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长安之后,入目之处尽是荒凉。与长安城当中的繁华相比,长安的郊外则完全是两个世界。刘协看得到,这里有着大片荒芜的籍田中长满了野草。途中更没有成片的村户亭里,走了大半天唯一看到的,就是一位暮归的老农负着双手佝偻着身子,手中牵一截绳头,慢吞吞地从远处田埂上走过。
  老农绳子后面拖着一条瘦骨嶙峋的老牛,看样子快要不行了。虽然老农脸上的皱纹如沟壑一般深刻,但仍旧值得刘协感到奇怪。毕竟,这个时代,有牛的农户,可比前世家里有宝马的富豪都稀罕。后来一打听,原来这牛也不是老农自己的,而是一位土堡豪强所有。就这样,堡中的壮年也不敢牵着牛上路,生怕因为这头牛而丢了命。
  至于老农,用他自己那满是怪异的关中口音话讲,自己当年骑着烈马也杀过不少人,早就活够岁数了,死了也不冤枉。刘协再一追问,才知道这老农原来不是汉人,而是被汉化的匈奴人。
  就这一个简单的印象,刘协对整个汉室的现状便有了一鳞半爪的推断。首先,大汉真的是被战乱祸害地不轻了,放眼可见的农田竟然连流民都不敢耕种。其次,豪强地主的兼并的确触目惊心,一个名不经传的豪强,竟然隐约控制着连人烟都不见的地方。最后,汉族和少数民族之间的矛盾,也不完全是尖锐对立的关系。至少最底层的百姓,因为生存的压力,已经不太计较什么汉夷之大防了。
  临分别的时候,老农甚至还好心提醒了刘协一句,让刘协不要贪快赶路,最好还是到驿站的地方停宿。虽然那里可能也是一片荒地,但有意思的是,因为之前有董魔王的赫赫凶名,那里还是让一些流匪盗徒不愿触霉头的。
  “老丈,我可是带了足足五百的壮丁,难道还不安全?”本来就要掉头的刘协闻老农这般提醒,不由又多了一句嘴。
  刘协这次出来,已经十分低调了。但因为徐晃的坚持,他还是带了五百虎贲。其中两百步兵,皆带黑甲,身佩利刃,但因为天气炎热的关系,只穿了一身布衣。另外两百是弩兵,背负劲弩,但也被布衣罩着。还有一百骑兵,乃是真正千挑万选、作风正派的西凉精骑。
  这样的武力,刘协认为对付一般流寇实在绰绰有余,他多一嘴的原因,是想印证老农看差眼了。
  谁知老农听到这话后,反而乐了:“就是因为你带了五百壮丁,而且还是真正的百战之士,所以才会召来大批的亡命之徒。不用在明眼人面前装了……你们若是一般十几人的朝廷使臣,那些流寇劫了钱财还能放过一命,但像你这样带着大批财宝的,嘿嘿……”
  刘协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卫队,老农说得不错,这次出行,他表面上化装为客商,但实际上还是打着朝廷使臣的旗号。其中还有一辆翠羽黄里的双辕马车,以及隐藏在车队中那些卤簿仪仗。至于财宝之物,更是带了不少,毕竟他要在马腾韩遂面前亮出天子的身份,而为了忽悠他们,一些必要的赏赐也是不可少的。
  “多谢老丈了。”刘协深深躬身,对这位老农行了一礼。现在,他对汉室的状况又多了一层印象:流寇横行。
  骑马回到车队当中,刘协的脸色很不好看,但徐晃显然已司空见惯,脸色没有丝毫变化。这并没有什么,但令刘协奇怪的是,荀攸竟然也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公达,此情此景,你可有话要对朕讲?”刘协心头很堵得慌,他开口向荀攸问话,并不想得到什么确切的答案,只是想找人聊聊天。
  而荀攸也看出了刘协的心思,随口敷衍一句道:“陛下心中早有计较,何必令微臣浪费这口舌?”
