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衣使者’本是武帝时的特使专名,有持节专杀之权,所到州郡,官员无不栗栗。在那个时代,他们就代表了皇家的无上权威与恐怖。光武中兴之后,此制渐废,逐渐被人遗忘。
也只有陈震这种士家子弟,还能从家族口耳相传的秘辛中得知汉室一鳞半爪的消息。可当一位自称是当今天子的使臣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陈震还是感觉如坠梦中,不敢置信。
端木正朔好似看出了陈震的怀疑,再度微微一笑,身上那种威凌的气质陡然不见,又恢复到他平日里悬壶济世的和善:“严格来说,我们也不是什么绣衣使者,毕竟陛下称呼我们为锦衣卫,且再也没有持节专杀大权。不过,我等出外便代表天子旨意,却是毋庸置疑的。”
见端木正朔转换了语气,陈震也明白端木正朔不想将气氛搞得如此剑拔弩张,便微微施了一礼,才整理思绪道:“端木先生潜身在下之侧半年久矣,今日却一语道破身份,不知意欲何为?”
“无他。”端木正朔又笑了笑:“只因听到先生于纪灵帐内大喝,言明自己仍为汉臣,在下便觉得,应与先生坦诚相见了。”
陈震眉目眨动了一番,对端木正朔之言已信了几分。
他断定此人不是袁术之人,陈震虽未面见过袁术,然睹事知人,从这次袁术谋划关东大战一事上,陈震便知袁术乃大手大脚,粗豪无谋之人。整个关东战场看似宏大紧凑,却缺少全盘规划,更没有绵里藏针的细致,以至于环环败落,画虎不成反类犬。
所以,袁术这种毫无耐心之人,是不可能让一名细作藏身自己身侧半年之久的。若是对自己有所怀疑,袁术会定然采用宁错杀不枉纵的粗暴手段。
另外,端木正朔也不可能是纪灵派来的。对于那位熟知兵法的将领,陈震知道纪灵的本事儿更多体现在战场上,而在这种刺探谍间这个层面,纪灵一向不以为意的。
思忖至此,陈震略微放下了心防,开口又道:“先生潜匿半年有余,今日终混入袁军之中,但有挽救我南阳百姓之计,震定然全力配合,以正己志。”
“无需如此,先生向汉之心,陛下早已知晓。袁术残暴不仁,以全族性命相胁,先生万不得已才委曲求全。只是,自出城那一日,恐怕先生已萌生逐袁之念了吧?”
陈震闻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出城那一日之事犹如近在昨日,一下又浮现在自己的眼前。
那一日,陈震整理行装后正欲奔赴纪灵大营,路过一处街道后,正好遇上几个四五岁的孩子正在道边乞讨,陈震善心之人,见这些乞儿个个面黄肌瘦,便想周济一番,恰好包裹中有一只卤鸡,于是便掰下两只鸡腿分给乞儿吃。
乞儿们饥饿至极纷纷抢食,陈震动了恻隐之心又把整只鸡都给了他们。哪知他们吃完之后仍不肯散去,紧紧跟在陈震马后。陈震就问他们为什么还不走,却不想听到了一个痛心至极的答案。
“恩人,能否将另外两只鸡腿给我们?我们已经很多天没吃过东西了……”
陈震当时还不理解乞儿们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随后想明白后,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原来,那些乞儿以为一只鸡跟战马一样有四条腿!
这个经历看似可笑,但其寓意却令人不寒而栗。四五岁的孩子都没见过一只鸡,足见袁术这两年已将南阳的百姓祸害成什么样子!
“袁术妻妾数百人,又是绮罗丽服,又是珍馐美味,士卒饥馑挨冻缺衣少食,麾下之地几乎人民相食。然袁术仍旧骄奢淫逸、穷兵黩武,为了他袁家嫡子的面子祸乱汉室苍生,此獠不除,天理不容!”
