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自己府中的。回想起朝会上那一幕,他先是猛然涌起一阵狂奋的怒火,可待那怒火消散之后,却是无尽的悲哀。
朝会之上,当他提出颁布诏书声讨朝廷逆臣的时候,刘协的眼神渐渐变得很奇怪,看向自己的眼神,竟然有种说不出的怜悯。王允不认为自己会看错,那种眼神,他之前也见过。记得,那是刘协曾经在朝廷上看向董卓时的特定眼神。
随后,董卓的命运,世人都已知晓。
所有人都认为,董卓的死是他王允的谋划功劳,但身为当事人的王允却不敢这样认为。尤其是那一道恰到时机交到自己手中的讨贼诏书,更让王允从来不敢小看那位高踞在御座上的少年天子。
也因此,当王允发现这位少年天子根本不是自己心中仁者君王后,他便用尽全身解数与这位天子抢夺朝廷统治的至高权。以便他可以用尽余生之力,让汉室回归到一片士人颌首欣慰的世界。
但残酷的现实,却狠狠给了王允一击。
由此,王允痛定思痛,才下了声讨关东逆臣的决心。他原以为,如此一来,自己怎么也算与这位初现雄才大略的少年帝皇站在了一条战线上。可万万没想到,换来的竟是那位天子那样诡异的眼神。
那一刻,王允心中陡然升起了怒火,他虽然自认为很克制地质问了天子为何对他的制文默然无语。但想不到,就在那个时候,前殿之上走来了一位漂亮得不像话的男子,尤其他身后的一袭锦袍,更让他看起来如同美玉一般的人物。
王允自然知道,这个少年,是汉伏波将军的后人,如今征西将军的嫡子,有着西凉之锦美名的马超。
王允第一眼就欣赏起来了这个马超,尤其当这位少年拜服在地向天子汇报萧关战报的时候,王允更是觉得苍天果然厚赏汉朝,竟然还给汉朝留下了这样一位丝毫不亚于吕布的少年将领。
毕竟,无论怎么说,马超父亲马腾的征西将军之位,也是他上表朝廷替马腾求来的。从这个关系来讲,马超与自己总有几分不用言语的香火情。那一瞬间,王允几乎觉得,这个少年,就是上苍送给自己的第二个吕布。
可是,当刘协将自己要声讨关东叛逆之事向那少年将领询问意见时,王允便对马超的粗鄙厌恶到了极点。
因为,那样一位看似出身贵勋世家的马超,竟然大言不惭地当着满朝文武叫喧道:“哪个没脑子的夯货出的这个主意?声讨关东群雄,出兵征讨?让谁去讨?我们马家军浴血奋战多日,早已为西陲之事脱不开身、疲惫不堪,哪里还有精力出兵关东?陛下英明神武,断然不会同意这封狗屁制文吧?”
未待刘协和王允出口,满朝文武当即便炸了锅。马超的一番话,几乎将士人的尊严踩在了脚底狠狠碾压!
在这些士人看来,武人就应为士人的理念出生入死,什么时候,武人都可以如此嚣张了?嗯……董卓那事不算,那毕竟是历史上的个例,永不可能成为常态。更何况,他马超什么身份,在朝廷封赏尚未下达之前,他只是一个白身!
白身,就是没有任何官职的平民!也就是说,他马超根本没有资格走入这前殿!
众人看在他是征西将军之子,又口衔西陲战报才都默认了他可以步入这高贵的殿堂。可他,竟然连佩剑都没有解下!
这是什么行为,莫非要弑君不成?!
然而,令满朝文武想不到的是,当他们用最擅长的口诛笔伐汹涌地扑向马超时。那个粗鄙的西凉武夫,竟蓦然在大殿之上,掣出了他腰间的利刃!
马超将身后的锦袍一抖,一股雪山般的冰寒透体而出。似乎帐中温度也立时下降了,满朝文武当即噤若寒蝉,谁都不知道马超要做什么。
直至马超走上十二阶玉台,站立在刘协一侧时,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骤然间,他手中的宝剑青光闪烁,无声地劈在在了刘协的御案之上。马超冷笑一声,左手一挥,那坚硬的御案‘哗’的一声大响,碎为两截摔在大殿之上!劈口处半截平滑如镜的切口闪着青森森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
这一举动,当即将所有人都吓傻了。就算当年董卓暴虐,也未曾敢如此嚣狂!
