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达,还是你叔父说的对啊。颍川四战之地,天下一旦有变,必受兵冲。想不到,他的话这么快就应验了……”坐入庄中后,荀衢看着荀攸,不由就说起了颍川的往事。
他口中荀攸的叔父,就是曹操手下的第一谋士荀彧。虽然年纪比荀攸还小六岁,但智慧绝伦,识穷天下。年少时,南阳何颙见到荀彧便很吃惊的说:“这是王佐之才也。”董卓之乱时,他要求外调,被封为亢父县令,但是他却弃官回家,对家中父老说:“颍川,四战之地也,天下有变,常为兵冲,宜亟去之,不可久留。”不过家中人大部分都心怀故土,不肯轻易搬家,只有荀彧带着自己那一支宗族去了冀州。
荀衢感念的,就是荀彧走后不久,朝廷与董卓的斗争已经快到图穷匕见的阶段时,朱儁在中牟起兵反董,董卓遣李傕、郭汜二人大破朱儁,一路烧杀抢掠至颍川,并将当时的颍川令车裂之事。若不是后来董卓突然身死,那些穷凶极恶的西凉铁骑,指不定就会让整个颍川沦为死域。
荀攸闻言亦然感伤不已,但却知道自己不能顺着荀衢的这个话题说下去,便捋了捋长须转移了话题道:“叔父,侄儿此番归来,不只是为护送六叔祖灵柩归乡。还有一事,期望叔父可以恩准。”
“你如今贵为朝廷安远将军,权深威重,处变有术,何事竟还要征求我的意见?”荀衢果然闻言忘记了追悼痛苦往事,眼中露出了一丝慈爱的目光。
“叔父说的哪里话,侄儿就是成了三公太尉,有事也还得请教叔父。更何况,此事还真需要叔父做主。”荀攸这种人一般不拍马屁,但随即一记施展出来,那都是妙到毫颠、不着痕迹。荀衢被这么一记高明而又温情的马屁奉上,眼中那慈爱登时更闪亮了几分。
见荀衢这等反应,荀攸更加胸有成竹,从怀中掏出了一叠长安纸递给了荀衢。荀衢接过之后,发现这竟是被人批注过的一篇表文。初一品读,荀衢就看出来了,这是他族弟荀悦写的一篇《申鉴》。
《申鉴》当中,荀悦对当下的谶讳符瑞之说予以讥刺,对现实政治的评论也都切中时弊。荀衢读过后赞叹不已,但随后也就忘记了。毕竟,荀悦为人性情沉着好静,与世无争,特别爱好著书立说。这篇《申鉴》也只是他遍看天下荼毒,才忍不住写就的随笔。想不到,今天荀攸竟然又将这篇文章拿了出来,还都写了批注。
不过,看到最后那一句批注后,荀衢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公达,你这样夸耀你叔父,让天下人知道了,恐怕会以为我们荀家人就喜欢相互吹捧啊……”
荀攸这时很有魅力地笑了起来,开口道:“叔父,侄儿何时说过,这些批注乃是侄儿所为?”
荀衢何等聪明之人?看到荀攸这个表情,哪能还联想不到其他。当即那手都开始有些发颤,不敢相信地向荀攸问道:“公达,你是说,这批注乃是…乃是?……”
荀衢‘乃是’了半天,也没有将嘴边的那个人称呼说了出来。但荀攸就在此时,不发一言却微微点了点头,待荀衢眼中那欣悦的光芒尽情绽放后,才开口道:“就是陛下尽读了叔父之论,那最后的评语,也是陛下所写。叔父您不知道,陛下对其中谶讳符瑞之说最为认同。关中大旱,太尉马公要引咎归辞时,陛下便引用了上面言论,把马公感动得涕泪横流。”
这一番话落,荀衢不由又看了一眼那评语。上面‘其论政体,无贾谊之经制而近于醇,无刘向之愤激而长于讽’这一句话,就如同灵丹妙药一般,立时让荀衢那看着沧桑悲愁的脸,变得有活力年轻了起来。
要知道,贾谊和刘向可都是千秋留名的政论家、经学家,而刘协说荀悦比贾谊和刘向还要牛。这样的夸赞,先不管是否公允,就说天子对荀悦的赏识之情,由此便可见一斑了。
可惜,刚高兴没多长时间,荀衢又有些失落起来,叹息说道:“公达,你也知你仲豫叔父的性情,他喜好沉静,不愿卷入那仕途纷争。要是陛下想辟征他为官,恐怕难于登天啊……更何况,如今关中不是下诏要科举取士?让你叔父去参加那科举,恐怕更是不可能。”
“叔父,此事无关科举。陛下有言,科举一途,不过是想让天下英才自现,又岂能舍本逐末?所以,辟征一制仍旧沿用。”荀攸不疾不徐,语如清风扫平荀衢的顾虑:“更何况,陛下也没有想让仲豫叔父卷入朝堂之争。您也知道,如今马公年迈、而蔡伯喈又被陛下遣为一方郡守,重修《汉书》一事便又后继无人。倘若仲豫叔父能够入朝,清修编撰、讲读太学,那岂不比枯坐颍川更有意义?”
