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皇帝袁术就静静站在无忧宫的广场上,这里的黄篆道场还没有撤去。他这时也不再扭动身子变动方位,整个人昏昏沉沉,仿佛已经进入了一个诡异至极的空间。
在这个空间当中,他所有的过往都如走马观花一般出现。那是如何多姿多彩的一生啊:他出身在个时代最显赫的豪门,在雒阳城中纵马扬鞭,道路之人无不侧目;执掌千军万马,孙坚那样的虎将也只在手下听凭指挥。天下无双的吕布,都被自己拒之门外;娶到了国色天香的冯氏,更将自己的意志遍行在淮扬一带,得奉天命,八公山上封禅,最终登基为帝……
他想到过失败,但从来没想到自己繁华过后竟会如此凄惨。偌大的广场上,送自己最后一程的,只有汉室的两名锦衣卫和一个故将孙策。自己的太子袁曜、文武大臣却已然抛弃自己,在城门向汉室投降……说是众叛亲离,却让众叛亲离这个词都显得有些苍白起来。
“我袁公路,竟有此日!”他喃喃地说道。
“陛下,您说什么?”好听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袁术痴痴傻傻地回头,似乎看到了已经死去的冯氏,正在跟自己私语。
袁术忽然振奋起来,他回头对冯氏快速说道:“本仲家还没有输,听着,你们速速突出重围,北上投靠袁绍,毕竟是袁家的人,他不会这样见死不救的……我,我可以把我的地位,让给他!”
貂蝉愣愣看着袁术自言自语,她知道袁术已经分不清现实了,于是话音一转,点醒袁术道:“可是陛下,您让我们拿什么突围?况且,他早些年常常讥讽袁绍为孽种,他难道真的会救您吗?”
就是这句话,袁术忽然就好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惊怒大叫道:“袁绍那个孽种,是不会救我的!想不到,我与那个孽种斗了半生,最后还要想着去投他。刘协,刘协!他断送了我一生的美梦,他该死,该死啊!……我袁公路不甘,不甘啊——想不到,我袁公路,竟有今日!”
看着袁术已近癫狂,貂蝉明媚的眼眸转动了一圈,离袁术远了一些,却让袁术还能听见的她的声音:“陛下,您累了,需要好好休息。我们以后还要靠您呢,您想吃点什么吗?”
“吃不下……吃不下……有蜜浆么,我或许可以喝一点。”
“厨下可有蜜浆?快要庖人上来!”貂蝉对着一旁的端木正朔喊道,似乎真心实意要满足袁术最后一个愿望一般。
可端木正朔的脸色却淡去了笑容,换上了怒气冲冲的声音,对着袁术骂道:“蜜浆?您这位吮血吸膏的家伙竟然还想喝蜜浆?寿春几十万黎庶被你祸害地家破人亡,易子而食,你这罪不容诛的东西最后是想喝蜜浆,还是想饮人血?!”
袁术好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双目更是瞎了一般,愣愣地望着端木正朔。此时在他的眼前,已经没有任何五光十色的图案,只有浓得仿佛怎么都化不开的血,忽然向他裹缠起来,让他根本难以呼吸,胸膛急促地起伏着:“我,我袁公路竟……”
这声音就如病牛的吼叫,嘶哑难听至极,可很快这声音就又变成了越来越急的喘息。眨眼之间,袁术的脸又成铁青色。不光是脸,他的脖子、胸口,都憋成了铁青之色。
最后,他一对眼睛瞪得好象是铜铃。眼眶瞪破,鲜血流出。
忽然之间,他似乎终于将胸中的所有的愤怒宣泄出来,大叫一声:“我袁公路,竟有此日!”
话犹未了,不绝的鲜血就从口中、鼻中、耳中汩汩流出。他的身子好象是暴雨中的树叶一样抖动着,抖动着……最后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又奋力如大蛇一样全力地拱起,终于平平地摔落,一动也不再动,只有鲜血还在流动,向地上滴落。
这期间,孙策一句话都没有说,静静地看着貂蝉和端木正朔两人的表演,心神巨震:他是战场的骁勇之王,死在手下的性命不下千余,可他再怎么杀人无算,却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竟然只用几句话,便让一个人活活气死的场景。
血腥吗?
