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宛宁真的离开了,这一去,是真的不会再回头。
自打来到这个时代以后,庄宛宁还是第一次独自离开宅院。她已经观察了国公府许久,最后想出来的法子,就是让墨竹留在屋里,自己则在夜间出外游荡。这个时候,府邸中众人都已经歇息,但京城的夜,却还不曾结束。
她走在一条小巷中,尽管没有什么新鲜景物,却依旧觉得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她披着斗篷,这斗篷十分破旧,一看就知价值不菲。她慢慢地走到了人多之处,这京城中九曲十三弯,楼宇与前世她所见,全然不同,古色古香,设计华美,尖尖的屋檐与涂得好看的门槛,许多人在逛街,京城的夜市从来不静,也不缺去逛的人。
庄宛宁左看看右看看,她这一次出来,倒不单单是为了闲逛,她要多买一些东西,想要找到像前世那样的行业恐是不可能了,那她至少也要看看,如果当真脱离国公府,她可以怎么活下去。
活着。
这个在他们那个年代,看起来再平常不过的词。可是这么多年来,她摸爬滚打,在枪林弹雨中谋生,甚至许多次面临危险,她早就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为自己打算,将命运的齿轮握在自己手上。
过着最好的日子,做着最坏的打算。她一直在人群中看,不时驻足,看到的却都是些小吃店或者书报摊之类。她本就不熟悉古代,如今逛着逛着,却也看到了不少新奇东西。夜色为这京城蒙上了一层轻纱,若站在高处望去,就是千盏灯火,辉煌不绝。
国公府的确是安静了,这里却没有——很显然,这繁华之地,到了夜晚许多行当才活起来。
庄宛宁绕进了一家酒楼。
这时代,酒楼好找,青楼却不。青楼很少,大多都是勾栏,所谓勾栏院,不过就是一排与民房差不多的小屋子,到了夜晚时就有人出来站街,白日是什么都看不见的,更不如旁人所想那般有招牌。这还是官妓,不被官府允许的私妓就更难找了。
而酒楼却很多,大多开在人多之处,人头拥挤,摩肩接踵,甚是热闹。庄宛宁抬头望了一眼,这楼名为凤央楼,招牌雕刻得精致,她略懂书法,却不精通,却也看得出这字极好。天子脚下,繁荣昌盛,这大姜处在海旁,却又四面环敌,然而国力极强,京城更有夜不闭户的美誉。
即使夜深,人也依旧那样多。庄宛宁一入酒楼,但听人声鼎沸,许多人高谈阔论,酒楼中长明灯却暗了一些,反而显得气氛极佳。庄宛宁在角落喝酒,喝到一味桃花饮——这纵然是酒楼,烈酒有之,女儿红却是限量。只因此初女儿红一酿就是十年,货真价实,人人追捧。
如今早就到了月末,还哪里有女儿红卖?
这桃花饮却是不限量的,她慢慢的饮着,渐渐听到身旁人都在说一件事:凤央楼中的琴姬,今夜就要出来了。庄宛宁听见这话,不由得释然:难怪这楼中布置如此好看华美,原来是有人要表演?
庄宛宁微微一笑,却从来不曾想到,自己这一晚出来,居然还能碰上这样的事情。
夜色已深,灯光低垂。
突然之间,整栋酒楼,连同二楼三楼围观的那些,所有长明灯都熄灭了。酒楼忽然变成了个没有灯的地方,连门都关了,许多人声都堵在外头,外间吵着挤进来的人,都在嚷着要进去。
然而,他们不能进来,层层人声都被隔在墙外,仿佛像是苍蝇在喊。庄宛宁心中奇怪,这凤央楼,想必定有不少达官贵人在,这灯一关,难免惹他们不高兴。他们为何要这样做,寻常表演又何妨了?
但她马上就想到了下一层含义——
除非是这表演的琴姬,让他们胆敢冒险,得罪这些上流阶级的权贵。
这时候,琴声响起。
凤央楼内,万籁俱寂,唯有这琴音清脆空灵,动听莫名。一盏长明灯随着琴声,在高处亮起。灯火幽幽,照亮楼中。
那弹琴之人,弹的乃是七弦琴。琴声莞尔如同流水落琉璃,唯美得温柔,离得那样远,却又仿佛在你耳畔响起。随着琴曲起伏高低,楼中一盏盏灯,也都慢慢亮起来。先前竟然无人注意到,这些灯的布置都极有意思。
弹琴者明明坐在台中,众人之上,若是灯亮着,谁都可以看见她的容貌。然而如今,这些长明灯,大都落在角落处,二楼三楼之间那些凭栏之上,离台中之人极远,光源很亮,然而终究照耀不到台中,人人只能朦朦胧胧地,看见那琴姬身上衣裳,与人的身姿。
庄宛宁身旁,就有一个穿着月白长衫之老儒,说了一句:“妙也,妙也。”
琴曲继续。
开始之时,慢慢游荡,传得极远,清远如河,低回蜿蜒,动听得像是春时花落满地,令人乍然有了一种错觉,灯火幽幽闪动,乃是被琴声所惑。这曲子有多显现弹者技艺?
酒楼之内,人人喧哗,高谈阔论者有之,商议谋事者有之,人人来此不过图吃喝,但凡三教九流,老儒小儿,都混杂在内。这世间的规矩,从来都没有说过,因为有人弹琴,所以全部人都要静下来。
如何才能令一整层楼的人静下,单单听这琴音?——必然弹琴者,有极高技巧,而且人人都觉悦耳,所以他们才会不说话,楼里才会这么静。
一曲力压全场,即使是不懂琴曲之人,从这寂静之中也可见一斑。于闹市之中万籁俱寂,听来容易,却并非那样理所当然。
庄宛宁继续听。
整首曲子,蜿蜒下去,忽然不知从哪一个瞬间开始,猛然急速起来。她听见这琴声忽然变快,于琴上的十指纤纤动得极快,几乎出现残影,让人呼吸随之加剧,闭上眼睛,若先前当真是流水过琉璃,如今则是那一整块琉璃都已经碎了,闻者惊心,听者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