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遭遇董白的暴怒,甄宓一时之间根本来不及反应。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登时因脖颈的疼痛刺激,变得楚楚可怜起来。她慌忙将身子向后退,却怎么都避不开董白的刀锋,只好带着哭音向董白请求道:“姐姐,宓儿委实不知内情,无意揭开了姐姐情伤,还望姐姐……宓儿不过才豆蔻年华,还不想死啊。”
刚开始的话还有些大家闺秀的风范,但到了后面,甄宓十四岁小女儿的本性就暴露了出来。而就是这样的哭求,却一下让董白在面对上甄宓那双蒙着水雾和惧怕的大眼睛,猛然陷入了迷茫: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董白从不认为自己身上有着‘善良’这种特质。甚至,从她出生起,所接受的教育便告诉‘善良’其实就是一种软弱。可今时此日,她面对甄宓这样一个干净如白纸一样的少女,心中的某一处好似被触动,好像觉醒了什么。
不错,她在一个少女最敏感的年纪,遭遇了人生最沉重的打击。一个原本表面上她看不上眼、内心却已然对其情愫暗生的少年,居然设计了一场滔天大计处死了最宠护着她的亲人。让她一下从虚妄跋扈的云端,重重跌落到了凄惨的深渊。那种痛苦和折磨,足以使得她性情变得愈加不可捉摸。
可就是在这样越来越沉鸷的道路上前行,尤其当自己满腔的报复,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那个少年破灭之后,她忽然开始变得无所适从起来。虽然胸中的热火随着这些挫折越来越火热,但失败后的教训,也开始渐渐让她变得更成熟一些,思索起了一些以前跟她根本不会思索的事情。
例如,就在此时,她会猛然想到:自己的遭遇,为何要迁怒在一个无辜少女的身上?
董白的心一时很乱,她收回了手中的匕首,却也没有再赶甄宓走。当然,道歉更是无稽之谈。两人就彼此站在相距不过一步的距离,望着那一大片面目全非的沙盘愣愣发呆。一时间,一股无比诡异的沉默气氛,就笼罩在董白这本就阴冷的房间内。
而甄宓这时的哭声也渐渐变成了一种无语的抽噎,不得不说,这个十四岁的少女很容易勾起别人的同情心。她那小声却又不敢惊扰董白的谨慎和担忧,终于软化了一旁心乱如麻的董白,令其悠悠叹了一口气后,主动开口道:“去将另外一些零碎还未整理分析的情报拿来,我猜测汉室那位天子今后的动作,不会如此简单。”
闻听董白之言,甄宓好似有着特异的本领一般,立刻收起了脸上的哭容。就连脖颈上的血线,她都不在乎,几乎是跑着就奔到了董白的案几之前,抓了一大把细长的纸条过来:“董姐姐,这些纸条为何都是如此模样?”
“因为这些都是由信鸽传递过来的情报,一只鸽子的信筒当中,也只能传递这么一鳞半爪的消息。”
两人这一番问答之后,关系一下就好像回到了之前,由此甄宓那一脸若有所思的笑,更是使得两人好像没有发生不愉快的一幕一般。此时的甄宓,也果然看到那些纸片上消息都言简意赅,完全没有任何猜测评论的话语,好似只是将他们得知的情报简单汇报上来而已。
“这就是袁氏刺天曹与汉室锦衣卫的不同。”信手接过一张纸条后,董白的脸色又渐渐变得有些不满:“袁绍虽说是四世三公的名门望族,但在气量上,跟传承了四百余年的汉室天子比起来,可谓天渊之别。”
“我们曾经截获过锦衣卫的情报,一般到了指挥使这样的级别,他们的情报上都会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写出来,以供分析者有着更直观全面的判断。可袁氏的刺天曹脱身自袁氏的心腹大戟士,忠诚方面毋庸置疑,但这情报汇总分析方面……呵呵。”
一个轻蔑的‘呵呵’,似乎道出了董白对袁绍的讥讽。也由此,让敏感的甄宓立时判断出,在董白的内心当中,袁绍根本无法同那个汉室天子相提并论。
不过,她现在也知道了一些董白的底线,自然不会再引火烧身。只是将注意力放在了那些情报上面,略微看过几张之后,她那好看的娥眉就又蹙了起来:“奇怪,汉室今后的战略方向似乎的确不在凉州。姐姐猜测得不错,你看这些……”
甄宓交给董白的那些纸条,都是从旧都雒阳周边那里传来的。其中河内的情报居多,但河东的也不少:“陛下将汉室最主力的作战兵团、由镇军中郎将徐荣统御的汉室北军调入了河东,并令其坐镇河东。令原河东太守樊稠,将麾下仅存的西凉铁骑并入张绣兵团后,只给了樊稠一个散骑常侍的官职。”
“散骑常侍?”董白一愣:“这是什么官职?”
