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黯淡了下来,在这个十月好不容易给北地带来一日暖天的太阳,终于缓缓坠入西山。而汉室与铁羌盟的一战,也在这个时候才缓缓划上了句号。
这一役,从三更天一直打到第二日傍晚,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就算人还有力气,可战马也都跑不动了,由此,惨烈的战场就仿佛两军有着默契一般,迅速平静了下来。趁着天色还没有完全黑透,取得了重大胜利的汉室大兵检查着自己的战利品。
奇怪的是,这时连走路都虚脱的他们,竟然还能让关中人特有的爽朗声音此起彼伏。他们说笑着,将战场上受伤的马匹都宰杀掉,将完好无损的战马聚拢在一起。整整十万人的羌胡大军,这样的收获归拢,没有三四天时间,是完成不了的。更不要说马匹、牛羊这些对于汉人极其珍贵的战利品,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浪费。还有那大袋大袋的羌胡奶酒,也让他们一个个眼睛放光。
汉室大兵这个时候看上去,和收获季节的农夫没什么两样,他们走在狼藉一片的战场上,无所谓的拨弄着地上羌胡大军的尸体,给还喘气的家伙快速的补上一刀,让他们尽快得到真正的安宁。
打扫战场的汉人士卒,轻松写意的就真好像在收割庄稼。
终于那些后来才参战的匈奴兵士也赶了回来,不过,与那些汉人士卒带回来的战利品不同,他们还带回来了数千铁羌盟俘虏。刘豹看起来十分疲累,但精神却十分振奋,还未看到张郃,便高声喊道:“张将军,这一次我们可是比你们多带回来了不少……”
可张郃冷峻的脸色并没有喜悦,而这个时候,与张郃并肩而立的马超,却淡淡吐出了一句话:“我们没有带回来铁羌盟俘虏,是有原因的。”说罢这句,马超微微挥手,让刘豹顺着他们的手看到了后面那些正在屠戮铁羌盟俘虏的景象。
马超冷漠无情的嗓音和眼前的这一幕,让这位年轻的匈奴单于惊愕起来:“汉室,不是一向优待俘虏的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张郃微微吐出了这番话,并没有详细解释。只是嗅了嗅空气中浓烈的血腥气后,才好似很无聊地又说了一句:“看来,今夜我们还要再辛苦一些,换个地方扎营。”
后面那句跟牢骚一样的话,刘豹根本没有听清,他只是忽然觉得这次面对的汉室大军,跟以往很不相同。就像…就像这一次汉室大军忽然换了一副灵魂一样。
“是,是只针对这次的羌胡叛贼不留俘虏,还是以后汉室都不再需要俘虏?”刘豹心惊之下,脱口将这句不该他问的话问了出来。
张郃饶有兴致地抬头望了刘豹一眼,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就好像没有听到刘豹这句问话一样,说着完全不相干的话:“此番多赖单于倾力相助,此事我定会一五一十汇报与陛下。想必陛下闻知此番大胜,必然会龙颜大悦。”
张郃的避而不答,更让刘豹惊虑不安,他忍不住想再度问上一句,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可就在这个时候,他便感觉到自己的衣袍被人轻轻拽动了几下,再回头,就看到了他那位右贤王去卑,正用一双讳莫如深的眼神警示着刘豹。
或许,年轻的去卑还不懂得这变化之下的用意,但见惯风雨的去卑,却隐然明白了这次汉室的改弦易辙:自古权力顶峰上的人最熟悉权势,也最清楚动静之下的微妙,会给权力带来怎样的影响。
汉天子如今统御的汉室王朝,已然不再是三年前被董卓铁蹄下肆意凌辱的傀儡政权。在那位汉天子一次次的力挽狂澜下,此时的汉室王朝虽距离天下一统还有些距离,但若将整个汉室势力放在大小林立的势力当中,决然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到达这样的地步后,汉室便不再需要用优待俘虏来展示它的仁德,借以实现壮大自身的目的。当势力到达这样的地步后,它便需要将自己的獠牙露出来,让那些蠢蠢不安的势力们看到它的强大,感受到它带来的恐惧。
