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荔宫的大宴,最终圆满落幕。满座大臣,非但饱了口腹之欲,更是超爽体验了一把身为汉臣的优越和尊荣。
这一席上,他们看到曾经还要誓与汉室不死不休的仇敌,不得不俯首称臣献上传国玉玺。而自己的陛下,略施小计便不但惠而不费笼络住了孙策,更还将送玉玺的使臣一并收入囊中。
这一席上,他们看到自己的天子,以着未来江山执掌者的无上风姿,高傲、轻蔑、有力地将乱世逆臣的挑衅碾在了脚底。那一刻,陛下的一句话,瞬间将气焰嚣张的逆臣打回原形,更直抒胸臆斥责四世三公的袁绍为‘贱人’,当真霸气到了极点。
甚至,那一刻,他们特别享受,使臣许攸那张可恶锥子脸上,那种面红耳赤却又不敢回声的恼怒。还有,最后陛下潇洒一挥手,令执金吾侍卫将许攸驱赶出堂时,他那灰溜溜的狼狈。
只可惜,所有人都不知道,就在许攸被赶出扶荔宫的半个时辰后。未央宫天禄阁一间小小密室中,悠悠燃起了一烛星火。许攸那双如老鼠一般的眼中,正对着那盏烛火晦明晦暗,仿佛想从这火光中,看出未来不可捉摸的风云。
“陛下,您当真好气魄,适才一顿臭骂,连老夫都忍不住要拍手称快。”当耳边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时,许攸放弃了对那盏烛火的凝视,转头将目光投向了门前的昏暗。
阴影当中,那身影看起来有些疲惫,右手还捂着自己的脑袋,便走便回道:“场面上的事儿,不过逢场作戏而已。你家主公如此,朕亦然如此。”找到一个位置倒了一杯热茶饮下后,刘协看起来才恢复了一点精神,但两条如墨般眉,却锁住了一片浓重的忧色:“说说吧,袁绍此番意欲何为?”
“不过先声夺人尔。”与刘协态度截然不同,许攸一提起袁绍此番所为,细长的眼睛都似乎灵动了不少,让他整张脸看起来更加眉飞色舞起来:
“界桥一战后,公孙瓒遭逢重创,而袁军却因此声势大振。微臣回至邺城后,更惊异发现吕布已然投入袁绍帐下,西击黑山余孽,颇有战功。如此,河北一带,已无人可遏制袁绍,值此良机,他袁绍欲前则前、欲止则止,志得意满,哪能还甘心在脖颈处勒着一根绳索?”
刘协闻言默然无语,这些东西其实根本用不着许攸点破。毕竟,袁绍狼子野心,已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刘协却又不得听许攸啰嗦,因为两人之间的协议十分薄弱,没有这些虚以委蛇的客套,两人便不可能打开天窗说亮话。
更何况,许攸这番话也不全是废话,还是有那么一点含金量的。
“如子远之见,朕该如之奈何?”刘协将右手抚在脖颈间,唇边露出一丝冷笑:“袁术咄咄逼人,难道真以为自己在数年之见便扫灭公孙瓒?白马义从骁勇善战,朕若再旗帜鲜明支持公孙瓒,他袁绍当真以为河北之地唾手可得?”
“非是袁绍小觑公孙瓒,实是陛下太小觑袁绍了。”许攸听到刘协此话,愈加眉飞色舞,失声笑道:“袁本初可不比袁公路,庶子出身之人,总是比嫡子要多一些心酸和谋略的。袁绍有此雄心,若非已然有三成把握,又怎能令自己无端受辱?”
