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城中的气氛,让刘协感到一丝说不出的怪异。
  这种怪异,不是大难临头的那种末日恐慌,也不是心中有了支柱而焕发了希望。触目所及,刘协看到的,反而都是患得患失的失落。直至行到下邳治所的郯城县衙,刘协才在一个哭泣的小孩口中,得到了答案。
  小孩是追逐着一个竹蜻蜓而贸然跑到刘协马前的,为了军事机密,刘协的坐骑这次是没有配备高桥马鞍和双边马镫。为了勒住忽然受惊的照夜白,刘协几乎差点从马背上摔落下来。
  但就是那一瞬,刘备的所为,让刘协蓦然就升起了极大的好感。与刘协同行的刘备,之前一直小心翼翼保持着君臣的礼仪,错开了一个马头的距离。但就在小孩惊骇莫名的一刻,刘备忽然翻身下马,俯身抱住了小孩,不假思索就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住战马的铁蹄。
  要知道刘协毕竟是天子,周遭是有五官卫士护驾的。小孩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斜穿进来,让五官卫士都来不及反应。而时刻关注着周遭情况的五官卫士,又会自然而然地向刘协聚拢,也就是说,刘备贸然此举,是很有可能被乱马踩伤的。
  也许,关键的时刻,刘备并没有想到这些。但越是如此这等情急的状况,越表现出刘备最本能的心性。这一刻,刘协相信刘备是有仁心的,不管后世之人说他是君子,或者是伪君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终刘备一生,所历战事无数,但他从来没有屠过城。仅此一点,就能让一半以上的三国英雄们抬不起头来。
  之后,刘备自然又向刘协告罪,并请求刘协不要怪罪这无知幼童。刘协当然也不会那般混账,君臣二人又是一番臣贤君明后,刘协也下马安抚了一下那小孩,顺便问了小孩一个问题:“袁术那逆贼要来徐州了,但徐州刘皇叔保护,你怕不怕?”
  小孩是不会骗人的,但有时真相会让人刺痛。那小孩眨巴了一下眼睛,开口说道:“阿爹说了,刘皇叔可能行,也可能不行,就算是天子来了,徐州该被攻破还是会被攻破,我们能活几天就算几天吧,希望老天会开眼……”
  这句话让小孩的父亲差点吓死,连忙磕头,把血都磕了出来。刘协却惨然一笑,并未说什么,只是当众下令,谁也不能谋害这一家人。因为,他们说了实话。
  不要说百姓们肤浅,也不要说他们不懂得感恩。对于他们来说,每日如牛马一般的生活,承担着苛捐杂税,已然让他们生不如死了,他们也已然尽了自己的本分了。
  刘备的确千里驰援,刘协也算前赴后继,但这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用?
  他们期盼的,不过是太平、没有动乱的日子。刘备和刘协的驰援,再没有实际作用后,他们又怎么可能就跟吃了药一样,活力十足地过得跟没心没肺一样?
  很明显,如今的下邳,就是在这种患得患失的担忧中,又念念不忘那么一丝希望。只不过,那些希望十分渺茫,渺茫地让他们连表达出来的信心都没有。
  入城安顿下来后,日已西斜。
  心思沉重且疑惑的刘协,其实一直静等这刘备出招。而现在,他终于等到了刘备恭请出席的邀请。
  是的,天子移跸下邳,怎么也要有一场欢迎宴的。即便,是在袁术大军即将临城的时候。更何况,越是这种时候,一些事儿反而在酒桌上更好谈一些。由此,刘协真切意识到,从古自今,咱们就是没有什么事儿是一顿酒解决不了的,假如有,那就两顿……
  抱着以不变应万变的心思,刘协盛装出席了这次宴会。
  流程还是那么个流程,刘协也轻车驾熟。但宴会上的一些人,刘协却是很用心地记了一下。
  刘备后来入蜀,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依靠这些人还与曹操争夺汉中,算是人生的巅峰。可假如将刘备那一条起起伏伏的事业线分析一下,就可知道,入主徐州后,刘备其实迎来了事业的第一次高峰。
