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国栋听见这话,忽而大笑起来。
  在这庄府里呆得越久,就越是觉得这府邸里人,都与她初见之时,有些许不同。他眼里有了些许沉淀颜色:“你这样说话的模样,倒颇有几分像你的娘亲。”
  她本来就不好奇这家中的事,人人都以为她好了,自然也就记得起从前的事情。她自然也就不好问了,自己那个娘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听庄国栋如此说,她突然觉得这家里处处是秘密了。
  她道:“娘亲?”
  却是疑惑的样子。
  偏厅之中摆着一个香炉,挂着许多帷幔,淡淡的颜色,很透明,但却妆点得这偏厅华贵。每件家具都摆得恰到好处,看起来是那样的柔美而悦目。窗外猛烈的日光,透不进这阴凉的内宅中来。
  “是,你娘亲,是个极为通透,看透世情的人。”庄国栋叹口气,“我日日在外奔波,也不知当年府中发生了何事,好在你如今已然大好了,那就一切都无碍。”他说。
  庄宛宁沉默不语。
  很久她才道:“父亲今日唤我来,所谓何事?”
  她作为一个不太会聊天的人,偶尔会直入主题——何况她也不是很相信,一个每天忙得不见人影的人,会突然来和她闲话家常。这时候庄国栋,才好似想起来什么,然后对身旁近侍道:“将周太医请进来吧。”
  太医?
  听到这话,庄宛宁忽然觉得不安。时下医者,其实医术算是高明的;一些在外游荡的,唤作游医或是郎中;有些富户人家养着家医,则多半都是从医馆里花重金请来的;而宫里的又分御医、太医——御医只能给皇上、皇后、皇太后三人治病,而太医则给妃嫔甚至宫人侍卫看病。
  细分的程度,来个脑子里塞稻草的人恐怕都记不住,转眼就忘。但庄宛宁记性好,所以记得。
  庄国栋却以为她不懂,于是解释道:“这周太医,乃是我从宫中求来的人。你如今……病好了,”他没有提是什么病,然后马上绕回来:“为了身子康健,还是要看一看的。”
  庄宛宁点头,不太意外。别说是他们了,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这具身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如今能够看一看——如果是这样的好事,那就没什么好避讳的了。
  周太医进来。如今大姜,男女大防并不严,太医可以进来看千金小姐,也不必隔着什么帘子,或者旁的什么。若说太医都是吃干饭的,只有被陪葬的份,那也不尽然。毕竟皇宫与京都,说得直白点,全国的精英都聚集在这里,人才多了,研究出来、遗留下来的书籍也多。
  于是宫里太医的医术,比旁的医者要高明,这话也不是单纯在瞎扯。
  周太医把了脉,随后开了一帖药,就这样离开了。庄宛宁听见他说,那是丸药,摆在一小罐子里,每日吃一颗就好。他们将人送走后,庄国栋折了折药方,递给了近侍,两人继续讲话。
  他这次抬起眼来,眼睛里却像是有种古怪的神气,仿佛在一屋子的金银珠宝里,看到了一个泥罐一样。他道:“如今,你当真是大好了。你娘亲早已过世,我就有几句话说与你听。”
  庄宛宁只是平静道:“你说。”
  她并不抱什么特别的憧憬,原因只有一个。
  这个时代就她所知,即使母亲亡故,也一定要再续弦,让续弦来管家里的事情,还有教养幼小的女儿。就算宁愿让姨娘来管家,也必然不会由男人来做这些事。墨竹说完给她听后,并不作什么解释,但在庄宛宁看来,多半是因为女子不如男子心细,对人际交往事情一无所知而已。
  即使这时代万般斥责女子不好,有种种缺点,不如男子能干,但在她看来,实则情况,未必如这些人所言,女子毫无是处。
  庄国栋先喝了一口茶,茶是新的龙井,香醇茶香浓,暖流入口,他觉得自己要说的话,也不显得那么难堪了。
  他道:“如今你也长大了,应当知道,什么话应该说,什么事情不能做。像是那日一般,与二皇子一同打了你妹妹,那样就是不对的了。我从前看不到,如今看见了,就要说一说。”
  庄宛宁一颗心直往下沉。
  她心底那个黑色小人,仿佛在发出一声冷笑:到了,原来就是等着这句话啊。
  但她并没有不开心,反而笑得更加灿烂。“父亲还要说些什么?”
  她这副模样,看起来就显得有些不对路子。但庄国栋见她没有发脾气,就觉得还可以继续说下去。“你的姨娘,好好的养了你这么久,你妹妹也不……嫌弃你,”他终究是不忍太过于诋毁自己的女儿,毕竟人心是肉长的,“她们都说了,觉得宛宁你……做得太过。”
  他的话那么说着,听起来,就像是占着礼的。
  只是庄宛宁的一双眼,已经冷了下去,像是没有温度的玻璃珠,倒影出旁人的模样。可她还会笑,“做得太过?这样说来,是我失礼了。”
  庄国栋点点头,然后两个人,从屏风里走了出来。一个是她的妹妹庄雨凝,一个则是沈姨娘。她们的打扮,全都素净了许多,看起来就像一对可怜的母女,求她原谅她们。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庄宛宁想,怪不得这么久,都一句话没有讲,由得她轻轻松松地做自己爱做的事,原来他们是曲线救国,去劝自己的父亲了。
  庄国栋道:“来,劝一劝宛宁,”他说话的声音,也不算很大,可以说是温和的。“到底是一家人,握手言和也不错。”
  握手言和?
  庄宛宁听见这个词,顿时觉得陌生。她们做了那么多害人的事,居然希望她原谅她们。看来今日这一遭,就没有这么容易解决掉了。她望着沈姨娘,当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她,如今面色寡淡,嘴唇上都没了口红,却依旧能看出三分凄楚。
  而庄雨凝,也是一脸平静。
  庄宛宁微微一笑,却是坐在原地没有动。她说:“假如……我说不原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