  “你?……”刘协顿时气得牙根儿痒痒,他自然知道其中缘故。荀攸他早就看到了汉室穷途末路的境地,也这因为如此,他才生出了另辟蹊径的心思。
  历史上,他在出狱之后,便想入民生相对安宁的益州当蜀郡太守,从而想以益州为基础,折腾出一个新世道来。只可惜道路不通,一直停驻在了荆州。最后被那个比他还小两岁的叔叔荀彧和曹老板一番书信,给招到了曹氏集团,开启了他天纵谋主的生涯。
  而如今,荀攸两番上书欲为蜀郡太守,都被王允直接否决。后来刘协在朝堂上与王允争斗,透露了自己在王允身边有暗线的底牌,使得王允怀疑到荀攸身上时,王允才批准了荀攸以安葬荀爽回颍川的请求,想借此打发荀攸。可想不到,荀攸刚准备动身,结果又接到了刘协入郿县的消息,并且还一针见血揭破了他这条瞒天过海的计策。
  这般小小一激之下,荀攸自然同意随行。不过,终究是刘协让他荀攸在王允那里背了黑锅,又扰了他的大计,荀攸心中有气,也在情理之中。
  “公达,你也不用这般记恨朕,你也清楚,这士大夫也是分新派和老派的,你明明属于新派的杰出代表,为何老想着跟王允那等食古不化的家伙搞在一块儿?你难道真的以为,王允能够匡定汉室?甚至,你认为王允真的是你想象当中那等正人君子?”为了不让荀攸这个大宝贝儿从眼皮子底下流失,刘协也顾不得什么天子颜面,直接当着荀攸的面开始挑拨离间起来。
  “你恐怕还不知道,你其实早该从廷尉大牢出来,而不必等到董卓身死吧?”刘协一边观察着荀攸的表情,一边阴阴笑着,从怀中掏出了一件事物。
  荀攸接过,展开一看,那是一封糙纸写就的密信。看清书信上的内容后,荀攸那平静如水的脸上果然闪过一丝微澜,但最终却没说什么。
  “这书信上的字迹,公达可曾感到熟悉?”
  “是王公的笔迹无疑。”荀攸沉默着说了一句,但随后转过头时,却突然对刘协一笑:“陛下莫要白费心机了,臣虽然不知道陛下从何得到了这封足以乱真的密信,但臣却可以保证,这绝不是原迹。”
  刘协心中顿时一颤,这封书信,自然是由蔡邕默念,蔡琰亲手执笔写就的。事实上,就是昨天刘协和伏寿欢快地将宣室殿砸得一通稀烂时,蔡琰正在书写的就是这封密信。刘协万万没想到,天才少女蔡琰非但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儿,竟然还会临摹他人的字迹。
  这封书信写成之后,刘协拿过王允其他的奏表,仔细核对后,都看不出一丝破绽。而荀攸看过之后,也认为这是王允的笔迹。刘协原本以为,凭着这封王允诬陷张温的书信,怎么也会让荀攸动容,却想不到,荀攸虽然承认这封书信的存在,却断定这封密信是伪造的。
  “公达,早在董卓诬杀张大人之后,你其实就可以从廷尉出来的,但正是因为这封密信,朕敢断定,你仍旧被关在廷尉的原因,是王允告之董卓你就是刺杀他的同党,所以董卓纵然在他认为的主谋已除之后、顶着满朝的压力,也没有放你出廷尉。”刘协被荀攸惊到,有些失了方寸,竟直接将心中之话说了出来。
  可谁知这句话刚落,荀攸脸上的微笑却愈加浓郁起来,并且,还是带着一丝满足的诡笑:“陛下莫要忘了,早就您来廷尉探视的时候,微臣便提醒过陛下,要小心王公。”
  刘协悚然一惊,这一瞬,他清晰想起了当初在廷尉,荀攸的确有过庄重而严肃的提醒。而如今再将那事联系起来……
  原来,荀攸早就知道这件事!
  “陛下,世间之事,本来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言,是非对错,只看评判的人是谁。为了大义,就算是割舍些人,割舍些利益,也是应该的。”
  荀攸最后定定望着刘协,语重心长地说了这番话,令刘协久久停驻在马上,一时都忘了催马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