甄宓又拿起手中另一张纸条,展开后语气很疑惑地读道:“是陛下将汉朝散骑和常侍两官结合在一起始置的官职,职责是负责在皇帝左右规谏过失,以备顾问……”
可董白似乎早就见识过刘协这样的手段,一副了然的神情:“这就是了,明显一个混吃等死的官职。还负责规谏过失,以备顾问,樊稠那个胸无点墨的家伙,在刘协面前乖得跟一只小猫似的。即便刘协这样卸了他的兵权,他连个屁都不敢放。”
听闻这句,甄宓显然对那个汉室天子更感兴趣来了。她知自己不能明问后,大大的眼珠一转,便开口问道:“姐姐,这个官职可曾有什么深意吗?”
“用意当然是有的,但却不深。自刘协诛杀我大父、收拢住那些残兵败将之后,一直给予高官厚禄、良田美宅,将他们当猪一样养着。而如樊稠、段煨、张济这三人,本事也就平平,在汉室良将后来居上的局面下,也就渐渐习惯了猪这样的身份。”
“可这军权,还是这些人的命根子,刘协早先年是不敢轻易剥夺的。可如今汉室已然成长为了庞然大物,那些人的兵权已然可有可无,故此,这就到了卸磨杀驴的时候。原本规谏过失、以备顾问这等闲散轻松的官职,乃是由侍中担任,可这侍中向来简拔饱学名宿之士。樊稠这等武人自然不能当选,由此刘协便换汤不换药增设了这么一个职位,既不让樊稠等人存疑,又能养猪一样把他们圈住。”
甄宓再度敬佩地点头,这等手段比起刘协利用刘备来,的确有些小巫见大巫。但匠心巧妙之处,却让人无法抗拒。由此看来,这位汉室天子应当是个很务实、并且视一般礼制为无物的妙人。仿佛,天下所有对他有利的地方,他都可以拿来利用。即便与礼制不符,他也会想方设法乾坤一转,化害为利。
之后,不待董白吩咐,甄宓就将河东‘樊’字小旗拔了下来,换上了大一号的‘徐’字旗子。再之后,两人明显变得默契起来,董白将纸条上的汉室调动情报念读出来,甄宓就忙着按照情报上的变动,在这幅沙盘上改换天地。
终于,半个时辰之后,甄宓才擦了擦脸上的香汗,看着焕然一新的沙盘大棋,猛然便不经意地发出了一声惊叹:“这,这怎么好像陛下只是几条调令下去,整个汉室的势力,却猛然突飞猛进了一大半儿?”
董白这时的脸色已变得极其阴翳,她专司此职,眼光自然要比甄宓更深刻独到。她早就看到,刘协这次从寿春回到长安后,短短月余时间,就已然将汉室的面貌改变了一番。
之前,汉室关中地区,密密麻麻插着不少旗帜。可现在那些旗帜都被.插到了汉室疆域的边缘地带:马超镇守着凉州;徐荣镇守着河东;太史慈到了淮扬;南阳那里出了张绣之外,又多出了一个张郃;至于雍州的斜谷关,也交由了韩浩镇守……
可汉室当中,它的军事势力一点都未受影响。汉室的主要的王牌部队,例如徐晃的虎贲精锐;高顺陷阵营;赵云的白马义从;还有那不得不说的天下第一骁将吕布的并州狼骑俱在。一旦遭逢战事,汉室还是可以给予强悍的回应。而且,情报上说汉室已在长安昆明池训练水军,由长水校尉文聘全权负责……
如今整个汉室力量,完全达到了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状态,并且让人更加难以把握他的战略方向。而董白之前替袁绍苦思的几条针对汉室内强外空的战略,一下就此变得困难重重,难以施展。这种局势,简直让董白感受到了一种无懈可击的憋闷和绝望!
可就在这时,甄宓从那些杂乱的纸条当中又翻出了压在最底层的一张,展开看过之后,面色立时大变。正欲悄悄收起时,却被董白看到,怒喝道:“你想干什么?这些都是袁氏最机密的情报,你竟然敢……”
“不是的,姐姐,这条情报与大局无,无关……”
“怎么可能!”董白当即大怒,信手便抢过了那张已经皱巴巴的纸条。可展开之后,她忽然便如遭雷殛,后悔不迭,真希望自己永远没有看到这个消息。
那张纸条轻飘飘落地,上面只有短短数字:汉天子新纳后宫美人一名,乃奋武中郎将吕布之女……