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舒修走后许久,庄宛宁独自一人喝完了桌上的药,方才见红袖进门来。她这些日子以来,想着都是与凤玉有关的事,自然没有力气多管宅院里的一切。这时候方才注意到,院落中丫鬟都已经换了新衣裳,屋里布置一新,她就觉得生活很好——屋子收拾得整齐,主人也会有种满足感。
  比起半年以前,她还是一个不受宠的嫡出小姐,衣食住行无人管,时常受人欺辱;现在她过的日子,可比从前好多了。
  红袖见小姐如此,就笑着走上前来,“小姐病了,气色看起来倒比从前还好些。”她素来是个会讨主子欢心的丫鬟,这样的话时常说,几乎就是她的口头禅。她如今也是不说小姐受伤,只说她病了——毕竟过年时节受伤,听上去不大好,府邸之中自然就是无人会提。
  庄宛宁脸上流露得意之色:“那是自然,我高兴。”
  却是不继续往下讲。红袖一贯知晓,在府邸之中这位大小姐一向颇为受宠,又是嫡出,名头上自就占了好,尽管偶有意外,但既然有二皇子钟情,也不算什么大事。于是越发奉承起来。
  正月之中,也是该说笑的时候了。
  但在皇宫之中,却有些许人似乎并不如庄宛宁一般。
  夜色之中,弦月高悬。皎洁的月色那样遥远,只愿意施舍些许碎光到人间来。展舒煜望了这月色一眼,随后看见长乐宫中,就自有人出门,走到殿外来。那是一名宫女,低声道:“皇后娘娘请殿下进去。”
  那宫女生得颇为秀美,肤色白净如玉,身穿一等宫女衣裳,说话时也是低声下气,言行举止一丝不苟,正是凤栖宫中能教出来的人。这是去年十月,秋收季节才升上来的宫女,如今在皇后身边颇为得宠,时常露脸,名唤翎玉。
  他点头,“好。”
  大皇子在宫中,素来有病弱不得宠的名声——他是长子又是嫡子,本应为太子,但自从展舒修十六岁那年,斩获他第一场战争的胜利以后,他战神之名就盖过了展舒煜,朝堂之上,隐隐有了立他为太子的风声,展舒煜就此在他的光芒下被压了下去。
  他跨过门槛,进凤栖宫去。
  凤栖宫恰如其名,殿中两旁柱上,由宫中匠人雕刻绘画了龙飞凤舞之画,两排乌木椅与摆饰花瓶在侧,他的母后坐在主位,见他进门来,就淡淡道:“来了。”
  这位皇后娘娘,父亲乃是宰相,然而不知为何,如今这位皇帝,当年却是立了她为皇后,纵使偶遭非议,也并不难过。她年纪比皇帝小些,却也即将四十,然则她擅长保养,如今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余岁罢了。
  纵然萧贵妃受宠是人人皆知,然而却依旧无人能够动摇这位皇后在宫中的威严,她的手段如何,也就不问而知了。她皮肤白皙,眼神清亮,头发里纵有白发也被梳发宫女巧手掩盖过去,她只是坐在正座上,并不正襟危坐,反而有几分懒洋洋,但这样更显得她胸有成竹。
  这是他的母亲。
  展舒煜行礼:“见过母后。”
  两人相距一箭之遥,其中距离甚至可以摆一架屏风,彻底将他们俩隔开来。今日不知发生了何时,他的母亲态度与往常完全不同。但他也没有这个心情去想。今日皇后唤他来,自然不是叙旧——却不知是为了何事。
  “你还敢称本宫做母后?”这时候,皇后却冷冷一笑,显然对他的恭敬,并不容情。
  听到这话,展舒煜并不尴尬,也不气愤,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斥责,不论是父亲口中的“你不如修儿”,还是母亲无理的辱骂。
  他素来是知道的。
  他的母亲,是个在华美外表下无一丝温度的冷漠女子。在她身上,他什么也得不到。
  而她还在继续。她望着他,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如今你拿凤玉所做的事,可是终于暴露了。本宫好容易,才帮你将整件事情压了下去。你居然一点都不感激?当年凤玉给你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
  展舒煜不说话。
  他就算说话了也是个被骂的下场,那么,不出声是最省力气的。庄宛宁猜得没有错,凤玉确实在他手中。这些年来,他将凤玉拿在手里,当有需要杀掉的人时候,就拿李家当年的凤玉做挡箭牌,就此撇了个一干二净。
  很省事省力的办法——直到他被人发现为止。
  到了如今,他利用凤玉杀了多少人,他早已记不清了。
  皇后道:“你走了歪路,还不肯回来。若不是如今过年过节,不能让这件事在宫中闹大,绝不会如此收场。”
  皇后心中震怒。
  庄宛宁受伤之事,她作为六宫之主,稍稍一查就知道是谁人所为。然而如今乃是春节,不能见血,她又要保护自己的儿子,所以才用大笔礼物将事情压了下去,让庄家不敢多口,让展舒修也无从追究。
  若不是如此,这件事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收场?
  她叹息。
  站在眼前的人是她的子女,可她也不知,她能护着他到什么时候了。
  这些话若让人听见,不知又要掀起怎样一场风波。
  而展舒煜大约是犯下了太多的罪,如今自己也都记不清了。他唯一记得的,就只有一件事:他想要皇位。于是他道:“有何不可?”
  这话让殿中寂静了下来。
  皇后愣愣地望着她的儿子,仿佛想不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她稍后片刻才反应过来,顿时觉得不可思议,往后一靠,不自觉就拉大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你如今可真是长大了……”她的语调微微发颤,宛若风中残叶:“当日拿了凤玉,说要为李家洗刷冤屈的人是谁?”
  当年李家手里的凤玉,意外流落到了她手中。她一时心软,见展舒煜要,就给了他。那是在他的成年礼上,许多年来,唯一一件她亲手送给他的礼。却不想如今凤玉的事,都已经闹到宫中来了。
  但展舒煜依然在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