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兰会死……
  这个认知,他从第一天给她驻颜霜就知道,只是,他对这个时间的认知,不应该是现在,而应该是十年后。
  那时候,他已经老了,皇位有其他人坐。
  如今,佩兰还那样年轻,她怀着他的孩子……
  “有办法让他们都活着吗?”秦皇的声音很干涩。
  他不想贵妃死,也不想看到她伤心欲绝的样子,他觉得……很难受。
  昨日,当他知道贵妃怀孕,他有过一瞬狂喜,很快变成惊吓。他知这孩子要不了,他尽量满足贵妃的要求,尽量给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他所能给的一切,便是希望弥补。
  如今,一天之后的今天,当他看过贵妃身上闪烁的母性光辉,当他看见贵妃一次又一次依恋于他,当他看见贵妃眸中伪装成坚强的脆弱……
  他那样希望贵妃这个孩子能生出来。
  很多年前,所有人都还很年轻,正是后宫争斗如火如荼的时候,所有女人都巴不得后宫再无子嗣,其他嫔妃的孩子统统去死。
  贵妃如同一个异数,她对所有孩子都好。
  她说,皇上的孩子,就是她的孩子。
  当时的他,只觉得她在装,她一定会在暗中朝他们下手,他没发现,只是因为她伪装太好。
  到很多年后,当他惊觉秦曜阳有可能才是贵妃的亲生儿子时,他忽的就明白了。
  贵妃对孩子们好,是真对他们好。
  因为,她的孩子不在身边,不能相认,她那颗无处安放的母爱的心,仅有荣王是不够的。
  “回皇上,草民无力回天。”灰衣老者摇头,“贵妃腹中胎儿,根本不可能保得住。若皇上不想贵妃死,除了早点把胎儿取出来外,别无他法。”
  他不懂,很多年前,当这位皇上还很年轻的时候,皇上找到他,要他调制了含微量毒的驻颜霜。
  多年来,他每半年就会送一罐进宫,皇上从来未叫他终止,也从未问过有没有办法排毒,如今,贵妃怀孕,这位皇上竟是贪心的想大小都要。
  难道真是人老了,心就软了吗?
  “混账!”秦皇低声喝,“砰”的一声,茶杯摔在灰衣老者面前。
  四分五裂。
  “不是说不会怀孕吗?”秦皇几乎在吼,浓浓的威压从上位传来。
  灰衣老者叹一口气,这个问题,他刚已经回答过。
  “任何药物,都不可能绝对和调制者所想一模一样,都有一定机率的失误。”老者说,“更何况,娘娘每日所用的量根本无法衡量,有可能某几天她没有用,恰就怀上了。”
  他顿了一下:“若想贵妃娘娘母子平安,大概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秦皇的声音陡然拔高,眸中含着期翼的光。
  灰衣老者苦笑:“除非,贵妃娘娘多年来根本没有用过驻颜霜,或者,至少最近五年没用过。”
  根本没用过……
  秦皇几乎绝望的摇头,这不可能。
  这二十多年,贵妃的容貌几乎没怎么变过,他与她同床共枕多年,每次睡觉前,她都会细致的抹驻颜霜。
  每次抹的时候,她的心情都很好!
  她那样信任他,可他却……
  他杀了他们的孩子,他还会杀了她……
  他觉得他的心上,如布有一张网,这会儿使劲再收。
  肉勒在网上,很痛。
  “裴公公!”秦皇忽的开口,语速有些快,“你赶紧跑一趟,去锦绣宫,把贵妃妆镜台上那瓶驻颜霜拿过来。”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他希望很多年前,贵妃已察觉到驻颜霜有问题,然后换了。
  “若最近几个月没有用呢?”秦皇再问。
  从秦曜阳和凤青翎第一次见贵妃,贵妃就对他们与众不同。他不知道秦曜阳知否知道自己生母是谁,但,就凤青翎的医术,应该能发现驻颜霜有问题吧?
  也许,他们早就给她换了呢?