端木正朔感受到了陈震的义愤,事实上,他此时的脸上也再无笑容。这半年来,他目睹南阳凄惨之状,早已痛心疾首,闻听天子终于出兵关外,他那些日子激动地都没合过眼。
“端木先生!你既为汉室使臣,定有天子密令,我等以此敕令纪灵,令其归顺大汉可否?!”希望近在眼前,此时的陈震便如一溺水之人抓到一根稻草,激动之下紧紧扯住了端木正朔的衣襟。
“孝起,”端木正朔改变了对陈震的称呼,尽量轻轻地卸下陈震的手:“纪灵若想降,之前你一番断喝便可令其悔悟。若他不想降,我这一方令符,非但不会改变局势,更会令我等命丧黄泉……”
陈震的目光瞬间熄灭了下来,没有人明白希望陡然降临又突然落空的失重感,陈震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难道,我们真的毫无办法了吗?前些时日,陛下不是已智退吕布,若按行军进程,这些时日,也该到轩辕山与徐将军汇合了啊!”
“陛下,”端木正朔右手虚托,怕陈震受了接下来的刺激,痛苦地缓缓开口道:“陛下,并没有向轩辕山进发……”
“什么?!”陈震顿时如遭雷殛,如玉的脸上瞬间被绝望覆盖:“天子,天子他为何?……”
话音刚落,陈震的目光又突然闪动一下,随后整个人便如安装的弹簧的木俑,飞速地从端木正朔身侧弹开,一把将案几上所有的竹简笔筒之类的东西抹开,摊开那张行军地图仔细观量,愈发喜上眉梢,最后忍不住仰天大笑道:“陛下英明,果不愧是我大汉中兴之主啊!”
看到这一幕的端木正朔惊恐不已,以为陈震受不了刺激得了失心疯,正欲去掐陈震的人中,却被陈震一摆手打断:“先生,陛下神算,不来轩辕山便对了,对了啊!”
“孝起,孝起,你冷静,一定要冷静。”端木正朔猛然变手,自小从黑冰台那里学来的武艺瞬间制服陈震这文弱书生:“你放心,我乃名医华佗记名弟子,定然有办法救治于你。纵然我不行,还有陛下,当初陛下为王越输血偷命,我就在身侧观瞧,陛下定然不会……”
陈震这时喜极又气极,挣扎了几下仍摆脱不了端木正朔的禁锢,竟百般无奈下一口咬在了端木正朔的虎口上。得脱之后的他来不及向端木正朔致歉,反而一把将端木正朔拉到地图旁,压抑着极度的喜悦说道:“我知道陛下大军去哪里了!”
“哪里?”端木正朔奉刘协之命潜入陈震府中,自知陈震非寻常士家子弟,当即询道。
“这里!”陈震骈指一点,食指正落宛城之上:“陛下用兵如神,此刻纪灵大军倾出,正与徐将军对恃于轩辕山。汉室大军纵然与徐将军汇合,也只可将纪灵逼退,纪灵仍可率残兵凭宛城之固死守。可若是陛下绕过轩辕山,兵锋直抵宛城之下,宛城旦夕可破。届时纪灵进退失据,必然被陛下与徐将军围而歼之,此正乃‘围魏救赵’之计!”
端木正朔被陈震这一番指点,顿时恍如拨云见日,深为佩服:“先生神目如电,果不愧陛下看重之人。”
“非也。”窥破天机的陈震这时正沉浸在热烈的思维谋划当中,他来回地在帐内踱步,想所有能想到的事情都与这场大战联系,终于当一个人的名字浮现在他的脑际时,陈震陡然又是一喜,拍案叫道:“我知道陛下为何要让你潜伏在我身侧了!”
“为何?”端木正朔摇了摇头,他可知道自己的任务,那是在轩辕山不可守时,拼尽全力也要将徐荣和杨修这两人带回长安。
“端木先生混迹南阳半年有余,可曾听闻一人腹有鳞甲?”陈震暗暗笑起,研起墨台便欲书写。
“腹有鳞甲?”端木正朔猛然惊觉,因为他记得,天子好像也说过有这么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