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凉酒冷,最是酒宴落寞时。
站在这场酒宴的中央,董昭毫无疑问看起来像最可怜的东道主:客未尽兴,主亦未欢畅,反倒是最后的反客为主,令他成了滑稽的小丑。
“董昭,枉你自作聪明,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陛下明察秋毫,善谋有断,时至此时,你还不速速俯首?”司马防不愧是当初的京兆尹,知晓这时候该他上场了。
毫无疑问,刚才天子与董昭一番唇枪舌战甚为精彩。但曲终人散时,总需要有人谢幕。他此刻出言,正是要充当那谢幕之人,虽有拾刘协牙惠的嫌疑,但厚颜无耻毕竟是官场的第一要诀,他司马防早已炉火纯青。
可就当司马防认为一切已尘埃落定时,董昭那僵硬的脸却猛然如碎石崩裂般狂笑起来。这种笑,绝不是虚张声势的假笑,而是真正被人击败后那排遣痛苦的苦笑。可由于这种苦笑的同时又看着司马防,便令他苦笑中忍不住夹杂着狂放不羁的戏谑起来:“哈哈……司马防,你好生有趣……你想当这最终谢幕之人?孰不知,好戏才刚刚开场而已!”
司马防被董昭笑得不明所以,正欲动怒,却不料董昭猛然俯身对着刘协深深一拜:“臣董昭愿归降陛下,自此之后,牵马执蹬,在所不辞!”
刘协仍旧把玩着手中那酒樽,目光晦涩地看向董昭:若没有董昭刚才那放肆的狂笑,他真以为自己已是这场酒宴中的最大胜者。但眼下看来,董昭这般胸有成竹地向自己臣服,可不是穷途末路的归顺,反而真的有恃无恐啊!
于是,刘协只能淡淡说道:“若朕不答应你的归降呢?”
“那陛下便与臣一同葬身在这河内,自此,汉室擎天之柱崩塌,山河动摇,天下纷争不休,皆陛下之罪也!”
“哼,好大的口气!”刘协愤然将手中的酒樽扔到地上,与刚才他摔在地上的酒樽恰好落在了一处。但毕竟刚才是摔,而现在只是一扔,这其中的差别便令人可堪捉摸了。虽然,他最后还是气势十足地说了一句:“朕岂是那种受人要挟之人?!”
“陛下,您最好还是受一次要挟为好……”
这一句话陡然传入整个大厅,登时令大厅之人面色皆变:董昭微微自矜了起来,刘协与貂蝉则在佯装轻松下暗自戒备,而司马防和司马朗一听这声音,皆不可思议地望向了后堂。
待这人飘然而出时,司马防与司马朗已异口同声惊诧道:“懿儿,你这是?……”
司马懿笑嘻嘻地走到正厅,与董昭一同跪倒在刘协面前,开口道:“草民司马懿,见过天子。”
不知为何,看到司马懿出现,刘协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嘴角一抽,说了句:“你还是回去吧,咱俩最好没见过。”
这一完全没有君王风度的话一出口,顿时让在场众人傻了眼。而司马懿看向刘协的眼睛却似乎更亮了,他抬起头,笑着说道:“如此一来,陛下是宽恕了草民错杀锦衣卫之事喽?”