  黄巾军起,群雄纷争之时,刘备匆忙起兵加入战团,借助对黄巾军的剿杀,在战场上频繁摇动一面上书“平原刘玄德”的旗帜,奇怪的是却一直没搞出什么名堂。手下人除了关、张之外,就还有一个简雍。
  可现在,看着济济满堂的人,刘协发现,刘备都可以向他一一介绍了。
  “陛下,此乃年少之友,简雍简宪和。”果然,刘备先介绍了简雍。这是个十分风趣且善于交谈的人,对于刘协的到来,简雍说他前几天梦中梦到鲲鹏翱翔于海上,还掀起万顷的波浪,淹没了所有的树木。
  徐州毗海,鲲鹏自然说的是刘协,淹没的树,也暗喻袁术。虽然知道这纯粹是简雍胡说,但刘协却仍旧很高兴。
  第二个介绍的,就开始让刘协重视了,那人名叫糜竺。
  麋竺,字子仲,是徐州东海朐县人,他的名头要比刘备响亮太多。祖上世代行商,几代都是大富豪,那是相当的有钱,家里光奴仆家丁就有上万人,资财累计数亿,而且善于弓马骑射,行侠仗义挥金如土交友如云。陶谦在任时,麋竺就担任徐州别驾一职,相当于政府秘书长。不论在当地官僚集团还是豪强地主中间,都有一定的声望。
  刘备初入徐州,在这里缺乏根基人望,全凭着糜竺与其弟糜芳施舍钱财替他招揽人心,因此将糜氏昆仲奉若上宾。最关键的是,糜竺很看好刘备,后来甚至放着曹操举荐的太守不做,死心塌地、矢志不渝地追随刘备一生,不仅倾家荡产帮助刘备东山再起,还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了刘备。
  此时糜竺就坐在刘备的下首,他面目俊雅,有长者之风,刘协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开口说了一句:“朕在长安,亦闻糜子仲之名啊。长安商肆酒铺当中,无人不提糜氏乃徐州首富。”
  “何敢何敢!”糜竺话不多,又恭恭敬敬把头低下了。
  这样低调的表现,并没有让刘协宽心。从糜竺的做法来看,他这颗温婉的面庞下,隐藏着一个熊熊的野心。这是个比杨修更好赌、也更会赌的大赌徒,他把亿万家财全赌在刘备身上,甚至还与之结成郎舅之亲,那他想获得的收益又是多少呢?
  第三人,刘备介绍的是颍川许县人陈群。后来的陈群贵为曹魏司空,但此时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之所以能轮到第三个,应该是陈群出身颍川名门,他的祖父,就是颍川四长之一的陈寔。
  有趣的是,陈群的父亲陈纪还在长安为官,刘协也几番让陈纪将陈群带长安来,但没想到,他却先跑到刘备这里来了。想来,这又是一个叛逆的例子,儿子就是不愿听老爹的。
  随后,刘备又介绍了陈郡扶乐人袁涣,青州北海人孙乾。这二人也非同凡响,袁涣可以说是袁术手下不多的真正谋士,闭门不出后竟被刘备请了出来。并且,后来他被吕布所掳掠后,历史上吕布与刘备争夺徐州时,还想顺应时代潮流,玩一把文字游戏,发表一篇讨刘檄文。
  吕布威逼袁涣起草,可袁涣不但是个人才,而且还是个有骨气的男人,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写文章骂刘备,还给吕布摆事实讲道理,说道:“能够羞辱别人的,只有自己的德性,而不是靠骂人。因为对方要是君子,你骂他他也不在乎;对方要是小人,你骂他他就会反过来骂你,反而自取其辱。再说我以前是刘备的员工,今天是你的员工,两者之间没有什么差别,如果今后我又不在你手下干了,再反过来骂你,你觉得这事能干吗?”,几句话说得吕布十分羞愧。
  孙乾也不用多说,北海名门,端庄雅量风度悠然。跟着刘备出生入死,一直被刘备待为上宾,地位与诸葛亮相同。
  再接下来,那些人就没有在历史上留下什么名字了。但直至等到酒宴要开场的时候,刘协却发现刘备始终没有介绍糜竺之后的那个年轻人。
  不是因为那个年轻人没有本事儿,相反,他应该是这堂中所有人当中最有本事儿的一个人。
  他的名字,叫陈登,陈元龙。
  一个在徐州,为刘备出谋划策最重要的人,一个刘备最应该介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