毕竟,虽然人们不承认,但事实上一味的宽容就等于纵容。而恩威并施,才会让人生不出多余的想法,也会让随后听到汉室之名的人感到战栗。
更不要说,这次汉室特意在匈奴人面前表露出强硬,跟刘豹屡次上书、直言令汉室发兵收复故地有很大的关系。尤其是,最后一次上书,刘豹的语气隐约当中带着几分不客气,明言自己只会最后一次帮助汉室……
这些话,去卑当然不会在庆功宴上告知刘豹,但却会在这次宴会之后,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向刘豹解释出来。同时,他也觉得,自己这支匈奴部落对待汉室的态度,也需要有些转寰了。再怎么说,汉室的强大有目共睹,而自己这支匈奴部落既然求着汉室,就不能傻乎乎地咄咄逼人。
一想到这些,去卑忽然就感觉眼前的美酒忽然变得苦涩起来,也深深感受到长安宫中那个少年如海的智慧和精妙的人心把控。于是,就在张郃和马超等人逸兴遄飞的神情下,他只有高举起酒樽,对着大帐中所有汉臣高呼道:“祝陛下得昆仑神眷顾,万寿无疆,早日复兴汉室荣光!”
“陛下万岁!”去卑的倡议,自然得到了所有人汉臣的迎合。就连一旁未报父仇的马超,也终于在三个月后,露出了罕见而炫目的微笑。
虽然,这一次韩遂逃之夭夭了,但他却知道,报仇的时机,不过只需等待时机的推延而已。更何况,那位汉室天子还亲口允诺过,他必然会手刃韩遂那条老狗!
这一樽酒,马超喝得酣畅淋漓,俊美的脸庞在这一樽美酒之下,变得兴彩飞扬起来。让这一场其乐融融的大帐当中,又增添了一分说不出的美色。但就在马超放下酒樽的时候,去卑的话又悠悠响起:“马将军今夜还是少饮为妙,一来旧伤未愈,二来此番韩贼虽败,却仍需我等齐心协力追剿殆尽。若论骑统技艺,遍观在座,唯有马将军乃锦绣无匹之人!”
去卑这句话说的含蓄,也不失奉承,但马超却已绝非历史上刚猛少谋之人,他瞬间就明白去卑其实想知道的,就是汉室对付韩遂的下一步计划。
换做之前,这些计划马超认为告知去卑也无妨。但眼下,他却觉得神秘其实是一种很好的特质,会让人止不住对你有种揣摩不透的敬畏。于是,马超又斟满自己的酒樽,举起向去卑说道:“今夜不言军事,我等齐聚一帐,只谋一醉方休!”
马超爽朗的笑声让他有种令人不由自主服从的魅力,可饮下这樽酒后,去卑才闷闷不已:汉室这些人,怎么一个个都开始变得跟狐狸一样?韩遂只是败了,却没有尽数被剿……这些人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若此番还要剿贼,我等愿为先锋!”
单于刘豹终究年轻,年轻简单的他,只想明明白白知晓自己以后的方向。不过,他并不傻,酒宴当中一直苦苦思索着汉军忽然不留俘虏用意的他,在微微有些明悟之后,他为了匈奴一族的复兴,断然抛出了这样的诱饵。
反正,眼下看来,韩遂已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就算损伤一些匈奴勇士,那倘若能得到汉室的一些感恩,那这样的代价也是完全值得的。
可让刘豹万万没想到的是,当他毅然决然抛出这样橄榄枝的时候,高踞主位的汉军主帅张郃,却露出了一抹玩味颇深的笑意。随即那笑意就变成了爽朗的大笑,连消带打地说道:“单于既有此心,我等感激不尽。不过,今夜乃我等一洗前耻之时,可不要让这些军伍杂事坏了兴致啊。来,请单于满饮此樽!”
刘豹举着酒樽,心中忽然怒气冲天。可随后想到自己根本无可奈何下,那怒火就渐渐转化成了一丝委屈:不带你们这样欺负我小的,有什么话,你们就好好说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