“你说什么?!”司马防和司马朗一听此话,当真不啻五雷轰顶。尤其司马防,这时终于明白董昭为何刚才笑自己,急怒之下,又想责罚司马懿,又顾忌刘协在场,只能扑倒在地请罪道:“草民教子无方,叛乱汉室,当真该…该,”
“该什么?”刘协面色更苦,心中同样有股怒火在熊熊燃烧。可面对眼前只比他大两岁的司马懿,却只能生生咽下了这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罪该万死?已经不足赎你司马一家之罪了,按照朕新修的《汉律》,你司马家已该抄家灭门了。”
“可陛下并不准备这般做,是吧?”司马懿毫无惧色,反而觉得刘协愈加有趣起来:“如此看来,陛下非但不会治司马家之罪,反而会重用我司马一族……”说到这里,司马懿眼珠子微微一转,忽然变得有些垂头丧气起来:“只是,唯独草民我,恐怕要被陛下记挂在心,想方设法作弄了。”
“你还怕朕作弄你?”刘协此时真恨自己将酒樽扔早了,否则他一定会砸在司马懿那张脸上:“你跟董昭两人,莫要再装腔作势了,还有什么底牌赶紧亮出来吧。朕知道,时间恐怕不多了……”
刘协认栽了,从司马懿一露面,他便知道自己输定了。他承认,自己穿越过来,再加上本来不低的智商,在这个时代里的确折腾得风生水起。可面前这人,毕竟是篡了一个王朝的牛人。史书上对诸葛亮到底是否那般神机妙算争论不休,但对于司马懿,没有人敢说他不聪明、不阴险、不奸诈、不隐忍的。
更不要说,这完全就是一场敌暗我明的战斗。
司马懿早就识破了潜藏在司马家的锦衣卫,刘协纵然叮嘱那锦衣卫当心司马懿,但那锦衣卫不知司马懿之能,又怎能明白刘协那番交代中的殷切?他半年内能看到的,不过是司马懿故意让他看到的而已。
所以,可以说,刘协是被司马懿阴了。河内这个地方,又是司马懿的主场,刘协以明算暗,没多少胜算的。
好在,刘协穿越到这个时空,也没有什么秀智商的想法。他看着眼前这个将乱世纷争当一场智力游戏的司马懿,只希望赶紧将今日之事完结:“来河内之前,朕几乎将所有之事都谋算在胸。眼下倒是真的不知,究竟还有何事能令山河变色,天下动乱不休的。”
“自然是有的。”司马懿起身,信步走着,他用手指虚空点着什么,就好像在他眼前有着一副广袤的大汉堪舆图一般:“陛下谋定天下之才,令草民叹为观止,幽州、冀州、关中乃至关西皆在陛下算定当中。对于河内一郡,陛下更是动用了潜伏半年之久的锦衣卫,可见其志在必得之心。然陛下终究百密一疏,忽略了一处。”
“哪一处?”
“不是哪一处,确切来说,应该是哪一支。”
“白波?”刘协摇了摇头,这支势力他同杨阜谈过。以白波贼如今的势力,断然是没有胆子来招惹汉室的。但想到白波之后,他忽然面色一变,明白了司马懿所指的那支势力:“黑山军!”
“不错!”司马懿兴奋地一拍手,似乎终于找到了与他默契之人:“陛下大军至前,黑山仍旧同袁绍势如水火,然陛下也知,黑山军对于袁绍来言,不过癣疥之疾。为御汉室大军,袁绍是不介意借用这样一支本身就是贼寇这天然替罪羊的。”
“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刘协沉凝地点了点头,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疏忽了。
“据董先生得来的线报,黑山军被袁绍重金诱惑,已然分化成两派。其中一派,以张燕、杨凤二人为首,仍尊壶寿为并州牧,不欲与汉室为敌;而另一派,则以白绕、于毒、张白骑、孙轻、郭大贤……反正似乎除了张燕和杨凤之外,黑山贼都已炸了窝。毕竟,袁绍许诺,得陛下首级者,可赏千金,赐千户侯!”
刘协砸了砸嘴,想了想说道:“其实,袁绍还可以再提一些赏格的。朕觉得,朕的脑袋,怎么也值万金吧?”
“陛下,您乃天子,自不会将那万金放在眼中。但你却需知道,这一千金,可是那些黑山贼们能够想象出的极限了。为了这些金子,他们可是什么事儿都可以干得出来的。”
“包括不死不休地攻打河内城?”刘协很快就反应出来了,不得不说,他与司马懿当真是同一智商线上的人。
“不,”司马懿这时却笑了起来,笑得十分诡魅,就如同刘协经常那样笑一般:“他们用不着攻打河内城。毕竟,张杨将军还是袁绍的附庸,他身边,又岂能没有一些人跟袁绍勾勾搭搭?更何况,这些人当中,有的本身就是黑山贼……”
说完这句,司马懿学着刘协当初在河内下的那样,做出了一个抹喉的动作。
于是,刘协脑袋一缩,忽然便感觉脖子冷飕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