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有人倒了一杯茶来。那提着茶壶的人是墨竹,她似乎也显得有些疲惫,尽管现在并不是晚上。她倒茶,茶香在房中四溢,她静静地道:“少爷是来过的。”
她的话被庄羽承认了:“没错。”他拿起茶杯,这个人似乎很喜欢喝茶:“……在三四岁的时候。”
他皱起眉,仿佛在回忆。
她微微睁大眼:“你记得?”
这一次他毫无犹豫,好像回答了这个问题无数次。“对,”他微笑,这个笑容在此时此刻看来难免有些苦涩:“那时候,这里还不如现在这么——破落,还有不少人住在这里,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将他们的名字容貌都说与你听。”
他的说法很奇怪,但庄宛宁释然了,这世间有些人就是这样,记忆力超乎寻常的好,甚至记得小时候别人送给她的第一朵纸花。也许庄羽就是这种人,何况他是进士,年纪轻轻就考上这功名,就足以说明他的记忆力有多好。
庄宛宁道:“以前?”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这么问了。庄羽点头,“关于孟家——有很多事可以说,”他皱眉,努力挑选能说出口的话。但这一次开口的,是站在一旁的墨竹。
墨竹看起来冷静了许多:“奴婢的母亲,是夫人的陪嫁侍女。”
庄宛宁睁大眼:“是么?”
她从来没问过墨竹的身世,却没有想到她们之间的关系在上一辈就已然开始了。庄宛宁所知道的是,墨竹的年纪不大,甚至比庄宛宁还要小一岁,而且看起来非常忠心于她。但这以外的,她从来没想过问。
墨竹最近沉静了起来,或许是因为庄宛宁醒了,她要做的事情多了不少,所以这个姑娘没有以前那么爱哭,但本质上她依然有一点点笨拙和忠诚。她望着庄宛宁:“小姐,你从前不问,所以奴婢从来都没有提。”
“没关系,”庄宛宁说,“你讲。”
她从来不是一个苛刻的主人,甚至有几分宽容。见到小姐这样,依旧是她熟悉的那个小姐,墨竹终于放松了一些,她的肩膀微微下垂。这个年代的女子,似乎因为里衣以下只穿着肚兜,所以总是会有这样的习惯。她轻声道:“娘对我说,夫人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她似乎沉沦在了回忆之中,就像刚才庄羽的状况一样。墨竹绑的是寻常的丫鬟发髻,在脑后扎成两条松松的辫,还有粗糙的红绳,但这发型也让她的脸庞与五官柔和了几分。她道:“奴婢小时候,她会送点心来,还会让我穿漂亮一些的衣裳。”
墨竹慢慢地,说起了一些细节。在她口中,似乎庄宛宁的母亲,是个善良贤淑的女子,而且一直与她的父亲琴瑟和鸣——这当然和现实有相当大的差距,但庄宛宁能听出那种感觉:所有人都非常怀念她。
一个能被所有人怀缅的女子,到底能够有多好?
在好奇心驱使下,她忍不住问:“然后呢?”
她的侍女被打断,墨竹立刻抿了抿唇,这是不愿意接着回忆的意思。她道:“后来……后来,夫人过世了。”
过世。这是必然的事实,不然如今他们恐怕也不会在这里了。但听到这里,庄宛宁还是有些惊讶。就好像一开始,她本应该是有一对父母的一样。这时候庄羽接过了话题,他道:“对,凌家衰落了。”
庄宛宁回过头,她刚刚不是没有注意到,庄羽也在听墨竹的话,而且承认她的说法。面对这个照顾了庄宛宁许多年的小女娘,旁人自然会给予她几分不属于奴仆的宽容。“衰落?”
“孟家本来是个很大的家族,他们以医术著称于京城。”他说,这显然是他擅长的领域,“在你出生以前,孟家中有不少人是太医、甚至御医。而且他们似乎有学医的天赋,大多数人都会做这件事。”
他的说法还是有些磕磕巴巴,但对于一个不算擅长沟通的人而言,这已经相当不错了。庄宛宁轻声道:“所以……她会医?”
‘她’指的自然是孟氏,他们的生身母亲。又是一件让她莫名其妙的事——她的祖父,也出身医馆。庄羽却没有察觉这一点,仅仅是说:“对。”
他的说法很简单,而且随着这一句话,他们的肩膀都放松了下来。庄宛宁回过头,看了看左右:“然后呢?”
“随后,”庄羽笑了笑,很苦涩:“我们的外祖父,似乎得罪了当今圣上,被下狱,然后整个凌家,几乎分崩离析。”
庄宛宁这才明白,为何他们是如今这副模样。庄宛宁从未想过,一切是如此的滑稽。“她也死了?”
“对,”庄羽点头,长到十多岁,他才真正明白了整件事的原委。而这一切,在此之前甚至无人提起。他本就不是一个会沉沦在回忆里的人。但立刻,庄宛宁问题却脱离了他的想象。
她问:“她是怎么死的?”
这一问话,直接让墨竹手里的茶杯差些摔了下去。她手一抖,很快用左手护住茶杯,然而她的眼神慌张,异常不知所措。
她立刻跪下来:“小姐恕罪!”
“起来吧,”庄宛宁说。刚才庄羽已然说完了整件事情,她却听到了唯一一个疑点。她道:“为何?”
她的问题看起来似乎变了一变,但实际上却是一样的。庄宛宁的眼神落在了墨竹身上。然而墨竹,也是和旁人一样的反应:“奴婢……不记得了。”
她的问题看起来似乎变了一变,但实际上却是一样的。庄宛宁的眼神落在了墨竹身上。然而墨竹,也是和旁人一样的反应:“奴婢……不记得了。”
这时候,庄羽接过了话柄。他开口道:“死在凌家的分崩离析之中。”
这个说法看起来有些文艺,但庄宛宁却只是挑了挑眉,并不相信他。庄羽冷静地说,“孟家本来就已经有了破败的迹象,只是先帝让他们败得再快一些罢了。人走茶凉,她死在了病榻上,而她的侍女,也与她一同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