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二年的新年,绝对是曹操过得最惨的一个新年。
抵达濮阳远郊夏侯惇大营之前,曹操触目所见,皆是满地的饿殍、烧塌的房屋、破败的城墙、荒芜的田野。这曾经被他倚为州治的濮阳县已十室九空,就如曾经董卓西凉铁骑祸乱下的雒阳,也如去年被他屠戮的那些的徐州县城,彻底变成了渺无人烟的死域。
比这些更让曹操感觉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是他还没有多少部曲了。
纸终究包不住火,虽然曹操佯装着小胜而归的模样平安从徐州回到了兖州。可兵士们都不是瞎子,入眼便看到了兖州的天翻地覆。汉室朝廷的诏令也再也隐瞒不住,一时间,兖州兵卒纷纷逃窜,一去再也不回头。
曹操这时真正体现了铁血真汉子的一面,为避免强硬弹压引发兵变,他随即下达军令遣散军队。到底夏侯惇大营的时候,身边只剩下了不到一万人的青州兵。
由此,曹操的势力可谓瞬间从巅峰跌至谷底,兖州八郡共计八十个县,还在其手中控制的只剩下鄄城、范县以及东阿三座城。鄄城多亏荀彧坚守,东阿、范县则靠程立、薛悌二人保住,若无这几个人用心谋划,曹操这番撤军当真无家可归了。
随后,为稳定军心,他还不得不在士气低落、粮草匮乏的状况下,与吕布硬碰硬地打了两场,其中一次还被陈宫洞察出他想以险搏大的心思,被打得狼狈不堪。这一刻,曹操终于意识到,他如今面对的吕布,已然不再是长安城中那个壮志难酬、有勇无谋的中郎将,而是身披汉室大义且麾下谋臣如雨的一方诸侯。
夜幕降临,濮阳郊外一团漆黑的树林里正点着一团篝火,火光虽然很明亮,但燃得并不十分旺盛。
周围万籁俱寂,篝火将曹操的脸色映得通红,他正用心地将采摘下来的生树枝搭成了一个木架,轻轻地架在篝火上面,然后从旁边取过一只盛满盐水的木盆,里面有两只剥洗得干干净净、内脏已被掏空的野兔。
曹操很用心地将一些盐巴抹在野兔上,用木棍穿过野兔架在木架上,让篝火慢慢地熏烤。
剩下的一只也如法炮制,只不过是木棍串起后插在更靠近火苗的地方,随着噼剥的声响,烤兔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满意地坐下,顺风闻着烤肉的香气,馋涎欲滴。然后看着碗中仅有的半碗酒倒映着火光,粼粼地闪动着。此时的曹操放浪形骸,大异于白日军帐里那个的威严统帅,却别有一种率性的狂放自在。
只不过,举了几次碗,却仍旧没将其中的酒倒入腹中的纠结,却实实在在道出了他此刻的窘迫。好在,一个人的到来,解决了曹操的燃眉之急。
“主公,可是因无人对饮而分外寂寥?”郭嘉当然知道曹操为什么舍不得喝那碗中的酒,所以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特意将自己酒壶中还有的半壶酒晃了晃,让曹操听得见那哗哗的响声。
曹操登时就笑了,很直白地说道:“我只是因为喝尽这碗酒后,便无酒解忧,才迟迟舍不得下口。既然你来了,那我也可放心饮了。来来,奉孝,今新年一夜,你我就此共谋一醉!”
