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可能的。呼厨泉向来宠爱豹儿,豹儿一身的骑术就是学自他的叔叔……”於夫罗面色灰败,嘴上虽然如此强撑说着,但眼中那点点黯淡的焦虑以及眉角不停的轻颤,证明这些话连他自己都劝服不了。
所以,换来刘协的一声冷笑,也是於夫罗咎由自取。
“单于勿要自欺欺人,朕的断言究竟做不做得准,单于心中早有定数。只不过当局者迷,又有血亲羁绊,单于一时不愿面对这样的现实罢了。”略微宽慰了一下於夫罗之后,刘协就像一个可恶的情感操纵者,在於夫罗每次情绪即将有所放松之时,便猛然扯动於夫罗那一根最脆弱的神经,令其痛不欲生。
“单于久居汉地,早就应该听说过汉人有一句俗语叫做:长痛,不如短痛。”刘协踱步回到坐席,平淡地就似叙述今夜的星空多么黯淡一般:“派人行刺汉室天子,此事已让你欲盖弥彰的匈奴内部矛盾冲突到达了极点。假如单于还欲自欺欺人下去,朕也可以宽宏大量一次,放任此事绝不追究。”
“不,事情还没到那个时刻。”相对于刘协的淡定,匍匐在地上的於夫罗却如一只丧家之犬,他双眼无神地扫视着大帐,喃喃自语道:“呼厨泉毕竟还认我这个单于,只要今夜我亲自寻他阐述清楚其中利害,他定然会向陛下负荆请罪的。”
刘协闻言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略微偏了偏头,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失魂落魄的於夫罗。
或许,就在那一刻,这位草原枭雄察觉到了刘协的目光。那样的怜悯也激起了他身为匈奴单于的尊严,他大脑急速开动,将刘协所说的话仔细回想了一遍,最后才怅然若失地苦笑了一番:“让陛下见笑了,呼厨泉既然都敢派人刺杀陛下,想必我若入他大帐,只怕是兔子主动走入了狼窝……”
“羊入虎口。”刘协纠正於夫罗:“我们汉人喜欢这样形容。不过,你的比喻也非常恰当。”
看着自己面前这个十几岁孩子就这样淡淡坐着,淡淡地说着成语,就在他距离经历生死一线不足三个时辰的晚上……突然之间,於夫罗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某一方面,与这个少年比起来,实在有着天渊之别。
这个少年就像个十足的政治机器,完全没有个人的情感。只是无情而冷漠地权衡着利弊,从而找出最有利、最恰当的道路。然后,再将利益最大化——即便,这仅仅是他在帮助一个无足轻重的外族单于。
“看来单于还是没有下定决心。”静默了足有半柱香时间的刘协,终于再度开口,眼中不由流露出一丝失望:“既然如此,那朕便再多说一句。即便呼厨泉没有染指匈奴单于宝座的野心,只是想让匈奴人恢复到当初纵马天下时的辉煌荣光。但单于是否想过,呼厨泉不想当那单于,难道他的手下,他的亲信还有那些已经表明投靠他的小氏族,会同意他那样做吗?!”
这一句话直如利剑刺入於夫罗的胸口,成为了压垮这位伤重、痛苦不堪狼王身上的最后一颗稻草——亲汉和排汉是匈奴人必须要做的一个抉择,呼厨泉与刘豹明显选了两条不同的道路,并且彼此挡在了自己对方面前。即便呼厨泉不想竞争单于之位,那在情势所逼之下也不得不要争上一争。
否则,谁愿意跟着一个名不正、言不顺,只是一个匈奴左贤王的家伙流浪在汉地当土匪?
呼厨泉只有抢过匈奴单于这个名头,凭借着这个被匈奴人认为被昆仑神赐福的身份,才能将自己的理念贯彻下去,给予那些依附他身边的人以希望。
一念至此,於夫罗终于明白刘协之前的预言那般断然。毕竟,说到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汉人可要比自己这些只会骑马游猎的匈奴人强上百倍。更不要说,这位少年天子,曾经也有过一位‘天子’的哥哥……
“英明睿智的天子,您的话就如草原上的清风,吹去了微臣心头的迷雾,令微臣如碧空一般明亮。”於夫罗用着匈奴特有的语调赞颂着刘协,这一刻,他甚至已有将刘协奉为神明的倾向:“微臣心中已有决断了,只是不知陛下究竟有何妙计,能令我们这支苦难的匈奴部落顺利渡过这一劫难?”
