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的反应,和红袖所猜想过的,全然不同。
她以为庄宛宁会暴怒,或者至少也该斥责她胆子太大、行事过于鲁莽;说不定她会以为她说的话全是哗众取宠,根本不尽不实;
或者她会说,她不应该阻止她,她只是一个丫鬟,这件事由不得她管。
这些斥责人的话,红袖怎会想不到?她心思灵敏,而敏之一字,意为敏感。红袖知道她的行事有万般不足,可事情摆在那里时候,她还是那么做了。
在走过去的这一小段路里,说实话,红袖猜测过最坏的结果。
她看起来的确胆子不小,红袖一向说话直接,但其他人没有注意到的是,若不是大小姐的宽容,她绝不会如此;
但她不是没有感情的人,她也会害怕,只是她怕的事情,和平常人有所不同。而现在,红袖明显就非常小心翼翼,几乎是用理智在鼓励自己,说真话。
说真话很难,红袖从前未曾想过这一点。她不是一个有智慧的人。
而现在,她心惊胆战——她甚至很希望有人来告诉她,小姐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她依然记得,小姐发疯那天,她嘴里说出来的那些,根本没有人能听懂的词。那些词不是正常人会说的,她多半是疯了,因为一个正常人,根本编不出那些词来。
如果是假的话,那就最好了,她就得救了。
即使这很荒谬,她也希望事情如此。但问题就在于,她觉得,小姐多半是真的疯了,只是她的病——不是那么容易发作而已。
大小姐挑眉:“昨晚发生了什么?”
红袖发现,小姐的表情不怎么紧张,仿佛她对红袖的坦白,早有预料。但她也很悠游自在,就像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曾经做过什么。
就像一个人醉酒做了坏事,旁人不知道该如何对她启齿,而现在,事态还要更严重一些。
红袖试探着问:“小姐知道奴婢要说的话?”
如果是的话就最好,是的话她就一个字都不用说了;红袖一边盼望着一口气说出全部的真相,一边却又希望庄宛宁还有昨晚的记忆。
“不,”但庄宛宁的第一个字,就粉碎了红袖的希望,庄宛宁道:“我不知道,但今天早上,你们全部都显得很奇怪。”
奇怪。
红袖觉得一盆冷水淋了下来。也就是说,大小姐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感觉到了异样,却并不了解原因。红袖道:“奇怪是有原因的——小姐,并没有人敢说,所以,只能由奴婢来开这个口了。”
开口?
庄宛宁皱眉,似乎因为她不知情,所以尤其疑惑。但她还是按照她平常的习惯,说道:“可以,你说吧。”
然后她挥挥手,命令屋子里的所有下人:“你们都出去吧。”
其他人走时,也都盯着红袖看。这是她们一向都知道,最能干也最得小姐信任的丫鬟;而她们也都知道,她要说什么了;所以现在,她们看她的眼神,就不由得复杂了起来。
最后一个出门的丫鬟,轻手轻脚地将门板合上。
但即使如此,红袖依然听到了,门板合上的声音。
她张了张嘴,声线竟沙哑了几分,“小姐听完,或许会怪罪奴婢,也说不定。”
“那既然你这么说,”庄宛宁耸肩,笑起来:“那你自己也清楚了,不劳烦我多说一遍。”
她和别的主子不一样。
如果是和顺一点的主子,这时候一定会安抚下人,让他们别说这么夸张;刁蛮一点的,可能会直接将她赶出去;但大小姐不是的,她的回答,永远与旁人不同。
虽然红袖也没有跟过别的主子,但不知为何,她一直觉得小姐这样撇得一清二楚,不接受奉承和表扬的做法,肯定比旁人更好。
而且即使已经说得这样冰冷,红袖也还是觉得,大小姐不是在为难她们,她也是真心实意的这么想。
红袖心中挣扎得很厉害,她简直不知道从刚才开口到现在,她是怎么撑过来的,因为她已经紧张到一个地步了,连开口的时候她的心跳都在变快,但她的理智让她知道——她必须将整件事情说完。
于是红袖站在那里,一五一十地,将所有事情,慢慢说了开来。
她说得很快,却说得仔细,于是就说了很久。
因为她是亲历者,当时也离庄宛宁最近,何况一切只发生在昨晚,所以她的记忆还是那么鲜活,她说得很快,几乎不用想;按常理来说,不会有人觉得,她现在是在说谎。
因为她说得太快,又描述得太仔细,而一般说谎的人,不会有她这样的准备;红袖这样安慰着自己。
她听到她的声音在屋中回荡,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只有她一个人说话。
而她,也看着大小姐表情的变化。从一开始的悠闲,到接下来的紧张,再到后来,她看着她的眼神渐渐冰冷,仿佛觉得她说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话。
红袖不是瞎子,她感觉得到,比起一开始,小姐确实是重视这件事情了,但同时,她也不太感觉得到,小姐的重视,是哪一种重视。
但正如红袖想的那样:这件事,必须要有人说;不然?另一个结果就是,事情闹得更大。
这是红袖的主张,所以她也必须,为此冒险。
“说完了?”她问。
当她停下的时候,红袖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不是因为她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是因为她终于将这件事说出来了。她点头,“奴婢已经说完了。”
庄宛宁作为上位者,自然不会有任何压力感。但自红袖的角度看过去,她觉得大小姐的眼神、表情,都冷了下去。她不笑,也不说话,眼神里平静得像冰,而红袖也完全看不出来,大小姐如何看待她的说法。
“嗯,”庄宛宁的声音很平静,“那么按照你的说法……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只有我自己不知道,对不对?”
对,红袖想,然后她竭尽全力,点了点头。
她汗流浃背,根本无法想象,她告诉庄宛宁以后,这一切会有什么后果……但她的直觉告诉她,她的下场,多半不会好。
“那么,”庄宛宁点点头,好像是接受了她的这个说法:“既然如此,你去将墨竹喊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