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枪还未触及到自己长矛的时候,张郃不相信赵云可以阻止得了自己。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一矛迅捷霸道,已有种山崩地裂般的威力。而赵云那一刺并不快,也并不是威猛十足。
然而,就当枪矛相交的一颤间,张郃便知道自己错了。赵云那一枪看似朴实无华,却将所有的内在都融了进去,长枪被长矛荡开之后,非但没有偏斜,反而诡异地如灵蛇般颤动起来,继续一往无前地取向自己的咽喉。而自己的长矛却因为被赵云荡动,完全偏离了方向,且全力已开,再无回首的可能。
这样的一枪,将所有杀气隐于一片柔美之中,没有一丝多余的力量外泄,只在柔美里突现锋芒,立取敌将性命。张郃心核一骇,但凭借着武人的条件反射,他还是果断地弃了长矛,挥手想将赵云的长枪拨开。
可手臂血肉之躯又怎么可能与赵云的银枪相抗,长枪仍旧一往无前,张郃的手臂却已然一片鲜血淋漓。也幸好,在被这片疼痛刺激下,张郃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他猛然扭转身子,接着,便觉右肋下一条坚硬而冰凉的东西划了过去,火辣辣的感觉,鲜血涌出。
张郃疼得脸色惨白,反手抽出腰刀砍死一名前来袭杀的白马义从。而接着,他便看到赵云白皙的脸庞上闪过一丝怒气,第二枪再度如灵蛇般刺来。张郃心惊胆战,再无战意,奋力调转马头便逃。幸好,此时他身后的骑兵也蜂拥赶了上来,才避免了被赵云一枪钉死的结局。
“撤,速速后撤,各军且战且退!”惊惧不已的张郃发出了这样的命令,这一刻,他才知道,赵云绝非依赖吕布保护的婴儿。相反,他似乎更像最坚实的后盾,支持着吕布可以恣意冲锋。
不过,战场最不是感慨的地方。张郃死里逃生后,忽然发现,自己的命令竟然导致了十分严重的后果!
若是这支部队换成袁军精锐,张郃‘且战且退’的要求还可能得到贯彻。然而,疼痛之下,他忘了这完全就是一支全凭着一股血勇之气……不,全靠着一百斤黄金唤起的自大之气,才一哄而上的贼军。
贼与军最大的区别,根本不表现在冲锋杀敌上,而完全在撤退。
缠战当中,精锐的兵士都可以服从上官的指挥,有条不紊地边战边退,以保证整支大军可以安然退却或阻止第二轮进攻。可贼兵却不同,一旦退却,他们马上会让身体服从惊恐的情绪,完全不管不顾地撒腿就跑,有多远跑多远,最好能跑到让自己感受到安全的老巢里……
于是,整个大溃败就如一道被解开的鲁班锁,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只在瞬间便爆发出来。前方的兵士听到撤退的命令,丢掉兵器转身就逃。后方的兵士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看到自己人逃命,惊嚎一嗓子也扔了兵器就跑。以至于,山丘上本来无事的黑山将领,反而被自军冲得惨不忍睹,只能被巨大的浪潮裹挟,也加入了“撤退”的队列当中。
仍再与大戟士奋力拼杀的并州狼骑中,一名眼尖的骑士突然大叫起来:“退了,黑山贼竟然退了!”
众人于酣战中急抬头看时,果然看到漫山遍野的黑山军如无头的苍蝇,四散慌乱而逃。
“哼!羊终究是羊,最算聚在了一起,也还是羊!”吕布傲然扬戟,难掩兴奋睥睨之色,向张辽道:“文远,传令,随我追杀敌军!”
“主公!”满身是血的张辽没有应命,而是奋力举着酸麻颤抖的手臂抱拳屈首向吕布说道:“将士们已经战不动了!”
