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戏志才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没有看到这些时日自己一直担忧会到达的黄泉九幽,更没看到面目阴森恐怖的鬼差。只不过,当他看清面前贾诩那张笑呵呵的脸后,忽然就有了一种明悟:或许,九泉之下的阴差,就该生着这样一幅面庞吧?
落入汉室手中后,戏志才是一直有些郁闷的。不仅仅因为刘协上次摆了他一道,这个闷声不吭的老狐狸,其实在刘协之前,也利用了戏志才一番。
自己定下那套刻意放曹操一条生路的计策,贾诩到底看出了没有?现在看来,这老家伙定然早就看出来了。并且,他还故意一直装出了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由此使得自己几乎没有任何防备,便当了贾诩的枪使。
身为汉臣,贾诩纵然很认同这个策略的,但他并不适合当这个噩耗的透露者。或者说,贾诩根本不愿给自己找这些麻烦,而借用自己之口,他非但不用直面天子,反而还将自己所说的一切尽数告知了天子。
怎么说呢。戏志才觉得,若不是自己身染沉疴,精力欠佳的缘故,自己决然不会上这种当的。不过,这等事儿也无伤大雅,戏志才更关系的,是天子到底对自己的计略做了哪些调整?
“戏先生太过操劳了,张太医说过,您这病需要静养。”贾诩很贴心地说出了这番话,并且为了表示他的真心,他亲自动手替戏志才掖了掖被子。
可戏志才那苍白蜡黄的脸瞬间就红了,这不是羞涩感动的,而是被气的:好你个贾诩,当初天子没来的时候,你整天一副忧国忧民、凉州名士的风范,与自己大谈特谈什么家国情势,汉室天下。拉着人家的手称呼自己‘小才才’,让人家以为临死前找到了知己,把心里话都说了。现在利用完自己了,你居然裤子一提就称呼人家‘戏先生’。做人,不可以这么不厚道啊!
不过,戏志才怎么说也是乱世当中的老司机了,身为俘虏就要有俘虏的自觉。自己此刻毕竟还是曹操手下的谋士,如贾诩这等老谋深算还算无遗策的老狐狸,又怎么可能轻易将天子做出的调整之策告知自己?
由此,戏志才脸色一红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望着贾诩那张笑眯眯、自己却很想揍上一拳的老脸,很是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那贾先生可否告知在下,如今汉军已到了何处?”
“陈国。”这次贾诩想都没想,很干脆的回答了出来。
戏志才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这一睡就沉睡了三天,当下第一反应过来的,就是他明白天子对于自己策略的前半部分,是没有丝毫改变的。不过,他此时更气愤贾诩这幅惜字如金的臭德行:陈国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汉军与孙贲开打了没有?你贾诩多讲一点会死啊!
看到戏志才这幅双目喷火的表情,贾诩端着那晚热气腾腾的肉羹也不由放了下来:“看来,老夫若是不将陈国之事多说一些与戏先生,先生恐怕是咽不下这碗羹的。”说罢这句,贾诩的脸色似乎有些哀伤,淡淡又说了四个字:“陈王薨了。”
“陈王薨了?”戏志才当即就一愣:“我们来晚了?”
“不错,我们来晚了。”贾诩重复这句话的时候,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对于陈王之死感到遗憾和悲伤。另一方面,戏志才不假思索就说出‘我们’这个词,说明他记挂陈国安危是发自内心的,同时,他对汉室也并没有多少排斥。
“是被孙贲所杀?”戏志才此刻都没有察觉自己的称呼,仍旧急声问道。
“不是,”贾诩先是摇了摇头,随后又补充了一句:“但却因孙贲而死。陈县被孙贲重重围困,陈王麾下又只有不足两千乡勇,戮力突围一次,却被孙贲所阻。孤立无援下为保陈县百姓与孙贲谈判,却不料被孙贲所羁,又闻天子来援,陈王刚烈,认为自己堕了汉室宗亲的风范,愤恨过度,自杀而亡。”
戏志才听出来,陈王之死其实跟孙贲并没有太大关系。两军相争,陈王没了骆俊这等谋士相助,中了孙贲之计也属兵家常事。相反,倒是天子援军到来的消息,反而成了陈王这等刚烈性格而寻死的原因。
但这事儿怪得了刘协?