可是,随后马超的一番话,却又仿佛在这些士大夫挨了一剑的心上又击了一记闷锤:“超乃名将之后,自不如殿下饱读诗书诸公明事。但有一件事超却晓得,君为臣纲!”
马超冷厉地脸庞狠狠扫过殿下那些本应比他高傲的士大夫,厌恶地说道:“诏书颁不颁布,自由天子做主,尔等在此咄咄相迫,是要逼宫不成?!超虽不才,但天子乃马家圣君,有人若敢对天子无礼,休怪在下手中青锋无情!”
前殿中的大臣们这才从惊惧怀疑的噩梦中醒悟过来,他们终于意识到,马超这一番作态,根本不是他心中所想,而是授天子之意所为。其中的用意,自然再明显不过,就是为了报复他们前段时日,屡屡胁迫天子、阻碍天子之意下达。
而王允则比这些朝臣更加悲哀,这一幕,他何等熟悉。想当初,自己不就是因为手中有吕布及吕布手下的并州军,才能仗势压着天子不得不向自己屈服?而如今,这位马超,何尝不是天子手中的吕布?那马家军,又与并州军团何其相似?
这一瞬,王允才猛然明白,殿上那位少年天子,可不是任由什么祖制礼法束缚的软柿子。相反,他更是一个有仇就报、有怨就伸且只争朝夕的小孩。此番他一朝得志,就要用这样简单粗暴的手法,向朝堂宣布那个谁心中都知晓、却都还愿藏着掖着的事实。
那个事实就是,天子与这一班的守旧朝臣,早已离心离德。
这样的前兆,谁都清楚,接下来,刘协要做的,就是不服他大臣,不换思想就干脆换人!
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被换下去,因为,他们都还没有在新君留下什么好印象。于是,满朝大臣在想清这些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去指摘马超,反而参差不齐的伏地高呼:“汉室威武,陛下圣明!”
望着那随即一片片跪倒的大臣,王允最终不得不也拜倒在了地上。
看到这一幕的刘协,什么都没说,就这样施施然地退了朝,再一次将满朝文武晾在了一旁。
哦,不对,天子临走前,还是说了一句话的。
王允因为拜服在最前侧,模糊听到天子嘀咕了一句道:“剧本中可没有砍朕御案的桥段,回头跟马腾说一声,让他赔个更好的过来……”
这就是今日虎头蛇尾的朝会。王允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之前那张关于重建长安、安抚百姓,册封功臣的制文上,刘协按下了自己私印。
这表明,天子对于尚书台对于这些措施,还是认可的。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王允自然知道,朝会这时算是开完了。但在未央宫的宣室殿内,还会有一场会议。参加那场会议的,有钟繇、杨修、徐晃、皇甫坚寿、皇甫郦、甚至,还有那个荀攸荀公达,以及一位犹如得了癔症的光禄勋杨彪!
那些人,才是天子信任的汉臣。他们商议的,才是关乎汉室之后如何鼎力大局的要事。而自己要做的,就是等他们商议完拿出决策后,自己这尚书台再草拟出来、下达臣属而已!
这样的模式,王允实在太清楚不过了。因为,刘协如今内室密议,与光武帝当年弄出尚书台这一中枢机构,简直如出一辙!便是说,尚书台其实就是为了皇权压制三公外臣才设置的。
一想到这些,王允便知道自己已经被排除在了权力机构的中心,心底便不由涌起一阵说不出失落和疼痛。他自认为自己不是贪恋权力的权臣,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汉室天下。可为何这个时刻终于来临的时候,自己却止不住地如此落寞和不甘?
“义父,莫要忧神了,先饮了这盅参茶养养精神。”就在王允疲惫地跪坐在坐席上后,他恍然听到了如黄鹂啼翠的声响。
接着,那位被自己收入府中、美艳无双的义女,十分贴心地端上了一盅人参茶。看着貂蝉那关切却佯装明媚的笑,王允突然觉得,余生能有这样一位知心的义女,心也好像一下就暖了不少。
于是,他在貂蝉的注视下,缓缓地饮下了那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