“何出此言?”刘协把头悠悠转向许攸,这时候,他已然从许攸眼中看出了一些东西。那是一种精明的商人,在抓住了顾客不得不买自己商品时的得意,
“界桥一战后,公孙瓒虽势力遭逢重创,然幽燕广袤之地,仍可供公孙瓒驰骋。公孙瓒只需休养生息,不出几年又可卷土重来。只是,他永远不知道,就在他不得不积蓄势力之时,邺城之内,已然有一个专门针对他的惊天阴谋,已然开始酝酿、发酵……袁本初这笔生意,已然稳赚不赔了。”
刘协眉毛一挑。这人果然和历史风评一样,是个商贾性格,无论什么事情,在许攸这里都能转变为囤货居奇的道具。对此,刘协又是放心,又是担心。放心的是,只要开出一个令他满意的价格,他会做任何事;担心的是,到底是多么高昂的价格,才会让这个人满意。
“一千金。”刘协伸出自己的一支手指,直言不讳道出了他要收买这个消息。
但许攸却连眼皮都不眨一下,这个价格对他来说,实在珍宝贱卖了。
刘协摆了摆手,脸色更加疲惫起来,又多加了一根手指:“两千金,再多的话,朕也拿不出来。”
许攸听后,扭头便走。
刘协气得豁然起身,真恨不得下令让隐藏在天禄阁外的铁鹰剑士一剑结果了许攸。不过,他也知道,许攸这种人,是绝非不会把性命放在眼中的。故此,他沉思片刻,只能妥协道:“留步,朕可以出到三千金。不过,却需要你往甄城哪里走一趟。”
许攸闻言果然顿步,但听到甄城这个地名后,眼光不由一亮:“陛下果然好手段,此等机密,虽算不上惊天动地,但足可改换河北局势。老夫想,曹阿瞒定然也同陛下一般有兴趣,近来年,他屯田牧民,想必也攒下了不少家底。”
“废话少说!”刘协有些恼怒,催促着许攸赶紧将底牌泄露出来。
许攸却不急不恼,摸了摸他锥子般的下巴,只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刘虞。”
这两个字一入刘协的耳中,却如一阵春雷滚滚响过,将刘协的大脑彻底荼毒了一遍。好半晌,刘协都怔立不动,只是双眼茫然,最后眼中终于恢复了一丝光亮后,才喃喃自语道:“竟是如此?朕竟能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许攸一见刘协这等反应,脸色有些惶急起来:“怎么,难道陛下已然知晓田丰、沮授此计?”
“知道的不多,”刘协愤懑地起身,有些焦虑地在原地踱了两步,但看到许攸一副手上珍宝被人鉴定为赝品的惶恐后,又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回了一句:“但也不少。袁本初欲立伪帝不成,便想一石二鸟,挑起刘太傅与公孙瓒之间嫌隙,嫁祸于公孙瓒。如此,公孙瓒背上这弑杀恩公上官之恶名,足以惹得幽州遍地狼烟。届时,不需袁绍一兵一卒,公孙瓒之患则冰消瓦解。田丰、沮授,果然不愧河北魁首!”
刘协这时已完全想起来了,公孙瓒界桥一战后,并非从此一蹶不振。事实上,他真正的失策,就是杀了声望著于天下又是皇亲国戚的刘虞,由此名声大损。加之公孙瓒又虐待士人,致使刘虞旧部和士人纷纷起兵报仇,拉拢少数民族并联络袁绍共同进攻,从此公孙瓒便步入覆灭的深渊。
只是,刘协万万没有想到,公孙瓒杀刘虞一事背后,竟也有袁绍的影子。他原以为,此事不过一历史巧合。但现在看来,在这个诡谲的乱世中,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巧合的。
“诛杀刘虞,嫁祸公孙瓒?”许攸听闻刘协此言,面上的表情却比刘协更加复杂。刘协心中忽感不妙,果然,随后许攸不由抚掌大笑道:“陛下大才,胜田丰、沮授十倍。这二人不过想着离间刘虞与公孙瓒,借乌丸、鲜卑异族侵扰幽州。可想不到陛下此计却釜底抽薪,尽致公孙瓒于死地!那两千金,老夫分文不取,只为赞陛下如此妙计!”
这一番话落,刘协更加大惊失色。他不敢置信地望着洋洋得意的许攸,完全想不到自己的穿越竟还加速了刘虞的死亡。这种穿越怪圈所带来的逻辑混乱,令他满脑子浆糊:究竟,是自己穿越到了这段历史,还只是这段历史选择了自己?
这一瞬,刘协呆呆地望着天禄阁中即将燃烧殆尽的烛火,甚至,连许攸什么时候离去都不清楚。他唯一能够记得的,便是那盏烛火,在寒冷的凛风猛然一阵吹过后,只扑闪挣扎了一瞬便熄灭了。
于是,整个世界都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