“陛下当真这般想法?”荀衢这下有些激动了,通过荀攸的一番话,他对刘协的好感几乎已经爆棚。当下便忍不住心性一热,豪迈笑道:“若果真如此,仲豫不想出山也不行了。你文若叔父将他们那一支都迁到了冀州,只有仲豫不忍故土留了下来,如今看来,他正是为陛下所留啊。此事,叔父就是豁出这张老脸,也要替你办好了!”
荀攸这时笑得更加温煦了:久经朝堂的他,人情历练早就比荀衢不知高了多少。更何况,跟在刘协身边久了,他就算不想用一些小手段,也完全可以融会其中、信手拈来。
《申鉴》一文,刘协的确是看过的,也大为赞赏,但真实情况绝不是如荀攸所说那样。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其实都是荀攸写的,只有最后一句评语,是荀攸来颍川之前,刘协特意挥毫写就。至于对于荀悦的安排,也是刘协和荀攸探讨了一番,才专门儿定下来的。
其中的用意,自然是为了于润物无声中,让荀衢感受到刘协崇文敬士的一面。而现在看来,一切都很顺利成功。
不过,就在荀攸打算趁热打铁的时候,荀衢忽然有所警觉起来,忽然开口问道:“公达,你此番归来,恐怕还不只是征辟你仲豫叔父一事吧?”
荀攸脸上的笑忽然就有些凝滞,但略微想想就释然了:自己从小跟在叔父身旁,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心中想什么,但自己一些言谈举止当中透露出的征兆,荀衢可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不过,事情到了这里,荀攸也不如何惊慌。毕竟,从目前来看,叔父对汉庭还是很有顾念的。否则,他也不可能同意自己劝说仲豫叔父入朝。既然荀家状况跟自己想的一样,自己再藏着掖着下去,反而落得矫情。
由此,荀攸便站了起来,磊落承认道:“叔父,你果然慧眼如炬。孩儿此番归来有三事,前两件事您都知道了。这最后一件事,便是孩儿想让叔父倡议颍川归入汉庭,引天子之军入兖州,代天伐罪,征讨曹操!”
荀攸以为,自己这番话说出,必然会换来荀衢的慨然允诺。毕竟,无论是从情还是从理方面,荀衢似乎都没有反对的可能。然而,令荀攸想不到的是,荀衢之前还一直微笑的面色却渐渐沉了下来,他挥手让所有人出去,又走到门前,向外看了看,然后转身。这时,他已不再是那个慈祥的叔叔,而变成了一个威严的族长。
“公达,此事需从长计议啊……”荀衢意味深长地说出这番话,随后又好似怕别人偷听道一般,掩耳盗铃又向外喊了一声:“祈儿,今天你堂兄回家来,是件大喜事。咱们要好好地庆贺一下,去安排杀猪宰羊!”
“叔父!”荀攸完全被荀衢的举动给搞糊涂了,刚想再度开口,却不料被荀衢一个坚决而严厉的眼神儿给瞪了回去。
荀攸默默回坐,目光再度悠悠看向了窗外,自己那个二十岁、正意气风发的堂弟正在磨刀霍霍:看来,自己果然还是要找这位小堂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