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袁曜这位十三岁少年尖利而悲苦地声音,重重回响在金碧辉煌而美轮美奂的殿堂当中,他弱小的身躯颤抖着,带着对乱世的无能为力和控诉:“张将军乃我成朝柱石,汉室四方大军皆观望而不敢前,皆因张将军统御有方,才使得成朝有此喘息之机啊……”
然而,回答袁曜的,是袁术几乎暴跳如雷地怒吼:“你知什么家国大事,乳臭未干的小儿,监国不过几日,竟然敢对本仲家指手画脚?国师大人已亲耳听到张勋有投敌之言,你还如此执迷不悟,莫非要让这大成王朝葬送在你手中才甘心吗?!”
这是袁术躲入深宫之后,第一次出现在莫愁殿,而他刚出现的第一瞬,就让袁曜措手不及:一队全副武装的兵士,脸上带着肃杀的表情,迈着大步径直朝城墙上走去。
大成朝皇帝袁术现身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他的心腹虎贲将士去赶赴城墙宣读诏书,罢免张勋大将军一职。并且,鉴于张勋有过意图击杀大成国师的举动,袁术还下达了一道密令:若张勋胆敢不从,捧首级来见!
这一队披戴盔甲,手执长矛的兵士,就像一根尖锐的锥子无情地刺入这个静美的早晨,也狠狠刺伤了成朝太子袁曜。虽然他今年只有十三岁,对军国大事的确懵懂无知,但事实上他却隐约感觉得出袁术是错的。
因为他不懂,所以他只能从最简单的表相来判断:袁术一有动作,就是成朝的灾难,这几乎已经成了寿春一地上下的共识。
可是,子不言父过,袁曜是学着《孝经》长大的太子,他怎么能够在袁术暴跳如雷下还跟袁术对恃?然而,巨大的恐慌又让他的心惴惴不安,他拜伏在殿堂之上,眼神却不由看向了他的老师:袁涣。
巨大的震惊与错愕让袁涣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他丝毫不知道今日袁术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莫愁殿之上,但他却知道,张勋是绝对不敢反抗袁术派去的那支卫士的。一来因为张勋是一位尽忠恪守的将领,二来还是因为张勋家眷的性命始终捏在袁术的手中。
而当袁涣看到袁术身后,张烱那张既踌躇畏惧却又带着无尽兴奋和激动的脸时,袁涣瞬间就明白了一切。同时他的心境瞬间就陷入了深深的悲哀当中,因为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违背誓言出山为成朝扛住最后一片天的基础是多么薄弱,只需一位佞臣的挑唆,只要这位大成陛下心念一转,他所有的苦心孤诣就瞬间化作了泡影。
袁涣这时候才明白他其实只是‘谋国’的谋士,根本难以谋身自立。
或许,有人觉得谋士都可以谋国,必然也可以谋身,但事实上,对于一位谋士来说,却是真的谋国容易,而谋身很难。
一位满腹经略、学识渊博的谋士,只要有适合的空间和机会,就可以将一城一地甚至一国治理起来。但若想在复杂诡谲的政治环境中游刃有余,那却不是经略和学识能够办到的,必须要有深谙人心的敏锐和广如渊海的智慧,甚至还有加上从来不能缺少的胆魄和细致入微的谨慎。
不过,这时显然不是让袁涣感慨这些的时候。虽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但微微回过神儿来后,他还是不假思索地站了出来,用尽全身力气厉声质问:“陛下,除张将军之外,还有何人能守护得住大成这最后方寸之地?!”
尽管袁涣努力要表现出一个臣子应有的刚正,可他分明听见了自己声音中的战栗。他不知道这种战栗究竟是出于震惊和愤怒,还是出于对一种不祥之兆的恐惧。
果然,他心头的不安立刻应验了,龙位上的袁术怒极反笑,对着袁涣毫不留情讥讽道:“这不是发誓不再过问我袁氏之事的族弟吗?本仲家以为陈郡袁氏一族,都是介子推一般的高洁之士。不曾想,原也是这等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之徒!我那个孽种兄长有句话说的不错,你们这一支的人都该饿死!”