  “回皇上,贵妃体内的毒,已沉积了二十多年……”灰衣老者的话没有说完,言下之意却很清晰,沉积二十多年的毒,根本不可能这么快排出。
  “皇上,那些毒,若只摄入微量,或对身体没太大影响,可这种长年累月的沉积,毁的是娘娘身体的根本。”灰衣老者再说。
  这样的话,他在20多年前,就已经说过。
  当日的皇上,很满意,说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如今……果真人算不如天算。
  时光荏苒,人心会变。
  ……
  裴公公这一趟可谓跑得气喘吁吁。
  今日之前,他根本不知道贵妃用的驻颜霜有问题,更不知道秦皇很多年前,竟是怀了那样的心思。
  “皇上,奴才把东西拿来了。”裴公公双手把驻颜霜呈上。
  秦皇伸手,他的手指有不受控的颤抖。
  指尖还未触碰到驻颜霜的罐子,他很快收回手,“拿给他看看”,他的下巴微移,指向灰衣老者。
  裴公公再把驻颜霜捧到灰衣老者面前。
  “起来吧。”秦皇道。
  从秦皇第一次发火到现在,灰衣老者一直跪着。
  “谢皇上恩典。”灰衣老者依礼再磕头。
  秦皇立即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快看,是不是你配的那瓶。”
  灰衣老者不敢多说什么,一边站起一边已打开罐子。
  淡淡的香味。
  他的心里“咯噔”一下,这东西他配了20多年,对于这个味道,他熟得不能再熟。
  这一次,怕是皇上要失望了。
  秦皇不由紧张,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灰衣老者的动作。
  只见他用手指挖出一坨膏体,抹在自己手上,再走到窗边,仔细看了色泽,闻了味道,辨别了滋润程度……
  “怎么样?”秦皇问。
  灰衣老者摇头:“回皇上,这瓶驻颜霜确实草民配的。”
  秦皇只觉得脑海里“轰”的一下,声音中尽是怀疑:“你有没有看清楚?”
  灰衣老者苦笑:“皇上,草民配了几十年驻颜霜,怎会认错?这确实出自草民之手。”
  不……
  秦皇下意识不愿承认。
  可是,不承认又有什么用?这已是既定事实。
  下一瞬,只见秦皇一拍桌子,再又暴起:“混账,没用的东西!”
  灰衣老者和裴公公吓了一跳,“噗通”一声再次跪下。
  秦皇厌恶的看过跪在地上的人:“朕不是说你们!”
  他说的是凤青翎和秦曜阳!
  没用的东西,竟没发现驻颜霜有问题!这样的儿子和儿媳要来何用?!
  对了,还有荣王,更是没用的东西!
  亏佩兰养了他那么多年,一点用也没有!
  还有锦绣宫上上下下的宫人,没一个有用的。
  若阮佩兰真出了什么问题,他要这些人统统陪葬!
  秦皇的胸脯剧烈起伏,他一手撑在御案上,脑海里反反复复只有五个字:没用的东西!
  ……
  过了许久,灰衣老者见秦皇情绪似乎稳定了许多,这才斗胆进言:“皇上,贵妃娘娘怀孕的事情,还得早做打算……”
  秦皇抬头,眸中一丝茫然,他的脑子里一片浆糊。
  灰衣老者小心翼翼提醒:“娘娘腹中胎儿现在还小,若现在把他打掉,对娘娘的身体虽有影响,但不至于殒命,若等胎儿再大一点,怕是……”
  灰衣老者的话没说完,只听秦皇暴喝一声:“住口!”
  灰衣老者颤抖了一下,不再说话。
  作为驻颜霜的配置者,他有责任与义务把应该叮嘱的都叮嘱到位。
  “你下去吧,朕知道了。”秦皇烦躁的挥手。
  他饶了个圈,坐在御案后的椅子上。
  孩子不能要,他要怎么给佩兰说……
  给她一碗堕.胎.药?
  还是暗中下手,让她以为这是宫斗的结果?
  还有便是,什么时候动手……
  ……
  这一生,秦皇处理过很多事情。
  无论是当年千辛万苦爬上皇位,还是后来处理政事,从来杀伐果决。
  他从来没想过,忽然有一天,面对如此小一件事,他会如此犹豫不决……
  ……
  与此同时,锦绣宫。
  贵妃端坐在茶室,她正在烹茶。
  螺状的茶叶在沸水的冲泡下舒展开来,嫩绿的颜色,茶水是琥珀一般的色泽。
  茶香从指间溢出,萦绕在房间。
  茶水倒进杯子,她也不喝,只放在旁边。
  任由茶水变温,变凉。
  至始至终,她的眉头是舒展的,看不出半分愁绪。
  “娘娘,皇上叫裴公公拿走驻颜霜做什么?”馨嬷嬷疑惑。
  贵妃唇角划过一丝冷意:“还能做什么?检查下有没有调包,看看本宫有没有如他愿,身中剧毒。”
  “幸亏放在妆镜台面上那罐是之前用剩那罐。”馨嬷嬷万分庆幸。
  那日,凤青翎用一模一样的罐子装了一罐她用的面霜,馨嬷嬷原打算替换有毒的驻颜霜,贵妃没让她换,只把没毒的放进抽屉,有毒的继续放在台面上。
  “确实是幸亏。否则,一旦被发现,不光是本宫要倒霉,裕王和裕王妃也脱不了干系。”贵妃道。
  “可是……”馨嬷嬷脸上露出几分不解,“今日,皇上离开的时候,他有说叫娘娘不要用驻颜霜了。”
  “一时的恻隐之心罢了。”对于秦皇,贵妃比其他人看得更深,“养一条狗,养几十年都会有感情,何况是人。”
  “那个瞬间,他忽的不想本宫死了吧,或者,人老了,想要个小儿子,谁知道呢?”