“一醉不过人生幸事,岂比得上共谋天下?”郭嘉莞尔将嘴角翘起,悠悠说了一句:“今夜之后,在下便要动身了,有主公为嘉践行,在下幸莫大焉。”
曹操没有说什么,只是悠悠望向了远处。他知道就在此地一百一十余里,便是濮阳城所在。自军安营扎寨于瓠子河东岸,吕布的大营,就在瓠子河西岸的小平原,与驻扎濮阳东南的张辽大营成犄角之势,遥相呼应。
连月来两军的激战不休,鲜血将瓠子河干枯的河床染得通红。直至休战两月有余,曹操似乎依旧可以嗅到那隐隐的血腥之气。想到这里,曹操不由哀叹了一声:“想我曹操,也有今日。但愿那吕奉先已然沉醉权力当中,否则奉孝此番一去,当真凶多吉少啊。”
郭嘉却无所谓地笑了笑:“吕布虽盖世英豪,然轻与就去。陈宫老成之谋,却智略愚迟。若如我等前番为敌,他们尚且精诚一致,然入冬之后,两军休战,此番濮阳城中纷争恐已露端倪。嘉此番前去直刺腹心,若此计功成,则兖州失而复得亦非难事。”
曹操再度悠悠叹了一口气,回道:“若只有他们二人,我等亦然不会困顿于此,只是汉军那些人……”
闻听曹操说起汉军,郭嘉俊朗的脸上也不由拂过一丝忧虑。与历史不同,曹操如今的局势其实雪上加霜。
荀攸已率豫州颍川之军,重重包围鄄城。荀彧再足智多谋,也不忍对颍川故人刀兵相向。贾诩同样领太史慈、刘辟、周仓等人围困范县,同样围而不攻。虽也有天气寒冷、不宜大动兵戈的缘故,但曹操和郭嘉其实也早看出来,汉军就是想这般牵制自军,使得吕布濮阳大军可放手一搏。
这两支军队静卧下来,那能做的事儿就很多了。更何况,徐州那里还蹲着一位刘协,使得曹操几乎陷入重重包围之下。
篝火上的野兔,已然可以享用了,但无论郭嘉还是曹操,却都没有一丝食欲。就在此时,别驾毕谌也寻到了曹操,一句话不说长拜在地,让本就忧心忡忡的曹操又一头雾水。
“使君,自您入兖州以来,待我颇厚,因此谌与大家同心协力,以待君归。”被曹操搀着的毕谌说什么也不起身,又恭敬地向曹操磕了一个头。
“毕先生辛苦了,你所做一切,曹某皆看在眼中,什么话起来慢慢说。”
毕谌抬头望着曹操,似乎心里斗争了良久,还是说了出来:“在下请使君准我离去。”
“呃?”曹操怎么都没想到毕谌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由惊诧道:“毕先生莫非不愿再辅佐我安定天下了吗?”
毕谌又磕了一个头:“非是在下敢不愿辅佐使君,只是……在下家在东平,老母被叛军所挟,在下不得不去呀。如今军伍已然安定,在下留在此处亦然无用,恳请使君放在下归去尽孝。”
曹操心头不由一阵恐惧,自己担忧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治中与别驾是州牧刺史处置政务的左膀右臂,治中万潜前番在曹操诛杀边让时已然被气走了,毕谌这次也弃位离去,曹操这下就彻底成了有名无实的州牧了。
并且,他深知毕谌之能,若归吕布帐下,必然又为吕布平添臂膀。更可怕的是,手下武将谋臣,几乎一半都是兖州本土人,要是人人都有人质陷于敌手,那他可就真完了。
所以,这个苗头儿必然必能纵容!
可不知为何,就在曹操已然摸到腰间倚天剑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了一旁静默饮酒的郭嘉。火光之下,郭嘉就好像完全没有看到此事一般,可曹操却忽然心神一动,再度搀起毕谌道:“自古忠孝不得两全,毕公既然有大舜耕田、黄香温席之愿,曹某也不会强求你留下。”
“使君待在下恩重如山,在下此去只为老母,发誓不保叛乱之徒。”毕谌第三次磕头:“老母受制敌手,在下日夜煎熬寝食难安,实在不能耽搁,就此别过!”说罢他起身便要离去。
“且慢!”曹操忽然又叫住了他。
毕谌一哆嗦,面色惨然,却只得回头试探着:“使君何意?”
曹操叹了口气:“我自徐州所得财物甚重,毕先生可随意取些,见过令堂代我问候她老人家。”
毕谌脸一红:“弃主之人焉敢再求财货,在下无颜再受,就此别过。”听曹操这样讲话,毕谌不由缓缓泪流,又一步三回头,缓缓走了出去。
郭嘉默默看完这一幕,没有说半点曹操驭人有术或宅心仁厚之类的话,轻扬一下眉头,淡淡说道:“主公,有此事在眼前,您还忧虑在下不该去吗?”
曹操登时便明白了郭嘉的意思,但终究放不下汉军这一块心病。恰恰又是此时,忽有兵丁来报:“起禀将军,有车骑将军使者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