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殿下,自从定下了约定以后,我被捅伤了一回,中了一回毒,承受无数明枪暗箭和冷言冷语,”她顿了一下,随后笑起来,却很灿烂:“我以为,这只是该有的报酬。”
  她说话一直很有趣,展舒修想了一下,才明白她是在抱怨。
  他笑,“可如果没有那个约定呢?”
  茶香在室内萦绕。
  久久不散。
  展舒修甚至有一刻分不清:那个约定,到底是指婚约,还是指她在凉亭里所说的——‘倘若我喜欢上你,就将所有的秘密都说与你听’。
  这话过于诱惑也太过直白,可他一直忘不掉。
  不过在这一刻,分不分得清,似乎也无所谓了。
  庄宛宁也笑,她拿着茶杯望向展舒修身后的窗棂,长明灯无法驱赶屋外的黑暗,寒风却吹不进屋里来。
  庄宛宁道:“殿下,‘如果’二字不存在。假如我说……即使没有那份婚约,我也能将自己的地位争回来,你信么?”
  展舒修沉默片刻,“也许。”
  他在想些什么,所以从来不多讲。她平静地说,“所以,不必要继续纠结这种过去的事情了,”她耸肩,看起来很无所谓的样子。“反正都没用了。”
  两人都安静下来,没人开口,两人只是默默坐在桌边喝茶。一时之间,庄宛宁甚至以为,展舒修就是来喝茶的。
  随后展舒修才想起自己的来意,他转动手上扳指:“你写的信,我看到了。”
  这么简短的一句话,从前展舒修说过无数听来浪漫的话语,诸如“我不许你离开我”“你只能是王妃”之类的。可那些话对她没有用,过耳就忘,她也并不觉得动人。
  但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那些话没有半句比这句更悦耳。她问:“你觉得如何?”
  展舒修手上的茶杯已然空了,他伸手倒茶,“展舒煜确实在策划些什么。”
  庄宛宁听见这话,犹豫片刻,岔开了话题。她挽起耳边碎发,随意一笑:“这么直白的提名字,不怕隔墙有耳?”
  隔墙有耳。
  古代不似现代,尽管没有窃听器,然而依旧担心有人偷听。她前阵子就偷听了一回,容不得她不多想。
  “不会,”展舒修眼神很冷,“国公府里有暗卫,我派来的。”
  她点头,这是个好办法,果然有权有势的人要做事也更方便。——皇权,名利的无上象征,她默默地想着。
  展舒修望着她,似笑非笑,“我可不会眼看着自己的人去送死。”尤其是在展舒煜的事情之后。他如果还看着她身在漩涡,随时都可能被害,那他也未免太冷漠了。
  可惜这话她不感冒,“多谢。”
  展舒修不是常在京城的闲人,但他依然很清楚京城的局势。从前庄宛宁就从他口里听见过不少事情,比如皇后如今早已不得宠,萧贵妃则宠冠六宫,而展舒煜与展舒眉……
  “你说,他在组织他的势力?”
  她大惑不解。
  不,等等,组织势力……这听起来怎么像某些见不得人的地下交易?
  作为皇子,他们每日最常做的事,就是参与内阁议事,抑或如同展舒修这般,日日练习武艺,习练军队。而皇子的确能与大臣结交,而所谓势力,就是这么来的。可是展舒修这么说,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岔了。
  展舒修见她如此,斜靠在那里,微微一笑,长长墨发垂下来,有些散乱,却衬得他俊美无双,一身灰长衫简洁利落。她想,他笑起来的样子,恐怕只能用作弊来形容。
  因为太好看。
  “如今展舒煜,被父皇斥责了一顿,说他行事无端,就连皇后也看不上他了。他如果不是在发牢骚,就是想寻一个机会翻身。”他说。
  庄宛宁垂下眼,“所以他是想拉拢那些二世祖?”
  在她看来,与展舒煜在一起的,就是一群不学无术的人。不是她看不起人,重点在于,展舒煜找上这些人的目的是何?
  她不能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事关夺嫡,现在如果展舒修被拖下水,她也不会多好过。最重要的是,他捅了她一刀,如果这样她还放过他,那她就是瞎了眼了。所以她还会听。
  展舒修道:“不一定是二世祖。”
  这话说得很莫名其妙,但庄宛宁稍想一想,马上就道:“你的意思是,那群人大有作为?”
  尽管她半点也听不出来,但她也不打算放松警惕。
  展舒修点头,承认了她的说法。
  两人因为议事,所以靠得很近,只隔着一张小桌,他能清晰地看到,她认真想事情时候的样子。她生得好看,即使不施脂粉,也有种清秀的美。他几乎要看进眼睛里去,或许至少这一刻,他想他会记得她。
  “但不是他们,”展舒修道,“是他们的家族。”
  家族这个名词,于庄宛宁而言向来陌生。她皱眉:“比如?”
  展舒修一个个举起例子来。
  展舒煜寻来的,确实是一群二世祖。不学文、不学武,什么都不做,平日里做的事就是四处闲逛,吟诗作对。但不约而同的是,那都是些与皇后母家相亲的家族,最重要的是……
  “他们家中的长辈,据我所知,”展舒修敲敲桌子,下了结论,“他们都在养私兵。”
  那日他们聊到了很晚。
  直到两人都觉得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庄宛宁摊摊手,“殿下,我想你该离开了。”
  展舒修犹豫片刻,“你不挽留?”
  这话一出口,连他自己的惊讶。庄宛宁笑,“为什么?”
  她没有必要挽留他。
  屋中无人,三盏长明灯散发幽幽的光。展舒修倚在窗边,寒风吹得他的长衫吹了起来。庄宛宁愣住,她或许是一个很容易被美色蛊惑的人。她一向不喜欢展舒修,但这不妨碍她欣赏他。
  反正长得好看,她多看两眼享享眼福也好!
  他没有回答。
  就在她以为他要离开的时候,忽然之间看见展舒修靠近来。他的速度很快,快得她反应不过来。他摸了一下她的脸颊,手指轻轻抚过,让她脸皮发烫。她没有出声。
  他们俩靠得很近,近到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很轻。
  比脚步声还轻。
  随后她听见他说了一句:“再见。”
  随后他就跳出了窗。
  一室寂静。她觉得,好像从来也没有人来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