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此番来见刘协,这次叔侄之间的会晤,算是姗姗来迟了一些。但来了,总比不来要好,刘协微微眨动了一下眼眸,沉吟了片刻,才向李严吩咐道:“宣他们进来。”
但李严并未领命出去,而是自作主张地又向刘协说了一句:“陛下,我等至小沛已有六日,刘玄德此时才来觐见,有失君臣之礼。末将建言,令五官卫士摆出斧钺刀门之仪,以责刘玄德不敬之罪。”
李严说这番话,并非无的放矢。其实,大部分归心汉室的谋臣将领,都对刘备有着一丝莫名的不满。原因其实很简单,刘备驰援徐州是否沽名钓誉暂且不谈,单说他口口声声亲诉自己乃汉室皇亲,可此番却迟迟才来,就令这些汉室之人不可能对刘备有什么好感。
所为斧钺刀门之仪,就是令兵士们在觐见的门口,持着斧钺交错摆出威恫之阵。问心无愧者,自会胸怀坦荡从刀门下而过,而心怀鬼祟之徒,必然畏缩不敢前。这等阵势毫无疑问是相当不友好的,甚至,可以说这已然表明主人对来访之人有诛杀之心。
但对于李严这个提议,刘协的回答却很迅速且干脆,挥挥手道:“不必了,这些形式上的东西,看起来吓人,但通常结果往往会适得其反。”
听到刘协是以这样的理由拒绝,李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才领命而退。
很快,在李严和赵云的引领下,三人缓缓而入。刘协此时也没有穿着冕服,只是一件战甲外披锦袍,他随意地将司马懿递回的战报放置案几上,随后才很自然地抬眼向为首那人看去。
未来的蜀汉照烈皇帝刘备刘玄德今年三十四岁,倒真是生了一张好面貌。虽出身贫寒之家,但面如冠玉、肌肤细腻。一对又黑又亮的眉毛,浓如墨染,似雁翼般展开,斜插入鬓。然而眉角之间,却还是遮不住岁月蹉跎的痕迹。唇上一对胡须,显然精心修饰过,颔下的须髯修长飘逸,很自然地垂着。
并且,刘备的确生了一对很有福气的耳垂,虽然他这辈子过的并不幸运,反而更多挫折和坎坷。他的手臂也很长,身材匀称,是副上马征战的好身躯。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刘备的一双睫毛很好看,眼眸更是晴若朗星,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俊秀。但偏偏这双应该很有神的眼睛里,却总是流露出一丝略显迷茫的味道,似乎在叹惜,似乎在伤怀,似乎在可怜这个悲惨的世界上的一切,又似乎在可怜他自己。只是,当人看向他的时候,那丝迷茫就会消失不见,很快流露出一团和气的笑容。
刘协自穿越之后,自然也见过不少的乱世英豪。而这位与曹操并世称雄的刘备,面相虽算不上最佳,但绝对属于中上之姿。
毕竟,被赵云推崇的人物,怎么都不可能面容猥琐。相反,刘备那种不经意的迷茫伤感,和对着人时的忽然和气,却让他有着一种说不出亲和力。就好像这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却不愿对你诉说,可看见你后又会露出真诚的温情。这样的魅力,已经不能用面相简单概括,应该算入气质那一行列。
前世的刘协,对相面一事只是略通皮毛,纯粹是兴趣爱好而已。他相信‘面由心生’这句话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过同时也清楚,一个人有太多甚至连自己都不清楚的性格,一张脸也远远折射不出所有。
人与人之间的第一次见面,更多还是心理机制的影响作用。当一个陌生人进入自己视线后,他的长相、举止、神色乃至衣着就会立即让人产生感性的认知,并作为第一印象储存在自己的大脑当中。而这种第一印象带来的主观性格推测,即便是与事实相差万里,人们还是会不由自主从他认为的性格印象为出发点来揣测分析的。