“放肆!”吕布猛然挥戟,刚俦的劲风立时扫到了张辽的脸面。可就在挥戟的这一瞬,吕布回头却望到,一名并州狼骑无声地从战马上跌落下来。接着,陆续有人跌倒或战马嘶鸣。
这些人,不是受伤战死的,而是力竭而亡。在奋战中,他们可以完全透支自己的精力和体力,战至最后一刻。可一旦心力松懈下来,他们必然会被后续涌来的疲累淹没,成为一具尸体。
也直到此时,吕布才忽然发现,自己握着方天画戟有些颤动,开始感觉大戟异常沉重起来。
若是之前的吕布,他断然不会因为这点小状况而放弃自己踏马扬名的机会。可与赵云那支汉军相处久了之后,他看到刘虞爱惜兵士如子、看到赵云对待兵士如兄,看到洛霖尽心为兵士医治。他忽然有所觉悟,张灿说的不错,视将士如工具,将士们也只会将自己看做一台杀戮的机器。
想到此,吕布那如刀锋的眉头渐渐柔和起来,他收起大戟,略微有些不自然地说道:“既,既如此,众将士可愿随我一同入河内,尽情痛饮饱食?!”
吕布没有下令休息,一来此地凶险,二来将士们身心俱疲,若是一下松懈下来,恐怕登时会有一半人就会累得走不动路。而下令让他们追随自己至近在眼前的河内城,并许诺出美酒肉食,才能给他们新的动力,支撑着他们活下去。
有时候,人活着,就是为了一个念头儿,一口气。
从边塞戍卒一步步艰辛爬上来的吕布,最清楚这点。
于是,这一支千里跋涉而来的军队,再一次踩踏着血骨累累的土地,走上了征途。不同的是,之前他们没有希望,这一次,却满怀着希望走向他们自认为美好的终点。
同一时刻,浑身是血,只被几名亲兵骑士保卫着的张郃,终于追上了远处最大的一伙黑山贼寇。令他怒不可遏的是,自己的亲卫扯破喉咙呼喊了十几声让他们停下,这些人回头非但没停,反而跑得更快了几分。
终于当亲卫联络到了混杂在这伙人中的黑山将领后,这三四千人才怒气冲冲地反身冲来,将可怜无比的张郃围困在阵心。首领张雷公不仅嗓门大,脾气更大,当即抽出大刀便朝张郃冲了过来:“狗娘养的崽子,竟还有脸追来!咱们六万大军都被你一人祸害完了,老子要你血债血偿!”
张郃痛不可当,此刻闻这黑山贼首领无能不说,还要怪罪自己。当即气得差点吐血,面对张雷公挥来的一刀,他双目尽赤,纵马上前,左手腰刀如电,荡开张雷公大刀后,一刀背便将张雷公拍在了马下,虎喝道:“闹够了没有?还不嫌丢人败兴吗?!”
张郃原以为自己这句话足以让这些人清醒了,可想不到这些人见自己败了张雷公后,非但不止步,反而更加躁乱起来:“他竟然杀了雷公,替张将军报仇啊!”
张郃登时喉中一甜,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有这样一般的猪队友,自己何愁不被气死啊!
“够了,我们还没有输!”张郃从来没有感受到这种五味杂陈的痛苦,他愤怒、他气忿,他想杀人又想忍不住大哭。可身为被主公全权委任的大将,他只能压住这些悲愤的情绪,口齿不清地呼道:“河内城那里,我们还有军队,可以里应外合将他们一网打尽!”
“你放屁!”于毒大叫着:“河内那里正被天子大军攻打,哪里还有什么大军?”
“我说有就有!”张郃已经懒得同这些蠢驴解释了,开口道:“我只想问你们,还想不想要那百斤黄金,百户侯了?!”
众黑山将领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白绕这个家伙吐了口唾沫道:“富贵险中求,不拼一把,哪能富贵荣华?”事实上,下一句话他没有说,完整的话应该是:反正也不是我们去拼,让那些穷哈哈的手下去拼不就好了?
张郃自然看出了这些人的小心思,但已无心计较了。他挥手让一名亲卫走来。这亲卫始终未上战场,撤退时也始终死死跟着张郃。因为,他没有兵刃,却带了一个装着信鸽的笼子和整套的笔墨纸砚。
张郃左手端着右手,忍痛努力写完一张纸条,塞入信鸽腿上的信筒后,猛然将信鸽扔上了天空。
信鸽在空中盘旋了片刻,辨别方向后,才朝着河内的上空振翅飞去。只留给张郃这些人一片虚无的剪影后,最后化作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张郃目载着期望,随后看向那些黑山将领,忍不住又化作了失望,只有气无力说道:“收拢溃军,我们少时也去河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