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冷酷的狼牙箭,成为了整个冀城上下所有人的焦点。城下之人,顺着箭支的轨迹,看清了射箭之人。而城上之人,则直接跳过这一步,双目喷火地盯着那手持檀弓的曼妙身影。
不错,这箭的主人,虽然穿着一身铁甲,可那窈窕的身姿和柳月一般的容貌却出卖了她的性别。只是,这一瞬,她的身姿和容貌半分没有引起城墙上将士们怜香惜玉之情,反而收获了无数双欲将她撕成碎片的仇视。
当下有眼尖之人,看出这女子身份后,登时满脸不敢置信,将目光投向了赵昂身上。而赵昂此时脸上震惊比之众人更甚一倍,因为城头上那英姿飒爽的女将,正是他未过门的妻子王异——天知道她这个女子是如何从城中跑到城楼上来的!
“异儿!你在做什么?!那可是汉朝的忠良之士,你怎么能够?……”赵昂飞快跑至王异身旁,想在众人尚未动怒前将她拖下城楼。然而,令赵昂不敢置信的是,王异听到自己呼喊之后,那如寒霜一般的脸上瞥过一丝痛惜后,又一次搭弓,一支狼牙箭又如离弦之风,狠狠射入了另一位历城败军的脖颈当中。
这一次,王异的举动丝毫不亚于火上浇油。城墙上所有兵士的纷纷躁动起来,若不是还有崔烈这位州牧大人尚未发一言,以及这女子乃陇西望族王氏之女,他们恐怕早已乱刃将此心狠手辣的女子砍成了肉泥。
“王异!”赵昂此时真正动怒了,王异此举,不亚于当着整个冀城兵士的面掴了他一巴掌。但他毕竟心中爱慕王异已久,痛恨交织之下,他还是打定主意,想将王异拖下城楼救下她一命再说。
可王异望着焦怒跑来的赵昂,却丝毫没半分惧色。相反,待赵昂欲动手揪扯她时,她反而挺身立目怒斥道:“赵伟章,还有你们这些将士,究竟还是不是男人?!”
此言一出,登时不啻一道惊雷震入蓄势待发的火山岩浆当中。所有城墙上的兵士再也忍受不了一介女子当着他们的面屠杀他们袍泽后,反过来更理直气壮地侮辱自己。一时间,群情激奋,有些兵士顾忌羌人攻城还能谨守岗位,而一些距离王异不远的将士,已然怒发冲冠擎刀而来。
“王异,你疯了?!”赵昂一巴掌扇在了王异脸上,看到那些双目赤红的兵士赶将过来,他又想急忙带王异脱离在凶险之地。
要知道,战场之上,人有时便不再是人。纵然赵昂身为羌道令,可他却知,在众怒之下,他也不能保证自己还能呵斥得住那些义愤填膺的兵士。
然而,面对赵昂的好意,王异却以利刃加身,阻止了赵昂的进逼。同时,她又对着那些赶来的兵士高声斥呼道:“怎么?你们现在有胆了,敢杀大汉一介女子了?!只可惜,我王异死在你们这些有头无脑之人手中,实在冤枉至极!”
“贼女,你杀我们兄弟,何冤之有?”第一个赶到王异面前的汉军兵士,身躯足足比王异大了一圈儿,浑身正散发着惊人的杀气。若不是他还想得知王异究竟想说什么,恐怕早已一刀将王异剁成了两截儿。
“你们也是大汉将士,也拿天子的赏钱,也是父精母血所养!也是穿着一身人皮站着走路!可城下的他们呢,难道就不是大汉之士?换做是你,为了冀城的百姓,情愿将贼军引入自军射程、又不让他们有足够的距离加速冲锋,只求与这等杂碎同归于尽。可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平日最信任的袍泽,连自己最后这一点点请求都做不到,你又作何感想?!”
“可,可……”壮汉面对身躯娇小、但思想见识却比他广博无比的王异,在她这番话字字血、声声泪的质问下,竟一下面红耳赤、无言以对,悲愤一瞬后才怒叫一声:“可老子就是不能杀自己的兄弟!”