“勇敢果断的匈奴单于,你以后就会知道,今日做出的抉择,将是你以后夸耀的资本。”学着於夫罗的语式,刘协的双眉终于再一次弯弯,眼睛也得意地微微眯了起来:“朕的办法之前已经说过了,你接受袁术这次的收买,然后……不过,在此之前,你还需要配合朕演一场戏。这戏一定要精彩、刻骨,场面最好也宏大些。”
於夫罗静静听着刘协讲述,越听越心惊,苍白的面色不失随着刘协的语气而变幻扭曲。最后终于当刘协说完之后,於夫罗才深吸了一口气,苍白的脸色蓦然涨红起来,向刘协暴喝道:“陛下,这个要求也未免太过分了吧?!”
……
之后发生的事,就是所有人都亲眼目睹匈奴单于被汉室天子折辱。汉室天子回长安后,一纸诏令痛斥匈奴狼子野心,而匈奴部落不胜羞辱亦负气出走,在呼厨泉的引荐下,加入了袁术这支大军。
于是,也便有了今日这一局面。
然而,今日再回想起那大帐中的种种,於夫罗蓦然又有了更深一层的感悟。看着面前眉目还显稚嫩的刘豹,他突然心有所感,又补充交代了一句:“还有,豹儿,你要牢记,永不要与汉室天子为敌。有他在朝一日,我匈奴无论有多强盛,都不可杵逆他的心思!”
“父亲,你今日为何这般奇怪,究竟发生了什么?”刘豹听着於夫罗越发古怪的话语,刘豹的心中也越来不安。可就在他准备刨根问底的时候,战场上忽然传出一声极为响亮的吼叫,所有人的注意力不由为之吸引过去。
於夫罗和刘豹同时回头,只见战场上人头汹汹,匈奴游骑已顺利提起了马速,开进了最前线的阵地。为首的前锋,甚至立刻就要同曹操的虎豹骑短兵相接了——这支突然杀出的凶悍骑兵,以及激动而罕见的骑兵对决场面,顿时令袁术大军兵士忍不住血脉喷张起来,齐齐发出一声呼喊。
可随后的场面,却令所有人惊掉了下巴,只见一轮飞蝗般的箭雨落下,并没有射死几名虎豹骑,反倒是那些拼命逃回来的袁术败军,统统惨嚎着被射倒在呼厨泉军前。
“雄狼的子孙们,突进!从这些废物的身体踏过去!”呼厨泉脸色阴沉,褐色的瞳孔里闪动着怒火,大吼道,“就让这些懦弱的汉人们看看,我们草原上的勇士,是如何正面对待敌人的!”
呼厨泉的呼声刚落,周围的战士们发出了咆哮,宛如千万只狼一起嗥叫!伴随着这难以言喻的吼声,他们宛如旋风一样席卷过河岸和丘陵,杀至曹操军的阵头。
“哈哈哈,杀得好啊!”袁术在大纛下看得真切,见呼厨泉射杀了那些败退的兵士后,非但不怪罪呼厨泉,反而好像解恨了一般高叫道:“军令不从者,便是此等下场!”
而这一瞬,於夫罗望着呼厨泉那如同匈奴单于一般激励麾下的气概,灰蒙蒙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阴霾,但随即便消失不见,转而被一抹悲伤和愧疚所替代。
二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步、五十步……
排着疏松队形的匈奴人逐渐密集,无数箭支自黑压压的阵势中又飞了起来。这一次,他们再没有射杀逃兵,而是全部朝着虎豹骑的阵型当中射去。当前的曹操面对匈奴的飞箭,一时也毫无办法,只能挥舞着手中的长槊死死抵挡着迎头飞来的箭支。
可曹操毕竟冲得太猛了,一身盔甲虽然与普通虎豹骑无异,但仍旧召来了更多的箭支。就在一支箭簇在曹操挥舞大槊的缝隙钻过他手臂时,他忽然看到一只黑茸茸的大手,一把抓住了距离他眼睛只有两寸的箭支。
而救他那人如此一松懈,顿时被两支箭簇插入臂膀之上。但那人却只是轻哼了一声,随即折断两支箭杆,就如同被蚊子叮咬了一下般。曹操躲过这轮箭雨之后,蓦然回首看到救下了他一命的这名壮汉,不由吸了一口凉气:“真乃古之恶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