介子推乃周朝晋国人,因‘割股奉君’和‘子推不言禄’的掌故而名流千古,寒食节的起源就起于晋文公放火烧山寻觅介子推一事。袁术用此人来影射袁涣,让一向视声名志节的袁涣的面色顿时更加雪上加霜。
并且,更诛心的是,袁术一句话的打击范围,竟然还扩大了整个陈郡一脉。东汉之初的袁良是一位功不可没的人物,他的两个儿子袁昌与袁璋,分别成功地缔造了汝南袁氏与陈郡袁氏两大宗支脉系。汉末袁术发展到此时,袁氏一族最显赫的家族自然是汝南这一支,四世三公的累世显耀令所有名门望族都难以媲美。
而陈郡袁氏这一支,相比之下,后者虽不如前者名望至显,却能够静水流深,厚积薄发。不过百年之间,两个脉系也曾有过嫌隙,汝南这一支富贵骄人,可陈郡一支却甘愿受贫苦而不与他们往来。袁绍也因此,曾讥讽过袁涣所在的陈郡这一支脉。
如今袁术先是讥讽袁涣的品节,继而扩大到整个陈郡支脉,这是从源头彻底辱灭了袁涣。一时间,袁涣只觉腹内肝胆俱裂,愣愣望着袁术道:“陛下,莫非你便向要我学商朝比干,剖心沥志不成?”
可袁术却冷然一笑,不屑至极道:“比干乃亘古第一忠臣,而你却趁本仲家心灰意懒之际,祸乱我大成国祚,如此所为,竟还有脸比肩古贤,当真可笑!若我为你,早以自裁了却这污身,岂敢还在此大言不惭!”
这话一出口,满殿文武望着袁术的目光都充满着惊惧,汉代对士大夫的待遇虽比不得春秋时为师为友那般,但也是奉若上宾的。而袁术这等诛心之言,已经不是暗示袁涣自杀,完全就是要逼死袁涣啊!
更不要说,此时这等情景,谁都看得出,袁涣还是一位忠臣,一位能臣……
就像一声晴天霹雳在耳边轰然炸响,袁涣这时已然知晓了袁术的用意,事实上,他也早该料到这一幕。袁术这个人的心胸他太了解了,权欲滔天又睚眦必报,他一旦燃起对权欲的野望,又怎么能够看到如今大权旁落的现状?更何况,这一切的源头,还都是起于自己。
袁涣感到了一阵剧烈的晕眩,他的身体摇摇欲倒,忽然他听到了一句悲痛的呼喊,却又不那么真实。随后他迷茫地低下头,看到袁曜抱着他的大腿在哭喊着什么。但很快,就有侍卫将袁曜拖了开去。
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长久以来的担忧和疑惧终于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自己最终还是没能阻止这场注定的失败,看着被拖走的袁曜,袁涣一瞬间还想到了反击,可袁术的动作太狠辣、太尖厉了,简直就是内斗的行家里手,让他想逼宫扶袁曜上位都来不及。
可即便自己提前有所准备,就算让袁曜成功架空了袁术,那又能如何?不要忘了,这可不是歌舞升天的盛世,导演一场逼宫的戏码只会波及宫廷。如今汉室四方大军在寿春城外虎视眈眈,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成朝立时就会化为齑粉。
所以,该放手的时候,就这样放手吧……
袁涣失神落魄地离开了莫愁殿,他需要回到自己的房间。沐浴更衣后,用那把早就准备好的剑,刺穿自己的身体,结束这无望的时光。
可是,当他终于将那柄剑架在脖颈的时候,一阵破窗而入的迅疾声响让他反应不及。紧接着,他便看到身穿锦绣飞鱼袍的端木正朔,正笑嘻嘻地夺下了他手中的铁剑。
“果然,这幕后的一切,少不了你们汉室锦衣卫。”袁涣面色如常,他将死之人,对于这一切都看得太淡了。
可端木正朔却不这样想,只吐口说了四个字:“你不会死。”
“不可能!”袁涣不相信,锦衣卫纵然只手通天,难道还能让一个心存死志之人活下来吗?
“当然。”端木正朔收起那柄铁剑,拍手让袁涣看清楚他身后一脸铁凝的张勋后,又悠悠说道:“成朝覆灭之后,寿春的百姓还需有人带领他们过上好日子。我们考察了很长时间,认为你跟阎象将心思浪费在宫廷内斗上有些可惜,不过济世安邦更能让你们大展长才。”
“陛下手下人才济济,不需我等,也能将淮南一带治理安康。”
“不错。但是陛下说了,假如你要是死了,那袁曜就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所以……”端木正朔摊摊手,吃定了袁涣。
袁涣果然色变不已:“陛下气量竟如此恢弘,难道他不惧袁曜乃伪帝之子?”
“陛下乃上天之子,待万民如赤子,俱为一体,又岂如袁术那等沐猴而冠之人?!”端木正朔傲然说完,这时才悠悠将铁剑递给袁涣。他知道,袁涣接下来不会再用这柄剑做蠢事,而是用在斩出一片朗朗晴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