点了兵中之鬼,鬼中之兵,杀奔稀奇
寺来。怎见得他三人兵势:
三声纸炮,震地一般,一面破锣,碜气冲天。裹脚旗,围裙旗,迎风飘荡;剃头刀,
割脚刀,耀日光辉。挖渣鬼歪戴着紫绒冠,尽他得意;含碜鬼斜端着罗圈镫,自觉威风。
中军帐里,莫眼睛夜看兵书;弥勒堂前,有结果定教齐登鬼录。
且说钟馗得胜回营,正与含、负二神,笑说捣大鬼的本事。只见小和尚
两脚如飞,跑来报道:“老爷不好了,祸事来到!”钟馗道:“有何祸事?”
小和尚道:“捣大鬼又调了两个兄弟,说是甚么挖渣鬼与含碜鬼,领着许多
兵卒,将寺门围的铁桶相似,怎生是好?”钟馗怒道:“俺倒饶他,他反来
寻俺。”手提宝剑,便要出去。含冤向前止住道:“主公不消动怒,俺想此
鬼虽然剜了眼睛,究竟廉耻未丧,待小神去劝他一番,使他改过从新,亦是
消魔一法。”钟馗道:“也罢,你试走一番,他若不改时,俺再斩他。”含
冤于是骑马出寺,高叫:“捣大鬼前来答话。”只见一人飞马上前,头戴歪
巾,身穿短服,手中拿着一杆白锡枪,来与含冤见阵。你道是谁?乃挖渣鬼
也。向含冤道:“俺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甚么把俺兄长的眼睛剜去
吃了?今日和你拼个你死我活。”手举白锡枪就刺。含冤架住道:“俺且和
你讲正话,大凡人生在世,全以忠信廉耻为重,圣人云:人而无信,不知其
可也。孟子又云:耻之于人大矣。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你们这伙人,通
无仁义廉耻。捣大的捣大,挖渣的挖渣,含碜的含碜,在你们以为得意,在
人看见狗屁不值,稍有廉耻,真当羞死,还敢扬眉瞪目,白昼欺人耶?”只
见那挖渣鬼全无悔作,反呵呵大笑道:“汝欲学孔明骂王朗也。古人云:识
时务者为俊杰。你见俺老实本分,谁来瞅睬?象俺这样挖渣起来,呵豚的他
也肯呵豚,嗅屁的他也肯嗅屁。你们虽养高自重,若见了俺吃的,只怕香的
你鼻孔流油;见了俺穿的,只怕想的你心上生疮。俺们是如何的体统,你就
敢来大胆欺心。”一席话说的个含冤牙痒难当,只得败下阵来。钟馗道:“为
何司马一去便回?”含冤道:“不知怎的,他那里说话,我就牙痒起来,实
是难当!”负屈道:“谅此辈非言词可下,交战一番,方见高低。”钟馗道:
“先锋之言是也,就劳一往。”这负屈结束整齐,提刀上马,领兵而出。
且说挖渣鬼得意回阵,愈觉威风。含碜鬼道:“等他来时,俺也替大哥
出出力。”正在矜夸之际,鬼卒来报,外边有位将军来了。这含碜鬼听说,
戴了一顶灯盏高盔,穿了一副扎花铠甲,拿了一把割脚刀,冲出阵来。含屈
问道:“来者莫非挖渣鬼?”含碜鬼道:“你真有眼无珠,就不看我穿的甚
么东西?拿的甚么兵器?且不论俺武艺高强,人才出众,这顶盔是通身贴金
的,这副甲是南京清水扎花的,这双靴是真正股子皮的,这只刀口是折铁点
铜砂石细磨的,这匹马是五十两细丝白银买来的,你有甚么本事,就敢与你
含碜爷对敌?”含碜鬼话犹未了,负屈只当还有甚么含碜话说出,早已碜的
跌下马来。众阴兵急救回去。钟馗道:“先锋为何落马?”负屈道:“奇怪
①
的很,他正夸张之际。不知怎的打我的筋捩得生疼,就不觉跌下马来。”钟
馗道:“你们不济,待俺出去。”随即提了宝剑,跨了白泽,到了阵前,高
声索战。捣大鬼道:“二位贤弟俱有功劳,俺不免也出去,再和那钟馗杀一
阵。”二鬼齐声道:“兄长已被他剜去眼睛,如何交战?”捣大鬼道:“不
妨,不妨,这叫做剜了眼睛不算瞎。”二鬼拦不住,只得放他出去。钟馗见
是捣大鬼出来,说道:“你已被俺剜了眼睛,怎么还来瞎捣?”捣大鬼道:
“孤家只因娘娘崩了,一时心绪不宁,被你们拿住。俺今调了二位贤弟,率
领雄兵百万,战将千员,尚何惧哉!早早回去,是你造化,若说半个不字,
俺敕令四天王将你拿住,发在阎君那里,教你万辈不得人身,方才罢休。”
钟馗听了此话,不觉一阵恶心,几乎吐了一地,只得扶病而回。含、负二神
道:“我们牙痒的牙痒,捩筋的捩筋,恶心的恶心,倘他杀进寺来,如何抵
抗?”只见一个胖大和尚走进寺来,怎生模样?但见:
一个光头,两只肥脚。一个光头,出娘胎并未束发;两只肥脚,自长大从不穿鞋。
①捩(liè,音列)——扭转。
吃饭时口开大张,真个是一座红门!哂笑处眯缝细眼,端的赛两勾新月。肚腹朝天,膨膨
胀胀,足可以撑船荡桨。布袋拖地,圪圪瘩瘩,都是些烧饼干粮。正是:
任你富贵贤愚辈,竟在呵呵一笑中。
这和尚笑嘻嘻的走进门来,向众神道:“你们为何这等狼狈?”钟馗道:
“禅师有所不知,如今寺前来了三个鬼与俺对敌,碜的俺三人一个牙痒,一
个捩筋,一个恶心,无法胜他。”和尚道:“既如此,您随俺来,看俺制他。”
一同出了寺门,和尚对他兵卒道:“叫你头目出来见我!”那鬼兵急忙去禀
道:“钟馗又调了一个胖大和尚,要与三位王爷见话。”这三个鬼道:“是
甚么和尚,敢来见俺说话!”遂洋洋得意,出向和尚道:“你是何处野僧,
敢来与我们见阵?”这和尚并不理他,只象未曾听见的一般。他们见如此模
样,拿刀便砍,拿枪便刺。这和尚笑了一笑,张开大口,囫囵的一声,竟将
三个鬼咽下肚里去了。钟馗惊讶道:“禅师何以有此神通?”和尚道:“你
们不知,此等人与他讲不得道理,论不的高低,只可大肚子装了就是,何必
与他一般见识。”钟馗道:“虽是这等说,装在肚里,到怕有些挖渣含碜。”
和尚道:“贫僧自有处治。”不多一时,见和尚出了一个大恭,竟将三个鬼
当作一堆臭屎屙了。屙毕,化阵清风而去。钟馗道:“奇哉,奇哉!怎么一
时就不见了?莫非佛祖来助俺么?”含冤道:“是了,是了,后殿弥勒古佛,
正是这个模样。”于是一齐拜谢去了。有言二句:
三个邪魔,生前作尽千般态;
一堆臭屎,死后不值半文钱。
不知后来又有何等鬼作祟?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