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未央宫,前殿。
“今日朝会,也没什么大事儿。”刘协浑然一副唠叨家常的语气,大袖一摆,上嘴唇和下嘴唇就那么微微一碰,说出了他自认为一点都不大的事儿:“朕最近在皇宫中呆得腻烦了,想着天下分崩、鲸鲵未灭,正乃汉室奋发之秋。今关西已平,汉室府库也有结余,关中百姓踊跃报国……”
“陛下不可啊!”蔡邕这老小子不愧是最了解刘协心思动态的,通过自己的女儿的汇报以及这些时日朝廷的动态,他隐隐然已经感觉到:陛下又想御驾亲征了!
打仗这种事,在士大夫的眼中,向来是不亚于洪水猛兽的可怕事项。这些读书读傻了的士大夫们深受儒家名教思想的熏陶,他们总认为治理安抚天下首要的是‘在德不在兵’以及施行‘上安国家,下抚黎民’的仁政。
所谓“在德不在兵”,便是士大夫认为,只要政治清明,举贤任能,则奸凶自息,国家自安;而兵者,凶事也,不得已而用之,穷兵黩武,必至覆灭。以德政治天下,就可以实现‘上安国家,下抚黎民’的政治理想。
但这些观点在刘协眼中,就苍白浅薄到荒诞可笑的地步了。他虽不崇敬什么‘人性本恶’这类思想,但也绝不会学佛祖割肉饲鹰来感化那些已然自立的诸侯。甚至,从刘协的观点来看,士大夫这种仁政思想,反而是在祸害那些诸侯自立下的百姓们。
不错,如今关中国一地确实比各地要富庶、政治清明一些,也有不少避难的百姓陆续不断迁入关中。但整个天下统一,难道要等着百姓都涌入关中一地才算完成?
谁不知道在封建社会,人口是最大、最宝贵的财富,你不趁着自己拳头大、胳膊粗的时候放倒敌人、解救渴望安定的百姓。反而要眼睁睁看着这些淳善的百姓冒着生命危险流亡到你的治下——这是怎样无能、懦弱且心理扭曲的人才能做出的事儿?
这种思想,西周的时候可以用,春秋的时候也可以,甚至战国时也正确。毕竟,那个时候国家地域小、小邦遍地。你不打人家,靠着自己的仁政来使小邦心悦诚服,是仁慈、是君子作风。但到秦朝大一统、尤其汉代四百年稳固后,百姓已知自己为汉人,你却还用这种过时且排外的思想来对待自家人,就相当愚蠢可耻了。
不过,刘协懒得同这些猪队友们争辩,因为几番努力失望后,他已然知道这些士大夫差不多真是读书读傻的蠢货。抱着上古先秦的教条,就以为得到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金科玉律。一个个就跟茅厕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
对付这些恶心的石头,刘协已然有了自己一套独特的办法。他才不会用自己的脚去踢,而是想着如何将这些石头彻底扔进茅厕里,让他们自己恶心自己。能开窍儿的、刘协仍旧留着慢慢用,不开窍儿的,就永远呆在粪坑里自我沉沦吧——他刘协只是穿越者,可不是上帝耶和华,没义务拯救这些迷途的羔羊。
由此,刘协很是散漫地用一把小金刀搓着自己的指甲,耐着性子听完了耳边那些什么‘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更何况陛下乃万金之躯’、什么‘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什么‘兵者,不祥也,非生死存亡之秋不可动用也’这类毫无新意且琐碎的话,才忽然一下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想殿下群情激奋的大臣们开口道:“完了吗?就没有人能说出有新意点的吗?”
这句话登时就让殿下的群臣们炸毛儿了,一个个仰着头仿如被激怒的斗鸡,准备进入下一轮批判大会。可想不到刘协仍旧面无表情,大袖一摆,及时而果断地将这些的怒气堵回。朝臣们早知刘协手段,一时间当真静愕无声,面面相觑地等着刘协的下文。
不得不说,刘协还是很满意这个效果的,于是也就趁势追击、装作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道:“诸位公卿,难道在你们眼中,朕真的只是那种穷兵黩武、不恤众生的暴君吗?”
‘可不是嘛……’满朝大臣的脸色顿时如吃了只苍蝇般难看,心中都暗暗想着,这位主儿若还不算‘暴君’,那非要成商纣、夏桀、秦二世那般才算吗?
可惜,问题是以前那些暴君都昏聩不已,这位主儿却聪慧非凡,对付自己的臣子手段更是层出不穷。故此,士大夫们心中虽然都这样想,但却没有一个敢说出口的。
这样的沉默也让刘协脸黑了一瞬,看来自我感觉还是有点良好啊。不过,这些细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结果!
