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与吕将军在朝堂上这般咄咄逼人,莫非要效董贼之旧事?”光禄勋杨彪看到这朝会已发展到这种毫无意义的是非之争,不得不腆着脸出来打圆场。
这番话显然向着刘协多些,毫无疑问会遭到王允这一已占上风集团的攻讦。但杨彪毕竟是朝会上的老人,未待王允有所反应,又用一句话堵住众人的嘴道:“诸位皆是朝廷栋梁,陛下言之有理,才乃汉室生死存亡之秋也。事已至此,诸公以为该当如何?”
吕布是个沉不住气的家伙,懒得搭理这些文人名士话中绵里藏针的心思,直接叫嚣道:“还能怎么办?王公说的不错,对付这些凉州人,必须予以铲除不可。末将愿率麾下将士,斩下胡轸的首级以安定大局!”
“吕将军莫要意气用事,出兵平叛一事必然劳烦将军。然欲攘外者,必先安内,如今长安城民议汹汹,我等必先平定长安局势,如此双管齐下,方可奏效。”王允微微瞟了杨彪一眼,却也不得不先安抚住吕布。随后再用一诛心之言,直刺刘协:“陛下乃天下共主,此事还需陛下拿出态度不可。”
“王公有何见教?”刘协这时已缓过气来,对王允的尿性也十分熟悉。这老头儿说实话,在某一方面还是他刘协的导师,他无论做任何事儿,都会有一定混淆视听的铺垫,最后图穷匕见的时候,让人已乱了阵脚,只能最后乖乖投降。
这一次,显然也不会例外。
果然,王允随后的一句话,便说出了跟前番胡轸叛乱半分关系都没有的事来:“依老臣之见,陛下欲平长安城中谣言,安定民心,必要先诛杀那蔡邕蔡伯喈!”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就连自诩脑洞一向要比这时代人开得比较大的刘协,也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可想不到王允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淡淡又补充一句道:
“如今长安城中谣言四起,皆言凉州诸部要打着为董贼复仇的旗号血洗长安,陛下欲破此谣言,便要行雷霆手段,让长安百姓都知道,朝廷已彻底同董贼决裂,以壮士气!诛杀蔡邕一举,正是为了让长安百姓知晓朝廷的抉择!”
一番话说得云山雾罩,刘协真的很怀疑,王允这家伙是不是只生存在自己思维当中的蠢货?
先不说破灭谣言用不用这么极端,就说在长安百姓原本已人心惶惶的时候,他王允不想着竭力辟谣安抚,反而还要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来刺激那些百姓本就敏感的心,真不知道他究竟将长安百姓当做了什么?
不错,在儒家的观念中,朝廷社稷是代天行道的枢纽,是万民应当敬畏敬仰的存在。可从人的本性出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件事是管仲早就春秋时候便提过的,长安这些饱受董卓荼毒、战乱颠沛的百姓,凭什么要你王允一番异想天开就舍家殉难?难道仅仅因为你王允是名士,你为他们除去了董卓?
王子师同志,你未免太把自己当盘儿菜了吧?
不过,好在这件事已用不着刘协操心。就在王允洋洋自得提出这个建议时,廷尉温正不得不苦着一张脸站了出来,战战兢兢地说道:“王公,此事恐怕不能如愿。”
“为何?”
“昨夜逆贼刺杀陛下后,那些逆贼逼得狗急跳墙,昨夜时分,他们不知如何潜入了廷尉大牢,放了一把火。不少犯人和蔡伯喈都,都……”
“都怎么了?”
“都被一把火烧成了灰……”
温正这一番话落,王允脸上的表情十分奇怪,他先是勃然大怒意欲发作,可微微隐忍片刻之后,似乎又竭力恢复了平静,只是沉声说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蔡伯喈虽死不足惜,但终究也算一代硕儒,就此安葬了他吧……不过,你确认蔡伯喈已被烧死在了大牢当中?”
