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的大帐中,曹操与郭嘉二人四目相对,同时彼此心意相通不言而喻。
当然,也有那些耿直的武将,如张京、刘延、武周等人不明就里,彼此嘀咕了两句,也放声说道:“使君,我等家眷皆在青州,无需挂念。千里投奔一念昔日故旧之情,二感使君匡扶社稷之志,若您不能自存而依赖他人,请恕我等不敢再为使君效力了。”
这个表态比毛玠刚才态度坚决太多,曹操心中自然狂喜不已。然而,这等大势之下,仍有徐佗以及几个从事小吏犹豫不决,曹操脸色一黯,知此事此心,已不可强求。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狂笑声由远及近,与帐中的紧张气氛显得那么不协调——鹤立鸡群一般的程昱入内,携裹着冲天的豪情,大摇大摆地向曹操一揖:“闻使君回归,昱特前来拜谒。”
曹操早已习惯程昱的狂放,把手一扬道:“仲德,有劳你保守东阿、范县……方才笑什么?”程昱又向着曹操一揖,“使君,昱在帐外便听得所议之事,只觉可笑尔。”
“此为何故?”曹操心中已知程昱要说些什么,却故意露出不解之色。
程昱愤愤一振臂,环顾众人朗朗言道:“昔日有一田横,乃齐国世族,兄弟三人为王,据千里之齐,拥百万之众,与诸侯并南面称孤。既而高祖得天下,而横迫为降虏。当此之时,横岂可为心哉!”
曹操笑道:“然,献社稷与人,此诚丈夫之至辱也,田横自刎亦可谅解。”
程昱再拜:“昱乃愚者,不识大旨,但以为将军之志,实不如田横。区区齐一壮士,犹羞为高祖臣,今闻将军欲遣家往邺,北面而事袁绍,以将军之明达神武,反不羞为袁绍之下,窃为将军耻之!”
曹操终于笑了,却也忍不住提醒程昱道,“人心离散之际,曹某也只当行此权宜之计。”
程昱引古论今,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又壮烈慨然说道:“夫袁绍据燕、赵之地,有并天下之心,而智不能济也。将军自度能为之下乎?将军以龙虎之威,可为韩、彭之事邪?今兖州虽残,尚有三城。能战之士,不下万人。以将军之神武,与文若、昱等,收而用之,霸王之业可成也。愿将军更虑之!”
这一番话,毫无疑问使得让众人在黑暗困境中看到了一丝光亮和希望。那些犹豫之人不由也增了几分信心,闻言全部跪倒,齐声道:“愿将军更虑之!”
曹操这时也不在意自己露出怎样的笑容,捋髯道:“诸位所言皆为金石之言,曹某铭感五内。此番便决意不附袁绍、不迁家眷,就在此计议筹划,与叛军周旋到底!来人,速将河北使者召来。”
哪里还用得上传,许攸早就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抢步入了帐内,后面还跟着河北三将。他铁青着脸作揖道:“既然使君心意已决,执迷不悟,在下也不便久留,这就与三位将军回转河北。”
“先生走好。”曹操故作洒脱,冷了许攸一眼。
许攸也气哼哼转身,招呼河北三将离去,可谁知朱灵却忽然上前一步,高声嚷道:“现在可自去,末将恕不奉陪了!”
这个变故可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但所有人回忆起朱灵身世后,不由向朱灵露出了敬佩之色。
朱灵乃清河人士,自袁绍入主冀州便忠心耿耿,立有不少战功。昔日清河令季雍举城叛变,投靠公孙瓒,袁绍恰差朱灵前去平乱。季雍恐惧至极,将朱灵一家老小挟持到城楼相要挟,朱灵性情刚烈望城涕泣:“丈夫一出身与人,岂复顾家耶!”喝令勿以人质为念,强行攻城。
这一瞬,所有人甚至都可以想到,那城头上溅起的斑斑血花以及被推落下去的滚滚尸身。没有人可以体会,那一刻朱灵眼见着自己家小命丧刀下,该是如何痛彻心扉。虽最后他生擒季雍,将其剖肝沥胆,可他的家小终究与他已天人永别。
由此之后,朱灵便最恨劫持人质之事。今日袁绍又要以曹操家眷为人质,越发令他忆起当年之事,胸中义愤之气狂涌,对袁绍那道貌岸然之徒失望至极,当即决定弃袁归曹。
许攸自然吃惊非小,不敢置信说道:“朱文博……你……你……”
朱灵抬着那张桀骜不驯的脸道:“灵观人多矣,无若曹公者,此乃真明主也。今已遇,复何之?”