“诸位爱卿,你们以为朕真心乐意挑动刀兵,弃自己生死于不顾?战场凶险,轻者刀剑无眼,动辄万劫不复。朕年初刚刚大婚,皇后又贤淑端庄,朕非圣人,又焉能不挂怀这温柔之乡?”刘协低垂着头,一句话仿佛声声血、字字泪,痛心无比:“蝼蚁尚且偷生啊!诸位扪心自问,朕在诸位心中,难道真是那等不知好坏、脑残寻死之人?!”
“这?……”这真让满堂士大夫哑口无言了,非但如此,他们反而都疑惑起来:既然您不是这种脑残货,为何还要御驾亲征?难道,是嫌后宫只有一个皇后,借此想让我等上言劝您再册立几个妃子?
“这都是为了先帝啊!”刘协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大腿,挤出几滴鳄鱼的眼泪,捶着御案抹着鼻涕道:“《孝经》有言,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朕身为人子,若面对先帝生前遗憾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在朝堂高坐,而不引兵扫灭叛逆,又如何敢当孝子,有何脸面行天子之道,统御万邦?”
一席话落,整个朝堂的士大夫又一次震惊了。这次,他们不震惊刘协能背出《孝经》,因为他们虽否认刘协很多地方,但对刘协的聪颖灵慧向来是心服首肯的。
他们这次震惊的,是刘协搬出圣人之言,用孝道来对付他们的仁道,实在让他们有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憋屈儿感——谁特么再饱读经书,能跳出来指责刘协说‘行孝治天下’这话不对?
没有人!
于是,满朝士大夫又一次垂头丧气起来。
不过,有趣的是,这一次,没人再如当初那样气愤不甘,反而隐隐然都有一种‘就知道会这样’的挫败感——不错,输着输着,这些人也都习惯了。刚才跳出来的指摘,也就是保持朝堂传统、走走流程嘛……
但终究也有些聪明的家伙,从一次次的失败中寻到了教训。当然,可不是什么改弦易张同意刘协实务主义的长进,而是在对付刘协这种诡辩当中,开始学以致用。
于是,聪明又不甘心的蔡邕又站了出来,犹如士大夫一个新时代的进步丰碑:“陛下以孝治天下,自无不可。然苍天有道、各有天命,为臣者,自当上报天子、下安百姓,君王但有思虑,臣当效命而行。陛下既想出潼关、入北地剿灭白波余孽,自有臣子奉命效力,何须陛下御驾亲征?此亦与孝道不悖也。”
满堂士大夫听蔡邕这般断章取义竟绝妙得将刘协的论点给驳了回去,当下心中大振,纷纷仰头期待着刘协的服软。可想不到,刘协虽然先是一愣,接着嘴角却露出一抹谜一般的微笑,好似感觉事情越来越好玩儿了般轻轻开口道:“蔡博士既有如此觉悟,朕又岂能辜负蔡博士一片忠心,好啊,朕便拜蔡博士为左中郎将,统帅羽林新军替朕出征如何?”
‘呼啦’一下,原本暗暗聚向蔡邕身旁、准备随时为蔡邕助威的士大夫们,一下就远离蔡邕三步之外。
而蔡邕一张脸也瞬间变得惨白,心里更直将刘协骂了个狗血淋头!可表面上,却还不得不腆着脸、谄笑着结巴说道:“陛,陛下,臣年老体衰、更不知兵……虎贲中郎将徐将军勇猛沉稳,敢于任命,臣举荐徐将军出征。”
但徐晃却只是眼皮一抬,很嚣张地回了一句:“不行哇,昨夜末将没有睡好,可没精神去打什么仗。”
“你!”蔡邕气得当即就想跳脚,扫目四望,看到一向脾气好的徐荣,又开口道:“镇军司马徐荣,乃国之柱石,精统报国,徐将军引兵亦可旗开得胜,剿灭妖逆。”
徐荣很可怜地望了一眼蔡邕:我们这些人,可都是天子的心腹好不好?天子不吐口,你让我们出头儿,这怎么可能?蔡伯喈,你真是黔驴技穷,病急乱投医啊……
“陛下,末将今日身体不适,恐难当大任。”徐荣毕竟好脾气,可没徐晃那样噎人。
蔡邕这时哪能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再回头看了看那些离自己一丈之外的士大夫们,不免一阵阵心寒。骑虎难下间,他终于做了一件最令自己不耻的事儿:“陛,陛下,臣刚才,刚才给您开玩笑呢……”
“哦……”刘协重重拉了一个长音,只把蔡邕的脸羞红得藏入领子里后,才小手一摆:“既然诸位爱卿全票通过,那朕便准备出征事宜了,散朝散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