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吧,抽完这支,我好痛痛快快送你上路。”
蒙面人说这句的时候,表情显得很平静。仿佛,在他嘴里,“送你上路”是一件十分稀疏平常的事情。就像是送孩子上学,送老婆上班,送爸爸去老年活动中心那样平常。
越是平常的事情,越是蕴含着不可悔改的意味。
“这位大哥,你能不能……?”
狄医生虽然斗胆地开口,但终究还是没有把句子说完整。
对他来说,“不杀我”这三个字,实在太难以说出口。就像一个老实巴交的正经男子,被逼着对着一个路过的女孩,非要说出内心所遐想的污秽之词。那种感觉,是违背人性和经验的。
此刻,狄医生的手里正捏着那支烟。那是烟盒子里的最后一支红塔山香烟。奇怪的是,当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那支烟的时候,他的手却奇迹般的不再颤抖了。
长这么大,狄医生一直都没有真正学会抽烟。
长这么大,他一共也才买过三包香烟。
在以往的日子里,只要是抽烟的时刻,狄医生的手指总是在不停地颤抖着。然而,今天,当他面对眼前这个蒙面人,面对蒙面人对他说到那句话的时候,他却不再手指颤抖了。
他知道,有些事情,它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比如说爱情,比如说误会,比如说死亡。即便,他问蒙面人“能不能不杀我”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也十分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果然,蒙面人伸出一根长长的手指,然后在虚空中摇了摇。
“知道,为什么不能留你吗?”
蒙面人轻轻地用手,摸了摸锋利白亮的刀刃。
“请你赐教!”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之将死其言也狂。不知为何,狄医生一开口,竟然学着电视电影里大侠的样儿,来了句“请你赐教”。
狄医生这么一说,蒙面人眼睛豁然一亮,猛然间觉得眼前这个戴眼镜的清瘦法医,果然也有些几分意思。
“因为,你该死。”
蒙面人说着,便走了过去。他轻轻地用柴刀,刮了刮狄医生的手臂。刀锋犀利,直接顺着狄医生的手臂,从上面刮下来一大片浓密的汗毛。
“啊”
当柴刀落在狄医生手臂上的时候,刺骨的冰冷传遍他周身。然而,奇怪的是,狄医生竟然说了一句令蒙面人有些不解的话。
“恩,我的确该死,是我辜负了她。”
“没错,你的确该死。你碰见了我,你就该死。”蒙面人看了看狄医生,他并没有完全听懂狄医生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他只摇了摇头,继续道:“而且,你他妈还犯了一个大忌。”
“大忌?”
狄医生瞪大了眼睛,有些不解。他研究了一辈子死人和尸体,从来不相信世上除了死亡,还会有什么“大忌”。一个思想迷信的人,是不可以从事尸检工作的。这就好比,一个回民,是适不适合去卖猪肉的。
“没错。刚才,你他妈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削掉我独龙哥的一片指甲。”
“为,为什么……?”
狄医生顿时感到很无辜。娘的,难道削掉一片死人身上的指甲,就罪该问斩?这是哪朝哪代的法令?如果削掉一片死人的指甲,都要致死。那,真正杀害了他独龙哥的人,岂不是要被捆绑上一个原子弹,方能解他心头之恨。
不懂!狄医生完全不懂蒙面人的话。
再说了,那片指甲,要说的话,其实也不是独龙的呀。
没等狄医生再问,蒙面人冷冷一笑,又开口了:“实话告诉你吧,刚才,我出来的时候,我大哥就特意强调过,只要有人动了我独龙大哥的一个指甲,他就必须得死。”
“啊……这样啊。那我可以问您最后一个问题吗?”
“问。”
“那个叫你来抢尸体的大哥,究竟是谁呢?他是不是独龙最要好的朋友?”
“不好意思,你这其实是两个问题,而我只能回答你一个。”
“好,你的带头大哥,究竟是谁?”
“是……你……爸!”
杀手之所以是杀手。正是因为他们冷血;正是因为他们冷漠;正是因为他们不讲信用;正是因为他们出其不意,漠视规矩,不按常理出牌。
蒙面人,没有耐心回答狄医生那么多的问题。他不是来上课的,也不是来讲授《十万个为什么》的。他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两个:杀人,抢尸。
蒙面人没等狄医生再多说话,柴刀就直接劈落了下去。
“嗖”
黑刀如风。
柴刀落到狄医生的脖子上,几乎只有零点一秒。巨大黑色的柴刀,像闸刀一般,深深地嵌进了狄医生的骨肉里。
“啊……”
冷冻室里,传来一声闷闷的尖叫。然而,那个尖叫的,不是狄医生,却是持刀的蒙面人。
狄医生的确中刀了。但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狄医生也奋不顾身地,将早已藏在身后的那个镊子,深深地插进了蒙面人的肚子。
“操……”
蒙面人瞪圆了双眼,整张脸都憋得通红。
他万万没有想到,外表斯文的狄医生,竟然还会来这一招。
蒙面热一只手死死地握着柴刀,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拽住狄医生的手腕。他想尽力避免,让让狄医生手里那个该死的镊子,进入自己体内太深。
但是,那个几乎被斩断了一半脖子的狄医生,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手中那样一只长长的镊子,竟然戳穿了蒙面人的衣料,顺利地抵达了他的小腹。
“要死……就他妈的一起死……”
狄医生出来没有对另外一个人爆过粗口。这一次,他终于骂了一句标准的“国骂”。他的体内正在大出血,他一边说话一边嘴里正喷着血。
终于,狄医生也无力了。
他双手紧握的那个镊子,也在他“哐当”一声倒地的时候,被蒙面人拽了出来。与此同时,一条粉白色的东西,从蒙面人的小腹内被拖拽了出来。
“哈哈,哈哈……”
狄医生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此刻,他终于看不大清眼前的景象了。但是,他能感觉到,蒙面人那慌慌张张和手足无措的样子。就像一个端茶送水的服务员,不小心将手里的一盘炒粉打翻了。长长的粉条,撒得他一身都是。
所以,当狄医生望着那个蒙面人笑了。他感觉,蒙面人全身都被洒满了粉条。巨大的粉条从他肚子里流了出来。
狄医生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他仰面朝天,仿佛看见温暖的日光灯,慢慢地开始变圆,甚至圆得像一轮巨大的太阳。
终于,太阳越来越圆,越来越暖。
狄医生伸出手,企图试着去抚摸那一轮圆圆的太阳:
那是不一样的太阳。那是高三那年的太阳。那是狄医生奔跑着,手里握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去找“刘小丫”时才出现的太阳。
那个太阳,暖暖的,甜甜的,圆圆的,香香的;
那个太阳,就是他生命中的一切;
狄医生看见那个太阳。太阳也向他一寸寸的靠近。终于,他双手拥抱住了太阳。
拥抱了太阳之后,狄医生的阳气就全被吸走了。
狄医生在彻底断气之前,嘴唇还微微动了几下。他很想大声地,把那句压抑在心头许久的话,再说多一次——“小丫,请不要再怪我了。”
一阵凉风,从门缝吹来,狄医生抱着温暖而芬芳的太阳,无力地合上了眼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