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冥不喜欢雨,更不喜欢春季的雨,他宁可那雨在冬天淫雨霏霏,落得一片寒意,也不愿意要那贵如油的春雨。
他不记得为什么了,在遇到陆重希之前,他从来不觉得他会有记忆和知觉,他是杀人的刀,是替主人脏手的器物,可以随意抛之弃之,他的命终是低贱,还比不上主人想要的情报。
无冥见过太多次的生死,他刚刚做了影卫的时候,第一要学的,不是剑术,不是拳法,而是杀人。
杀至亲的人,杀最在意的人,杀主人让杀的人。
影卫是器物,不该有情,不该有自己的想法,主人就是天地。无冥杀的人也不少,那时他还不叫“无冥”,只是有个编号“十六”。
他在他们那批试炼中是第十六的活下来的人,他亲手杀了那个还会笑的孩子,他明明很喜欢看着那孩子笑,却不知为什么,下手的时候想着的,也只有“啊,又少了一个。”
那时他不过也是八岁的孩童,在其他孩子都还哭着喊着找妈妈的时候,他已经拿起了丢在地上的剑,那剑很利,一个孩子自是拿不好的,他看着那剑,觉得剑刃亮闪闪的好看,就拿手去抹,一道寸长的口子立刻出现在了手指上,血滴滴答答的洒了一地,和他被关在一起的孩子都吓得忘了哭,他却不知道痛一般,看着那道伤口,任凭血流着,流着。
伤口很深,他却不管不顾,就那样看着,血快要流尽他都没有感觉,最后看守的人不得已,才把他拉出来随意上了药,整个过程他还是瘫着张脸,仿佛着一切都与他无关。
“你怎么给他药呢?这娃子活不活的过这个月都不知道!”
“我要不给,这晚上他都活不过!你没看见那小子那样吗?哪有那么容易死,他日若是他立了什么大功,堂主还不赏赐一二?”
“我呸,影卫能立个什么功!你小子想的到美,影卫的命,还不如你我的精贵!”
“你咋知道这批娃子就都是影卫了?这教主不是也要提拔些人吗?”
“我在堂主身边跟着呢,哪能不知道,这批娃子啊,不是乞丐就是爹娘不要扔了的,低贱的很,能做影卫都是好命了,要是不合格的,可是要被抓去做药人呢!”
“那……那娃子也是乞丐?那恨劲,我瞅着就不像!”
“你能瞅出来个啥?不过那个娃子,倒还真是害怕的很,听堂主手下的兄弟说啊,他们是在一间破庙里面找到那娃子的,当时整个庙都是红的!啧啧,全是血,还有些断手断脚的人!你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人不?都是附近山头是的当家的,都是恨角色,全死了!就这娃子一个活着,在那血里坐着,也瞅不见害怕的,身上也全是血,啧啧,吓人的很。”
“那这娃子之前是什么来头?”
“嘿,你听上瘾了是不?那娃子有啥价值?谁会查他去?能用不就行了吗?”
“得得,您说的对。”
无冥就那样坐在一旁听着,好像这些人说的不是他,他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他没有爹娘,也没有家,以前那些人把他当做小偷来养,先教他偷东西,小孩子被抓住了也不会往死里打,但那群人也没少打他,后来他稍微大了点,就叫他杀东西,先是杀鸡杀狗什么的,想等着他长大了就让他去杀人,但他太聪明了,不用长大,也不用人教,他学会杀人后,就把那些人全杀了,一个孩子,没什么大的力气,但是他会用毒——他几乎什么都会点,他是偷东西的,销赃能去什么好地方,那些地方,又能学到什么好东西?
那群山匪,不过是最普通的迷药,就全被放到了,他一个一个的杀,又能废多大的劲?后来那些人就来了,快到冬天了,他不想跑了,这些人抓他去,不也就是去杀人的吗?
他自小到现在,还怕这个吗?