“好!此言某必当转告车骑将军!”许攸丢人不丢架,还不忘公事道:“你留曹营,我也无话可说,但你麾下兵士必须随我回去!”
“你敢!”朱灵既然反了,也知要反就反个彻底,一瞪那铜铃大眼,咆哮道:“我营里的兵,你敢动一个,我废了你!”
许攸毕竟是文士,真怕朱灵这种粗人瞪眼就宰人,只得拱手道:“你、你……好自为之吧。”说罢,许攸就要起身离去,可就在此时,帐外忽又有二人笑着联袂而至,曹操拜谢朱灵时抬眼一看,竟是李乾将万潜找了回来。
李乾虽为兖州巨野豪强,但与曹操知己鲍信乃莫逆之交,又见曹操入兖州后魄力征伐,他便倾心投效曹操。只不过,李家家大业大,李乾也没有到左右全族的地步,由此使得吕布入兖后,李家彻底分为了两派。一派由他为首投效曹操,而另一派则以李封为首,当了吕布的部下。
不过,曹操非但因此对李乾有所忌讳,反而愈加器重李乾不离不弃之忠义。尤其李乾之侄李典,尚未弱冠的一介少年,在李家乡勇中更成了顶梁柱一般的人物,被曹操倚重,渐渐有引为心腹之意。
至于万潜,那是兖州本土声望之士,曹操之所以能在一年时间内便将兖州转化为自己的势力,与万潜鼎力相助是分不开的。只不过,征伐徐州的时候,曹操杀了与万潜有私交的边让,万潜那时与朱灵一般,心灰意冷离曹而去。想不到,这时候他竟又随李乾入了帐内。
“万治中,您这是……”万潜资历深高,当真有资格让曹操这般敬重,以旧职相称。更何况,这其中还有曹操的一丝惊喜莫名在内。
万潜拱手笑道:“老朽无颜,又回来投靠您了。”
曹操顿觉羞赧:“昔日我杀死边让三人,万治中您……”
万潜一摆手:“过去的事情不提了。使君虽然诛杀了几个士人,但并未无辜害我兖州百姓啊?相反选拔官吏、亲爱百姓,可是那吕布所带并州一人,横征暴敛纵欲无度,与使君相比岂非云泥之别?在下愿意回来辅佐将军平定内乱。老朽虽不能征战,但在兖州日久,卖一卖老面子还是可以说动几个县的。”
李乾也适时开口道:“我李氏在乘氏还屯有乡勇粮草,也愿亲往那里说动族人投靠将军。”
“好!好!好!”曹操上前攥住他们的手,“得各位相助,兖州之难岂能不平?”
程昱见这二人抢了自己风头,插口道:“使君,此间窘困无粮,我已在东阿备下粮草供军兵实用,不若咱们领兵转屯东阿吧!”
此言一出有些人凛然。曹操不晓得,有些人可听说了,因为东阿粮草不足,程昱起了歹毒心,将县内叛军杀死,晾做肉干以充军粮!想到人吃人,大家面皆土色,但这个时候曹操决心已定,为了保持兵力把仗打下去,谁也不敢点破这层窗纱。
由此一来,大帐之内原先的倾颓气氛,不管怎么说也一扫而空。正当曹操逸兴遄飞之时,却见角落里许攸仍未离去,不由停愕了一瞬。郭嘉见状,起身禀道:“使君,既决议已定,我等便各自下去筹备可否?”
曹操默默点了点头,众人也都识相而去。终于待营中只剩下曹操和许攸两人后,曹操才如释重负地坐于主位上,开口问道:“子远,此番可是又有大情报要卖与阿瞒?你也见,我如今势穷力孤、自顾且不暇,恐已非阁下金主。”
许攸自然听出曹操这是讥讽他当初告密袁绍图谋幽州刘虞之事,不过,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微微一笑露出一丝商贾式的狡狯道:“阿瞒,我这次留下来,可不是为私事而来,还是为的车骑将军公事。”
“哦?”见许攸竟然不贪钱财,曹操不由兴趣大升。
“你阿瞒如今所虑者,恐非濮阳吕布,乃是兖州两两支汉军,若车骑将军可令汉室两支军伍进退不得,不知阿瞒意下如何?”
曹操苦笑了一番,自知天下不会掉下一块大好肥肉。又静静回忆了一番吕布在战场上的英姿,不由叹息了一声:“袁本初难道还念念不忘曹某家眷?”
“非也,若是先前程昱、李乾、万潜尚未入帐,车骑将军自然想束虎归笼。不过眼下……”许攸的笑容渐渐冷硬,刻薄狡狯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杀机:“眼下,当真此一时彼一时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