倒也未必,孙策见过比这血腥百倍的场景。可这种比血腥还诡异的一幕,却深深留在了他的印象当中。
再看向眼前明媚倾城的女子,以及这位笑眯眯的胖子,孙策的脸色仍旧沉凝,但眼光当中已然多了一丝说不出的情愫。
“孙将军远道而来,自不能空手而归。这袁逆的首级,就献与将军,权当是陛下的一番心意。”貂蝉再不看袁术的尸体,只是微微上前,对着孙策施礼说道。
孙策忽然感觉自己的手有些凉,在这炎热的六月,他不知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冷哼一声,孙策收起了自己的古锭刀:“孙某光明磊落之人,不是自己取得的,还不屑他人施舍!”
孙策很奇怪,这个他几乎从未听闻过的女子,为何语气敢这般大。好像,她可以代替汉室天子刘协作决定一样。但随着他将顺从自己的本心将话说出之后,他才幡然悔悟:自己,又上当了。
一股悲凉的情绪在心头升起,孙策知道自己赶来想要取下袁术首级的计划,也已失败了:这名女子根本不会将袁术的首级让给自己,她似乎极其熟稔自己的脾性,故意用刚才一番话激自己来让自己就范……
果然,这个时候那名胖胖的锦衣卫又一句话道出,彻底堵住了孙策的后路:“孙将军高风亮节,耿勇无双,不愧江东武将孙破虏之子。”
孙策好看如刀锋的眉头猛然一皱,他忽然很想杀了这两人。不过,这个念头也只能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只能隐忍着怒火,对着这两人说道:“莫要这样自作聪明,我……”
话刚说到这里,孙策忽然便发现两人已消失不见。当然,这并不是说两人的动作已经可以瞒过孙策的眼睛,而是孙策亲眼看到两人将自己晾在了这里,一时既愤怒又疑惑。
但这疑惑很快便解除了,因为这时他已听到了身后的声响。缓缓回头之后,他面色十分复杂,令那张俊美的容颜都有些失色。但最后却还是无可奈何地下马,拜伏在地上道:“末将拜见陛下……”
可话音未落,忽然便听到一声凄厉的悲鸣,伪成太子袁曜已急速奔至袁术尸体面前:“父亲啊……”随后,袁曜猛然回转头颅,一张稚嫩的脸庞上登时暴露出浓浓的杀机:“孙策,你好狠毒,陛下都未曾说过要诛杀我父,你却竟敢如此,如此!……”
孙策登时一愣,眼下的情况忽然让他的心情更加糟糕了:取下袁术头颅,在袁术覆灭后分赃得到会得到不少便利。可这时候,让袁曜看到此情此景,那……
更何况,袁术根本不是死于他手中。
可是,孙策刚烈耿勇之人,他会否认这一点,当众说出袁术不是自己所杀吗?
不会。
也就是说,孙策不但不会将此功劳据为己有,还要平白无故替刘协背下这一黑锅……
想到这里,孙策胸中的怒气更加翻涌,他也同样怒视回头,冷冷地只说了一句话:“袁逆,死不足惜!”
“你!……”袁曜忽然被一柄利剑刺中,他也知道袁术恐怕逃不了这样的结局。只是,那脸上对孙策浓浓的恨意,却是怎么都消除不掉了。
但孙策对懒得搭理这么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毕竟,他可不是刘协,也根本不可能成为刘协。因为直到这个时候,孙策已意识到了刘协的厉害:他在寿春北门接受袁曜的投诚,却又早就授意两名锦衣卫在此处决掉袁术。这等手段何其高明,光辉仁慈宽容的形象全是他刘协的,而暗地里的阴冷和肮脏,却一点都与他无缘……
至于说,自己一头撞了进来,只能说是一个错误的巧合。
于是,这个时候刘协只需淡淡说上一句:“来人,将袁公盛殓,生前之事已成云烟,死后便不需再眷恋这乱世了。”
一番话,让在场众人皆高呼刘协英明仁德。而孙策却也不能例外,只是,微微抬头看向阳光下这位盛装玉立又一脸古井无波的天子,孙策深深感觉得到:时隔两年不见,这位天子,已然比当初更难以揣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