前世的人们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现象,由此还出现了商务礼仪课程,目的就是为了让人得到他人良好的第一印象,为自己获得一定的优势。
然而,纵然刘备有着中上之姿,以及令人不经意便被感染的魅力,但刘协对刘备的第一印象,却并不好。原因不是在刘备的面相、神情、举止这些,而是坏在了刘备的衣着上。
刘备没有着皮弁,却戴一顶乐人装束的建华冠,非但如此,刘备还别出心裁将前面的头发拢住,插着黑漆簪子,耳朵后面的头发却不梳,任其披散在脑后。这样一来,行走在外时便会随风起伏,潇洒飘逸。
此番觐见,刘备穿了一身杏黄色田字领开襟衣衫,掐金边走金线,上绣团花朵朵,内衬雪白的衫襦,上宽下窄、严丝合缝地显出他匀称的身段。更加与众不同的是,他大袖翩翩有三尺来宽,摇摇摆摆很有君子之风。
这一身装束严格来说并不算逾制,但问题就出在这身锦衣,比刘协身上的锦袍还要鲜亮。史书中说刘备好美服一事刘协也自然知晓,但今日真正看到这一幕,他还是感觉刘备有些太浮夸了。
或许,出身贫寒的刘备,就是用此作为他困顿时的支柱;也许,他是想借用一身锦袍,让身边之人对他的平和又产生一丝崇敬。更或许,这根本就没有什么原因,只是他本性喜好奢华的衣服而已。
但不管什么原因,刘协微微愕然了一下后,还是很快忽略了这个,坦然接受刘备等三人的拜礼:“臣豫州刺史刘备拜见陛下。”
“皇叔快快请起。”刘协起身虚扶了一下,神情说不上什么热切,但也说不上冷漠:“皇叔既已领徐州牧之职,为何还要自称豫州刺史?要知道,现在的豫州,算上皇叔,可是已经有三名刺史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位子。”
但刘备听闻刘协称呼他为皇叔,又谈及徐州之事,那快要起来的身子,又猛然拜伏在了地上,面容惶恐说道:“在下不知天高地厚,才屡屡败坏汉室威仪。只因陶使君仓皇病逝,徐州百姓嗷嗷待哺,加之凶臣袁术心怀悖逆之意,屡屡兴兵侵衅害民。备自不量力勉强受托,权且牧东土一时,所行者皆为保境安民效忠社稷,并非怀有他志。现天子亲至徐州,备自当归于朝廷听从调遣。”
这番话刘备说的很溜,显然是提前打了腹稿的。刘协心中暗笑,仍旧称呼刘备皇叔道:“皇叔此言差矣,天下祸乱,黎民倒悬。正该有我等汉室之人跃众而出,力挽狂澜、安邦定国,方不泯刘姓子孙之志啊。”
说到刘备汉室宗亲一事,刘协心中其实是很想笑的,但他却偏偏又笑不出来。
汉代到了这时候,刘姓子弟遍地走,刘备是否真的是汉室宗亲,其实是很存疑的。不说其他,就说他认的那个祖宗中山靖王,那是汉代有名的高产户,光儿子就生了一百二十多个,分散于各地。特别是在被汉武帝废掉刘胜11个儿子的爵位之后,其家族纷纷迁移避祸,导致族谱混乱,到了东汉末年,已经无法知晓谁是谁的后代了。
由此,刘备一个织席贩履的小贩,虽然在后世也算是不当社会寄生虫、自力更生、自食其力的劳模,但在汉代可就被人看不起了。偏偏他还到处强调自己是中山靖王之后,这样强调的后果再加上他认的那个活宝祖宗,多半儿就会引人一笑了。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处处被人看不起的人,被视为没有什么能力的人,却一步步从涿郡那颗大桑树下走出,从县尉、县令这样的小官升上来,以三十才过的年纪成为一国之相,并到现在成为影响中原战局的重量级人物,虽然有同门公孙瓒之相助,刘备自身的才华也可见一斑。
所以,天下人尽可以嘲笑刘备曾经的贫寒,嘲笑他作为汉室宗亲的落魄。但刘协却不敢看不起刘备,毕竟,姓刘的那么多,为什么就只出现了一个这么牛的刘备?
两人的会面,直到这个时候,气氛还算很缓和。但在政治利益的操纵下,很快就会被打破的。尤其,刘协身边还有一位以为领悟了刘协心思的李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