看起来也怪不上,所以,贾诩一语就定下了基调:怪孙贲。
陈王已死,死者为大,自然不能再多说什么。天子乃上天之子,更不会有错。所以,这个黑锅,只能由孙贲来背。
想通这些,戏志才也不想多在这方面深陷,毕竟乱世当中有太多说不出的生死离别。他更关心的,还是两军的战事。
“孙贲逼死陈王后,又借送陈王安葬之名,骗开了陈县的大门,赶在天子之前进驻了陈县。”贾诩眉头微微蹙了一下,随后一抬,面无表情地说道:“眼下,正是两军对垒之时。”
贾诩话音刚落,戏志才果然就听到了一阵金鼓喧哗之声,正是两军对阵时的列阵鼓。当下不假思索,脱口就说出:“速带在下前去观阵……”这话一出口,戏志才脸色就掠过了一丝怃然:自己还是没有认清当前形势了,汉室虽说对自己优待,但贾诩连天子之策都不肯透露半句的人,又怎么可能带自己出去观摩汉军实力?
可让戏志才想不到的是,贾诩这次又很干脆的回了一句:“可以。”然后,他又端起了案几上的羊肉羹,加了一个条件:“只要先生饮完这碗肉羹,陛下有言在先,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戏志才当下根本不像一位身染重疾之人,双手接过那肉羹,一股脑儿就倒入了肚子当中,半分没有指点江山名谋的风采。喝罢之后,又主动喊来两名亲兵,抬着自己出了营帐。
刚一出营帐,戏志才忽然就明白,孙贲要输了。
原因无他,他此刻满眼看到的,尽是身披麻衣的汉军将士。白色的孝服连绵成一片,就如一团愤怒的波涛,要将孙贲军队尽数淹没一般。尤其在前阵当中,戏志才还看到天子并未用华盖幡车,而是换上了白色素幡,大纛两侧还悬挂一面白色垂幌,上书‘祭陈王英灵,诛杀逆贼’九个大字。
不管孙贲是否对陈王之死心怀愧疚,刘协这等先声夺人之势,毫无疑问就会令兵将士气先跌一分。同时,大义私怨、国仇家恨这两种强烈的诉求,也会调动起陈县百姓对孙贲之军的仇视。
不过,戏志才最后还是惋惜了一声。因为近得前来,他看到孙贲并没有带出大量兵士,显然明白自军不可同汉军硬捍。毕竟,无论胜败,他大军倾出,只要陈县百姓一反关了城门不让他入城,所有劫掠而来的军需辎重就成了汉军的。届时孤军逃窜又缺粮少食,除了被汉军打得如丧家之犬外,再无其他可能。
孙贲似乎看出来此番汉室大军的短肋,明白汉家天子亲至,不可能仅仅收复陈国、为陈王刘宠复仇那么简单。也由此,这场仗对于刘协来说,就是一场考验了。
但奇怪的是,终于见到刘协后,戏志才发现这个十四岁的少年,脸上除了一抹对陈王故去的遗憾外,似乎没有多少对孙贲的重视。他回首环顾了一番,看到戏志才后,还有心思打了一声招呼:“戏先生来了?”
这分明没将战场当做战场,更没有将孙贲放在眼中!
戏志才实在不想开口说些什么,可职业病在身,他又忍不住提醒刘协道:“陛下,您与孙贲相争的,并不是一战之胜败,可是那谁都敌不过的时间呐!”
可不料,刘协闻言却对戏志才伸出了三个手指:“三天,朕若是三天便攻下陈县,戏先生便归顺汉室。如何,这个赌局,戏志才是否要赌上一赌?”
戏志才仔细盘算了一番汉军与孙贲之间的实力对比,强攻之下,汉军当真是有可能的。不过,损兵折将下,明显对于之后的谋略有所影响。可想不到,刘协似乎看出了戏志才的心思,又加了一句:“朕若是损失了五百人以上,便算朕输,可否?”
戏志才又皱了皱眉,望着刘协那张年轻而充满阳光的脸,忽然坚定地点了点头,可正待刘协笑容即将绽放的时候,他吐出了两个字却是:“不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