温正以为今日难逃最罢黜的灾难,却想不到司徒王允竟然这般轻轻饶过了他。虽然想不通这究竟到底为什么,但却不妨碍他赶紧回道:“微臣确信无疑,那场大火烧得很是猛烈,起火点正是蔡伯喈那间牢狱,他被烧得连骨灰都分辨不出。微臣派人收敛,只寻到了一块被烧裂的玉佩,乃蔡伯喈随身携带之物……”
刘协这一刻死死盯着王允的反应,哪怕是王允瞳仁当中的一丝转动都想印入脑海。
整个事件,刘协算是第二最熟知过程的人,按照冷寿光的说法,他吩咐那些宿卫,熟门熟路地潜入了廷尉绑架了蔡邕后,便想来个李代桃僵之计。
可想不到,就在他们刚把蔡邕运出廷尉的时候,一场大火突然蔓延起整个廷尉大牢。冷寿光急中生智,扯下蔡邕的随身玉佩丢入火中后,便带人极速逃离了现场。
这个事件冷寿光完成的极为侥幸,很显然,那场火就是王允派来的韩龙干的。要是冷寿光晚上一刻或早一刻,都可能与韩龙碰上。偏偏两拨儿人一前一后,彼此为对方做了好事儿。
由此,这个时候,刘协便十分在意这个认为自己已成功杀人灭口的王允。很显然,王允虽然刚棱自傲,但身为人最基本的羞耻之心还是有的。尤其是对待蔡邕这样严格说来还对他有恩的人,他终究做不到铁石心肠。
事实上,从心理学角度来讲,恰恰是他这样标榜高洁的人,在做了亏心事的时候,心境便愈加充满罪恶感。所以,刘协便清晰地看到了王允那平常彷如冻僵一般的老脸上,闪过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心虚和愧疚。
不过,很快王允就被崇高的信念掌控了理智,他对此未再做出任何评价,只是攸然回过头来望向刘协,铿锵不阿地说道:“陛下,想不到长安最近竟如此祸连不断。既如此,那老臣便觉得,陛下更应拿出诚意来,下一封罪己诏!以安抚长安百姓。此事与诛杀蔡邕一般,也乃老臣老成谋国之策。”
“罪己诏?”刘协的脸色蓦然冰冻起来,再看遍王允一番惺惺作态的表演后,刘协以为今日朝会上王允不过想用武力解决关外凉州诸部、同时确认蔡邕真的已经死去如此这般一箭双雕而已。可想不到,他之前所有的一番铺垫,竟然全在这最后的杀手锏当中!
罪己诏这个现象,刘协在前世认为那不过皇帝的政治作秀而已。但深入这个时代之后,他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人的本性,从来倾向于逃避或粉饰错误的,更不要说作为‘天之子’的皇帝,这个职位本身就注定了它必然要是光明正确伟大的代言,可罪己诏说明了什么,说明你这个皇帝就是不合格的!
历数中华五千年,有多少皇帝是心甘情愿写下罪己诏的?通常是在君臣错位、遭受天灾和政权危难之时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罪己诏一出,出现的最大后果,不是百姓们的感恩戴德,首当其冲的,反而是皇权的威严遭到冲击!
而王允在这个时候让刘协写下罪己诏,其用意十分明显且诛心。一来,他想通过罪己诏一事,告之天下,朝廷乃是他王允为首的这等名士在执政;
二来,就是要将刘协打入一个无能顽劣的天子行列,直到他王允玩儿不动的时候,他刘协才有可能出来顶班儿;
三来,用意便更加险恶,便是逼迫着刘协将天降雷殛、董卓作乱等事全揽在自己身上,彻底撇清与名士的瓜葛,如此洗白之后的士大夫,便将是天下苍生唯一值得信任感恩的对象!
这一瞬,刘协真心觉得,钟繇有句话说的太过正确:这些人,不是无能,而是太能了!竟然在汉室生死存亡的时候,仍旧念念不忘攀爬统治的最高峰,将他们很久没有触碰到的权力狠狠揽在怀中,不肯放弃!
又一次,刘协望着满朝双眼中仿佛闪过幽光的大臣,感受到了心冻在冰窖里的那种寒凉和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