“害死他们的,是韩遂那条老狗,是这些造反的羌胡!不是你们!”那兵士暴怒,可王异怒气似乎比他还盛,猛然一把拖住那壮汉的臂膀。那壮汉只需轻轻一下便可挣脱,可不知为何却被王异轻而易举牵动着拖到城墙边:“你仔细看看,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你告诉我,你的这些兄弟,想让你做什么?!”
壮汉脸色挣扎,目光赤红,可他却骗不了自己。这一刻,他已然看见,那些羌胡正仗着历城败军们手无寸铁,开始一刀刀屠杀他们。其中一位气怒冲天的历城败军,更是扯着嗓子大骂道:“动手啊!你们这些爷们儿,怎么连个女人都不如?!”
“啊!!!”壮汉蓦然如被激怒的山熊,他猛然一挥手,王异登时被他推飞。可就在赵昂准备跳出来与这壮汉厮杀保护王异时,那壮汉却有一把推开了他身侧握着摧山弩的汉军,转动望山瞄准之后,狠狠一扳弩机!
巨大的摧山弩箭支犹如一条铁矛,强劲暴烈地穿入城下乱军当中,适才那位喊叫的兵士顿时被摧山弩洞穿。在巨大的惯性下,摧山弩还带着他的尸体狠狠攒入两名羌胡人的身体,最后才狠狠钉入黄沙之中。
“放箭啊!你们这些家伙,难道真还不如一个娘们儿?!”壮汉猛地擦落眼角的热泪,哽咽咆哮着向其他兵士嘶吼道。
“不错,听我将令,给历城勇士们一个光荣壮烈的落幕!”年迈的崔烈这时再也忍不住,同样推开一名手指颤抖、迟迟不愿扳动弩机的兵士,猛然射出了那本无情却更深情的一箭!
“放箭!不能让自家兄弟死得没一点价值!”在王异怒喝、州牧大人亲自动手的刺激下,冀城上的兵士终于知晓他们该干什么。一个个泪眼朦胧扳动弩机,最后眼睁睁看着城下成为一片插满巨大弩箭的死域。
“兄弟,走好!”崔烈这位名士,这位年近六旬的州牧大人,竟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份,替冀城上下所有兵士喊出了他们的心声。随后,他望向城下那片独特的葬地,猛然向那块神圣之地敬了一个汉军独有的新礼。
一时间,冀城上兵士齐齐动容,猛然高吼一声:“兄弟,走好!”随后,他们也都挺身立正,右手齐眉,向这些光荣战死的袍泽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直至此时,狼狈不堪逃出城上摧山弩射程的阎行和寥寥无几的羌胡兵士,才跑入了自军阵中。阎行自当初郿县败与马超之后,性情愈发无常,此番遭此大辱,周身杀机已然抑制不住,身后如墨一般漆黑的战袍竟猛地鼓动起来:“主公,请予末将一万精兵,末将必然踏破冀城!”
然而,一副死样活气呆相的韩遂,面对这位凉州第一悍将的杀气,那眯缝的小眼睛里只闪过一丝不满后,阎行的气焰就便如遭逢寒霜的热火,忽然被尽数冰封浇灭下去。他略有惶恐地策马向后退了一步,似乎不愿与韩遂对视。
韩遂这才好以整暇的眺望了一番残破却带有一抹悲壮色彩的冀城城墙,那细小的眼神中瞳仁缓缓转动着,犹如一条正在打量着眼前猎物的蛇。终于,待他的瞳仁回到眼眶正中时,却又露出了一丝带着憨厚的笑。
“收兵,回营。”韩遂如是说,也如是做,他调转马头,就像牵着一头老牛归家的老农。
“主公!”这一决定,不仅令阎行气焰再起,更令他身旁八部将惊诧不已。那些羌胡首领接到这个命令,更是对韩遂投来疑惑轻蔑的复杂目光。
“你们这些凉州人,只会牧马,不知垂钓。”韩遂这次话多了一些,却说得很是云山雾罩:“冀城不过一香饵,不见大鱼上钩,只钓上一条仅够塞牙缝的小鱼儿,又有何乐趣?”
阎行等人懊恼地摇了摇头,他们不懂韩遂到底在说什么,但无论韩遂怎么讲,都掩盖不了这场攻城战虎头蛇尾的事实,以及,这支大军人心动摇的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