  “那瓶驻颜霜没换过,或他想到他的孩子被他亲手杀死,他会有一点难过;可若驻颜霜被换过了,他心里就会产生巨大的不安,认为本宫跳出了他的掌控。”
  “本宫不会让他有这个机会!”
  贵妃一边说着,脸上已有了一丝恨意,天知道她明知那罐驻颜霜有毒,依旧往脸上抹时的心情。
  那是自杀。
  她强忍着眸中泪意,不让自己哭。
  ……
  “娘娘,阮夫人到了。”茶室外,宫人的声音响起。
  “请她进来。”贵妃声音微微扬起,随即目光落在馨嬷嬷身上,“馨儿,你去守在外面,任何人也不许进来。”
  馨嬷嬷出门,阮夫人进门。
  两人擦身而过,阮夫人已注意到房间里只有她和贵妃。
  这一趟,果然是有要事吩咐,否则,贵妃也不会叫心腹馨嬷嬷出去了。
  “臣妇叩见贵妃娘娘……”阮夫人走到贵妃旁边,正要跪下——
  “嫂子,你我时间不多,坐下说话。”贵妃开口,音色不光沉,而且过于慎重。
  阮夫人行至贵妃对面,缓缓坐下,心里有不祥预感。
  她与贵妃相识多年,当年,她还未嫁入阮家,她与贵妃就交好。
  在她的印象中,贵妃不光是个聪明的人,而且极沉得住气。
  她的目光从贵妃手中事物上掠过。
  “娘娘,听说您已怀孕,不宜饮茶。”阮夫人开口。
  “这茶是烹给嫂子喝的。”贵妃将一杯茶推到阮夫人面前,目光从左手边装着清水的杯子掠过,她微微笑了下,“本宫喝清水。”
  “多谢娘娘。”阮夫人道。
  她不再主动说话,只等贵妃说那重要的事。
  “只一件事。”贵妃取下右边耳朵上的一只猫儿眼耳环,递给阮夫人,“我想嫂子亲自去边关一趟,把这只耳环带给父亲和哥哥们,同时再带给他们一句话。”
  她起身,俯身在阮夫人耳边,用极小的声音道:“京城若有变,全力支持裕王,扶秦曜阳登基。”
  阮夫人脸色骤变,她猛然的转头,看着一脸郑重的贵妃。
  这样的表情,绝不会是儿戏。
  “你不是早猜到了吗?”贵妃声音依旧很小,依旧是耳语。
  她指的当日秦曜阳和凤青翎大婚,凤青翎从阮家出嫁,手上戴着她曾经说过,传给儿媳的手镯。
  阮夫人眸色复杂,有些事,猜到是一回事,确认又是另一回事。
  “你说京城有变是什么意思?是有人要宫变吗?”阮夫人好生紧张。
  贵妃摇头:“是我。我可能会死。”
  阮夫人瞪大眼睛,她不可置信的看着贵妃,很快,她道:“皇上那样宠你,就算他知道你曾经换了皇子,也绝不会让你死。更何况,你肚子里还有一个,听说已经封王了。”
  “这个会死,根本保不住。”贵妃眸中有晶莹,她努力忍着,“我亦会死。从20多年前起,皇上就给我下了毒,我会和这个孩子一起死。”
  “不过,”她笑了下,“我的死,一定会有价值。”
  “人死了能有什么价值?”阮夫人小声而焦急,“你有办法的!你有办法不死的!对不对?”
  “我……”贵妃笑,她看着阮夫人,“尽量不死。”
  笑意渐渐轻松,仿佛之前说的,全是玩笑。
  “替本宫把这件差事办了,本宫就不死,活着等你。”
  贵妃这话,阮夫人哪里会信,可是,她没有时间再劝,因为荣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