在他到达那个守卫口中堂主的地方之时,他已经要把和他关在一起的人杀完了,他能听的到,那守卫说了,六个,他们只要最后活下来的六个。
既然如此,为何不早点动手?那些孩子哭哭啼啼的,他也是烦。
他早不是个孩子了,他不会哭,也不会怕,那些孩子里也是有厉害的,但是杀过人的,也只有他一个,那些守卫看着他们已经开始残杀也不管不顾,反而每天下注来赌谁会下一个死。
他永远不是被压的那一个,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会活到最后,但是他没有。
想要让他当赌注吗?那他就偏偏不让他们随愿。
所以那刀砍过来的时候他没有躲,即使拿刀的小孩比他还小手明显在抖,他还是任凭那刀砍在腰上,血喷出来,那孩子吓得快死了,拿着刀的手不自觉的松开了,他却笑了,对那孩子做了做口型:
“呵。”
他再醒来时就见到了那堂主,他没有死,堂主见他醒来笑了笑:“醒了,那便以后做我的影卫,总比去和那群人打架送死的好。”
他没有表情,只是说了句:“好。”然后在窗外,看到了画,就那样一片一片的落了,像是雪,在风中打旋,积在地上薄薄一层,还是像雪。
他第一次有了别的表情,他讨厌雪,雪上太容易留痕迹,又是太冷。
“现在这落花不算什么,待到春天那春雨,落花才算是多,那时的落花,还不是干了的花瓣,而是刚刚开了的花,在春雨里,就那样落了。”
听堂主这么一说,他莫名其妙的讨厌起春雨来。
但是堂主笑了:“花开花落,本就是常情,又何必在意是被春雨打掉的,还是被朔风吹了的?”
他没有说话,就那样看着院里的落花,这一看,就是十年。
十年后,他几乎将堂主手下的全部杀完,最后在将剑刺进堂主身体里时,堂主还是笑了。
堂主说:“今年的花还是会落……你,也该习惯了吧?”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剑拔了出来,教主的人围在外面,他走出去,剑起,血落。
人越围越多,他也越杀越快,有人大叫:“你是傻了吗?教主的人都杀?!”
他不顾,终是杀到院中,那树还在,不是冬日,也没有春雨,但在方才的打斗之中,那一树的花,被砍的也不剩多少了,他低声说道:“花还是落了。”
他替教主杀了叛徒有功,却也对教主的人大打出手,功过相抵,他还是一个普通的影卫。
他不在意,他知道堂主不是什么叛徒,想杀堂主的是教主,堂主早就中了毒,毒发起来生不如死,堂主硬生生忍了这么多年,才叫无冥杀了他。
他不懂为什么,但他不会去问,也不会质疑,他是堂主的影卫。
主人的话,便是圣旨。
他被调去了总坛,那里却是连花都没有,直到那时,他才开始想念堂主家的落花,想他走了后,那颗树的花还会不会落,主人死了后他不应该独活,但是堂主给他的最后一道命令。
是“活下去。”
于是他活着,只是没个死的理由,他在教主那里见到了那个砍他一刀的孩子,他早已认不出那孩子了,但腰上的伤口,在阴雨天还是会一直作痛。
那孩子不在是影卫了,而是在教主手下当了护法,他不关心那孩子是怎么爬上来的,他只知道,他这一辈子都只能是影卫了。
一个主人已经死了的影卫。
后来他卖给了陆重希,他认了主,却是毫不在乎,他想堂主说的对,花开花落,本就是常情,你能有什么办法?
人死了,也是常情,无论是老死病死还是被杀的,都是已经死了,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但是好多好多年后,他带着堂主用过的那把剑,在塞外的月光下遇到了砍他一刀的那个孩子时,他还是十分的庆幸,他遇到的主子,是陆重希。
他不知道陆重希是什么人,也没有心思去想,这等朝廷的官员,又与江湖又何关系?
但他知道陆重希帮朱棣打了天下,朱棣现在却是想杀他,突然他就想起来堂主。
每个人,都是有那般死也无悔的事来。
他不懂,也不想去懂,他还不想死,也不会为了任何人去死。
堂主给他说了:“活下来。”
陆重希的院里也有颗白梅,但他从来没见过那白梅落,无论是朔风还是春雨,那白梅还是开的艳,白色的,也像是雪。
但最后那白梅还是落了,在杭州,查了那案子后,那白梅一夜之间,就落了一地,就像是雪。
落了后,也就死了。
无冥突然觉得,这落花,也不再是雪了。
他也应该像这落花,一辈子,只落一次。
落了,也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